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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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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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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子朋友

张金刚

 

想起虫子,该是始于惊蛰。春雷响动,藏虫惊醒;蛰虫惊而出走矣。其实,它们都是些“瞌睡虫”。即便到了惊蛰点儿,也常赖床不起,是睡了一冬眼皮太沉、身子太重?还是睡久了温床,弱不经风,惧怕不期的倒春寒?

果然,惊蛰当日我俯身大地寻了再寻,也未见虫子的踪影。可稍不注意,天暖地暄,绿生红放,虫子们竟“哄”地不知从哪儿全出来了,让我吃惊不小。原来,它们也是经不住尘世诱惑的嘛!虫子朋友,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之所以称之为朋友,是因为它们几十年都是这副模样,从未变过。貌似仍是儿时那只,可又不是,它看我这只庞然大物也是否眼熟?我看它们如初见,想必它看我却已不再是少年。也罢,既然有老交情,凑前绪绪旧也未尝不可。时光正好,我愿与你浪费这点儿时间。

绪旧,蜂儿也不肯停歇片刻。它是住在村里老张家旧蜂箱的同乡,还是天南海北赶花期至此的来客?我揣度我的,它忙它的。钻进香艳肥硕的花蕊间,伸长腿脚扫呀扫,沾呀沾,纺锤形的花粉球子坠得它飞得很吃力,连“嗡嗡”声也不再明快,闷声闷气的,招呼也不打,径直飞回蜂巢酿蜜去了。而后又一只,又一群。我下意识地退后几步,生怕惹怒这些小气鬼。

其实我并未想冒犯,只因它们太敏感。不就是折了一枝杏花、一串槐花吗?同是爱花人,值当你用毒针刺我?害得我小手儿肿成馒头,连筷子、铅笔都握不住,还“嗷嗷”叫着。以至于很多年都不敢去老张家串门儿,更别说偷摘一个李子了。直至那次我生病,张婶端来一碗香甜的蜂蜜给我,才算平复了这心结。“为谁辛苦为谁甜”,为了我好吧,原谅你了。

同样高傲的,还有蝶儿。缤纷娇花凭风而舞,同样美丽的蝶儿自己便可翩然起舞,胜似一筹。花开纵然惊艳,化蝶更是壮丽。这一过程何时何地完成,从未得见,或许蝶儿也不愿示人,只将美好奉上便是了。如此,蝴蝶更胜一筹,配得上“高傲”二字。“孤蝶小徘徊,翩翾粉翅开。”不论是花样的,还是纯色的;是在花丛,还是在菜园;一舞一歇,一张一翕,皆楚楚动人,恍然梦生。

花迷离,蝶迷离,我亦迷离。恰似庄周一般,忽而“栩栩然”如蝴蝶畅然快意,忽而“蘧蘧然”是自己静立花间。我固然想得没那么深奥,只是一时沉静于蝶舞翩跹的美景之中,片刻恍惚罢了。蝶儿越是飘然不定,我越想捕在手上。无奈常是疾走追蝶,最终无处寻它。偶有捕到的时候,纵使沾了一手蝶翅鳞粉也爱不释手,最终放置盒中,风干成标本陪着我。罪过!可留住了美丽,也聊作安慰吧。蝶儿又来,我只静看“蝶恋花”,没了一丝捕捉的冲动。

还有一种蛾,却没蝶儿讨喜。体型肥硕,色彩黯然,飞将起来也没蝶儿般娴静轻盈,“扑棱棱”忽而撞灯,忽而撞窗,是个“愣头青”。蝶儿向花,与花共美;蛾子趋光,扰了清雅。它是怎么来的,来干什么,我都无心过问。无奈它强行闯入,我也认了。

曾点盏煤油灯或一只蜡烛,坐在昏暗里夜读,祈愿这一豆灯火照亮我的前路。正当专注之时,常有飞蛾忽地冲来,双翅扫过,扇得火焰抖动;偶尔穿焰而过,火光加剧,原来是烧了蛾翅,“啪嗒”落在桌上,滚动几下死去。即便有了电灯,不忍其扰的我也常端盆水在灯下,引蛾入水以灭之。我猛然想起了“飞蛾扑火”,并引发了蛾是自寻死路、自取灭亡之“庸”,还是毅然决然、不怕牺牲之“勇”的思索。有时,玻璃窗外会有几只飞蛾徒劳地冲钻,我冲它们苦笑几下,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忙去,无意再伤它们性命。

蝉也有透明的薄翼,算是飞虫,但恐是因太过肥胖,总是栖在林梢不动,“微形藏叶里,乱响出风前”,烦人地“知了知了”叫个不停,叫了整个夏天。蝉始鸣愈噪,预示夏来;蝉息声渐咽,宣告夏去。蝉似是夏的主角,别的一切皆成配角。不知它哪儿来的兴致和精力,没有自知之明地唱起来没完没了,扰了无数慵懒的夏日午后。逮它不着,哄它无果,也只得由它去了,困得难受了也便睡去。醒来,蝉还在呼朋引伴地合唱,毫无散场之意。

