张国领
弹 壳
一个士兵,从遥远的兵营
寄回一枚小小的弹壳
弹壳上被他刻画了
一枝玫瑰和一只
象征和平的白兰鸽
他本来是寄给恋人的
但他只有18岁
还没有品尝过恋爱的滋味
只有梦中的姑娘
把笑的湖水
荡漾成神秘而纯洁的波浪
从黄昏到黎明的哨位上
化一首缠绵与阳刚相伴的歌
这无疑是世上最小的包裹
可他那收包裹的母亲啊
感到是那样的沉重
这哪是一个弹壳
分明是儿子的心
心里装着萌动的爱情
儿子是把母亲当成恋人了
这恋爱里有人世间
那个最大的爱呀
他知道没有爱情的和平
会让母亲多生几缕白发的
而没有和平的爱情
就像一朵没有露水的小花
是啊,哪个儿子
不恋自己的母亲呢
母亲是大地是天空是
永远走不出的阳光
站在祖国土地的边界
母亲还是那片最大的背景
用弹壳去表露心迹
那装填火药的容器里
能否装得下18岁年纪
熔岩一样翻滚的激情
在这没有对手的年代
爱,也像这弹壳一样
仅仅作为一种象征
这弹壳里曾经诞生过
一个崭新的共和国啊
多少头顶高梁花子的汉子
从田间地头走来
用大刀和长矛夺取敌人的
子弹,然后在弹壳里
装进仇恨和爱情和
没完没了的灾难与痛苦
射出去 射出去 射出去
带着长长的火舌和啸音
射出去 射出去 射出去
带着优美的弧线和颜色
射出去 射出去 射出去
带着祖祖辈辈的梦想
和梦想中祖祖辈辈的图腾
同一种子弹同一种弹壳
只因装进了不同的思想
他的威力就截然不同
他的方向就截然不同啊
谁会说子弹是没有生命的
谁会说弹壳是没有思维的
生命和思维
全看赋予他生命和思维
的人的生命和思维哟
在一种人的手中 优势
也只能收获失败
在另一种人的手中
弱小也会变得强盛
有一种声音是爆响的
有一种声音是闷响的
有一种声音是沉默的
还有一种声音是长久的
震撼,让心灵在岁月中
震颤,永远去感受声音的
利刃,划过季节的河流
所引发的痛或兴奋
母亲在弹壳里填上泥土
在泥土里放了一粒花籽
然后在一个很晴朗的早晨
去接那天空的晨露
一滴,二滴,三滴
露水是清澈的,可以透视
大山和山腰里的花朵
可以鉴别白云和它背后的
宇宙,可以映照情感
和痴情之间的忠诚
每天母亲把弹壳捧出
高擎在明媚的太阳下
她那鬓鬓白发被阳光照耀
像一蓬燃烧的烈焰
让太阳天天豪情万丈
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子
母亲就这样擎着,一直
等待那弹壳里发出了嫩芽
等待那弹壳里长出了幼苗
等待那弹壳里开出了鲜花
等待那弹壳里结出了花籽
母亲把花籽包成包裹
寄到遥远遥远的军营
她要儿子好好地保存
士兵在遥远的边疆
把花籽撒遍了巡逻的小道
在他走过的地方
成了一片花的海洋
两年之后士兵退伍了
没有人会记起他的足迹
没有人会知道花的来历
但花会在这里常开的
开成一片五彩缤纷的大路
让边陲四季常春
战士的玫瑰
那曾经鲜艳无比的鲜花啊
那曾经叫出名字和叫不出
名字的鲜花啊!你可知道
我在心中一直把你们叫做玫瑰
那曾经高擎到空中的鲜花啊
那曾经匍匐于泥土的和曾经
飘荡着馨香的鲜花啊!你可知道
我在心中一直把你们叫做玫瑰
那曾经长满了利剌的鲜花啊
那曾经攀附于大树的和曾经
爬满墙壁的鲜花啊!你可知道
我在心中一直把你们叫做玫瑰
那曾经硕大无朋灿烂瑰丽的鲜花啊
那曾经微小无助的和曾经
默默无闻悄然吐芳的鲜花啊!你可知道
我在心中一直把你们叫做玫瑰
那曾经开放绽放怒放傲放过的鲜花啊
那曾经开放的已经开放的和正在开放的
以及还没有开放的鲜花啊!你可知道
我在心中一直把你们都叫做玫瑰
笑我多情吗,我会感到由衷的欣慰
骂我多情吗,我丝毫不会感到惭愧
因为我的名字别人永远无法体会
它是以死亡的形象把生活捍卫
我是与死亡为伴的士兵呀
我怀抱的是冰冷的钢枪
我头枕的是边关的冷月
我咀嚼的是千古不化的冰雪
我的对亲人的一点温热的思念
却要穿透千年不曾被点燃过的
山峰,却要跨越万年不曾
被人跨越过的沟壑
我的使命是义无反顾地冲锋
并在必须时义无反顾地陷阵
将硝烟深深吸进胸腔
然后吐出一片洁白的云朵
我手握一柄倚天长剑
斩断自己的所有私心杂念
斩不断的是祖先留下的根须
在我的每个毛孔里伸延
我汲取着古老文明的养分
从黑土地黄土地红土地中
看大豆高粱麦子稻谷生长出
我的同一副肝胆同一个忠魂
我的生命是不属于鲜花的