也有大意的蝉失足掉在地上,我抓起来狠狠地想堵住它的嘴,可竟找不到这声响出自何处。捏着它在耳畔摇呀摇,它依旧“呜哇呜哇”不消停。后来,干脆被下了油锅,入了灶膛,剥吧剥吧吃了,现在想来有丝丝恶心,儿时却吃得很香呢。头顶稠密的蝉鸣在林间漫步,时常看到褐色的蝉蜕挂在树皮,尖尖的蝉爪死死抠住,不知经历了何等撕心裂肺才换得了蝉的成长、重生,换得又一阵的枝头欢鸣。蝉蜕是味中药,有镇静解热之效,我曾摘了不少,换钱买零食。老北京人还取蝉蜕的头、四肢,配上辛夷(玉兰)花骨朵,用白芨(现用胶)粘成可爱的传统工艺品“毛猴”,妙趣横生,将蝉留在了时光博物馆,留在了胡同记忆中。

夜里,蝉终于退场,可蟋蟀又登场了。它不是合唱演员,却是独奏高手。没有灯光,没有配乐,独自隐在菜畦、花圃间,蹬腿,展翅,振动摩擦出“唧唧吱吱”的旋律。“晓夜鸣不已”,单调是单调些,甚至有些乏味,可这欢愉、雄壮的旋律足以生出“凤求凰”的浪漫故事,也算得上是美妙天籁了。我也曾打开手电,钻入花草间照来照去,却找不到那个演员,还被蚊虫盯了几个大包,悻悻离去。想必全情投入的蟋蟀定是看到我了,用更响亮的“吱吱”嘲笑我的不解风情,我分明听出了几分得意与狡黠。

吵得睡不着,不如摇着蒲扇在庭前纳凉。纷繁的世界被蟋蟀的独奏简化,房屋、山河、树木、人儿都虚化了,我也生出难得的超然,有了些睡意。令我又打起精神的,是夜幕中闪亮的点点萤火。它们是在为蟋蟀造气氛吗?一点、数点黄绿的荧光,似是夜的眼,汇集成坠落的星河,在村子里飘游。飘游累了是不是要重回天上?我怕不再得见,挥扇逐光扑打,抓住了,攥在手里一闪一闪的;再抓几只,装在玻璃瓶中,美美地放在枕边,斑斓了我的梦。

蚂蚁就安静多了。不飞不跳,不吵不闹,成群结伙地排着长队,不知从哪儿来,也不知到哪儿去,就那样憨憨地迈着轻快的脚步在大地上奔忙。似是在完成一项重大使命,是要赶在大雨来临前,迁徙到更安全的新家?是要发挥团队的力量,搬运侦察兵发现的一大片馒头屑?是组团去参加蚂蚁界组织的一场趣味运动会?它们的世界岂是我能猜透的?也好,我就似巨人般地蹲在旁边,看个究竟。看不出所以然,捉弄一番也算是有个收获。

我横了一根树枝,挡住它们的前路,不远处又堆了几块石子,划了一道深沟。于他们而言,这无疑是天险。我以为他们会绕道或退回,却只见它们开始爬越“山脉”,有的甚至寻得树枝与地面的孔隙钻了过去。片刻又混成一队,有的攀越“山峰”,有的穿越“峡谷”;继而整队越过“壕沟”,踏上坦途。这一路,他们惊心动魄,我也由暗自取笑变得心生敬意起来,但愿我的恶搞没误了人家的大事。或许蚂蚁才没工夫想太多,只管向前便是了,哪管前方是否还有一滩水、一堆泥,甚至顽皮孩子的一泡热尿在等待……如此看来,倒是我有些无趣了。有性格!这朋友我交定了。

在村里生活久了,虫子朋友真交了不少。蚯蚓是泥里的隐者,柔弱的身躯何以能在地下自由穿行?当然,也常被我挖出来做了鱼饵。螵虫是叶上的道人,单星、七星、多星布于鞘翅之上,似是暗藏玄机,它只静停那里不露丝毫。甲虫是勇猛的斗士,黄的、绿的、黑的凯甲披上身便无所畏惧,有时撞在窗上、灯上,摔落一隅休整片刻,又翻身起来“嗡嗡”乱飞,撞得“叮当咣啷”。蜘蛛是从容的军师,“摆好八卦阵,稳坐军中帐,单等飞来将”,论手段论智谋,真地堪称“虫中小诸葛”;当然有时也将蜂蝶、蜻蜓掳了去,害我慌忙前去营救。

有些虫子面相丑陋,暗藏杀机,打过了相识了,也从未想过要做朋友。谁愿和令人作呕生厌的蟑螂、臭虫、节虫,令人毛骨悚然的蛇虫、蜈蚣、马蜂做朋友,想必它们也不想和我做朋友呢。正好,各走各的,互不干涉,如此甚好。如若再冒犯,那只有互相伤害了,从此敬而远之。

之所以愿意浪费点儿时间,与这些虫子朋友绪绪旧,是因我慢慢想明白了一件事。生命无所谓卑微与高贵,生命就是生命,都是宝贵的。有益还是有害,只是按人的标准评定罢了。其实,它们已经用身姿、色彩、味道、机能暗示过了,能否成为朋友,它们似乎毫不介意,就在各自领地默默绽放着短暂的生命,完成自然的托付,重复下一个轮回。而你的选择,一切由你,且在一念之间。

故而,我愿心怀唐僧“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慈悲善念,与虫子们和平共处,进而推及所有生命,这何尝不是一种世间至美。

虫子朋友,我将在每个惊蛰开启的时光长河的源头等你,即使我成熟得令你再也认不出,抑或你根本就不是旧年的你,我也分外珍惜这段共渡的缘分,记下这份美好,以慰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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