但我必须为鲜花而生存
在所有鲜花的叶瓣间
写满祝福的词汇
我站在祖先耕作过的沃土上
风和雨冰和霜都是营养的极品
我走在祖先曾经倒下的土地上
阳光和蔚岚都是力量的至韵
我用握惯了刀枪的手
捧起我心中盛开的玫瑰
从一个黄昏出发
向无数个黎明走去
我将抵达母亲没有开启的门前啊
我将抵达姑娘曾经等待的河边啊
我将抵达升旗之前的天安门广场
把玫瑰分发给那些守候的人们啊
我的抵达只是心的抵达,你知道
我的双脚必须与我的哨位寸步不离
擅离职守就是擅离忠诚
即使手捧玫瑰也不允许丝毫忘情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听到了那个声音
恐怖如同魔鬼在深夜的狰狞
那个时刻我心中的玫瑰还没有出发
顷刻之间所有的花瓣失去了颜色
我的眼睛有一团火突然燃烧
照得山野树起一排排绿色的利刃
十根手指嘎嘎暴响中紧握
铁锤般的拳头擂击自己的胸脯
我那还没送出的玫瑰还能送出吗
送出去了它还能否表达战士的爱情
我的心颤抖了
颤抖的还有我这充满血性的年轻
那些都曾被我叫做玫瑰的花啊
从此我把你们深埋进脚下的泥土
我知道在祖国还有强敌的时候
一切善意都不能阻挡殒落的恒星
士 兵
站立,站立,久久地
我站在这无风无雨无喧嚣的
穹庐之下,四周是死一般的
寂静,我甚至能听到心跳的
声音,如战鼓急急地擂
节律强劲韵律强劲
仿佛草原之上的野马群
翻越一座山梁之后
又向舒缓的坡底俯冲
而我就这样站立,纹丝不动
不管心的马群怎样驰骋
我不动是因为我脚下的土地
不动,我是一棵站立的树
泥土里有我粗的和细的根须
每一根都通着中枢神经
我的叶子我的枝丫我的主干
我的庞大的华冠,都在告诉
人们,我的生命顶天立地
天塌我可以支撑
地陷我可以承担
此刻的寂静笼罩着世界
世界此刻被寂静笼罩着
多少人在那瞬间蓦然回首
渴望我摇响一树呀呀狂噪
或折断树枝作为利矛
向西天之外投去一支梭标
但我没有,我只有
浑身的血液狼烟翻滚
满腔的愤慨呼啸有声
每根关节都戛戛爆响
肌肉的纹理之间仇恨骤然
凝固,毛发竖起
以剑的姿势竖起丛林
我是生长在东方的树啊
东方的土壤里充盈着东方人
赖以生存的儒家思想
我的叶子的形状包含着智慧
我的枝节之间隐藏着
东方人崇尚的温良恭俭让
我的脚下的阴凉里也有先哲的
明言,承接太阳的光辉
首先要迎接它灼热的锋芒
于是,在落叶的日子里
我把寒流作为洗礼
我把霜冻作为营养
我把冰雪作为阅历
我把荒芜作为反思
我把被冷言冷语抽打的日子
作为卧薪尝胆的良机
聚集暴发的制胜的力与谋
拥抱春天的合唱
没人告诉我今天的风力
和明天的风向,但我知道
有风的日子,树该以什么样的
站立,去经受考验
去经受有意的挑战
或是无意的冷枪
是树就要经受风吹的
就像经受太阳温暖的爱抚
轻风的触摸,大风的拍打
狂风的揉搓,飓风的推搡
从幼苗开始就没有停止过
人为的砍杀和自然的摧残
一天天的长大一天天的粗壮
一天天地顶着那片多变的天
我的兄弟有倒下的
倒在最初的荆棘丛中
我的姐妹有倒下的
倒在艰苦卓绝的岁月
我的相识与不相识的朋友
有倒下的,倒在恶劣异常的
气候之下,倒在丧失天良的
屠刀之下,倒在曾经是战友的
叛变出卖气节全无的阴谋之下
我此时的站立不是我个人的站立
而是所有的树木树林和森林的
站立,是树之民族的站立
是树的脚下的土地的站立
是树的脚下的小草的站立
是树的背后的群山的站立
是树的前方的河流的站立
是树的远方的期望的站立
是树的先烈的信念的站立
是树的后代的骄傲的站立
是树的今天的挺拔的站立
是树的明天的伟岸的站立
是树的使命和职责的站立
是树的尊严和品格的站立
站立虽然可以站出许多含义
但站立不是树的最终目的
树的目的是以自己
吸取日月精华天地灵气而形成的
坚硬的质地,去扬起帆
乘风破浪,或托起枪管炮管
在撕杀中确定存在的价值
即使被做成门或窗
也会确保坚固而不扭曲
让宁静的生活和甜蜜的梦
从这里平安放送
决不担心被人劫持或威胁
我此时在站立中等待,等待
有时比冲向刀山火海
更需要多出千百倍的勇气
我的赖以生存的土地啊
请您检阅吧
请您召唤吧
我和所有的树都已整装待发
只听您冲锋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