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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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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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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徕渠畔

李振娟

进城后,我一直住在唐徕渠畔的一个小区。站在小区东门望去,一渠悠悠流淌的引黄活水,两畔绵延不绝的草木鲜花,风景画一样宁静地铺陈在银川城南腹地。

每天上班路过渠畔,阵阵清新扑面,我都想走进去待上一阵。但这仅是我一闪而过的奢望,随即便淹没在汹涌的人流车海中。在城市化浪潮裹挟下,已近不惑之年才进城的我,每天匆忙奔波,不敢懈怠,仿佛有狼追在身后。而今十年时光一晃而过,心里空空荡荡,仿佛白活了一样,直到去年一次生病住院叫停我仓促潦草的生活。康复后,我退出所有形式的竞争,拆除内心樊篱,信步走向默默等待我十年的唐徕渠畔。

走进渠畔,满眼的绿顷刻击中我。此刻,我所有念头都消散了,淡淡的喜悦从心的地平线升起。我沿渠漫步,柳枝指点我放松自己,鲜花教我美丽的秘诀,绿草传授我平凡的力量。我感动地点点头,向渠畔深处走去。约摸走了十分钟,城市喧嚣被茂密的树林屏蔽了,林边起伏的空地上铺满绿绸般的草坪,不时有喜鹊飞起落下。我呼吸着湿润的空气,在林间坐下来,向一棵大树吐露心事:

以前我生活的农村和工厂都是熟人社会,悠闲、安逸、亲切,行为习惯和生活伦理都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凡事大家相互帮衬,日子过得游刃有余。而在城市,人情冷漠,节奏又快,我只能孤立无援地追赶城市步伐。最初几年里,我不是加班,就是在加班路上;不是考证,就是在考证路上;不是跳槽,就是在跳槽路上……我亦步亦趋地紧追“社会时钟”,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我担心掉队,生怕沉沦在灰心绝望里爬不上来。那种无形的生存压力,病毒一样侵入身体,让我焦虑不安、慌乱不堪。起初是怀揣梦想的,忙忙碌碌总想在城里抓住点什么。然而十年过去,在城市浪潮里载浮载沉,走一路丢一路,曾经的旧友故交都已别梦依稀,初衷也湮没在尘世生计中。如今,我成了一个难以定义的人,农村人?工厂人?城市人?都是。都不是。幸好还有这条千年古渠,让我的灵魂有所依靠,让我确定自己的存在。

倾诉完,我抱着这棵大树像开闸渠水一样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场,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中年以后,无可挽回的时间越来越多,比追求更重要的是放下。我决意挣脱“社会时钟”圈囿,减去对外索求的欲望,回到生命内在。毕竟,在时间的渡口,我们都是过客。

反观过去的许多年里,我心里一直在等待。而等待的尽头,正是此刻——抖落一身世间风尘,投入大自然怀抱,真切地感受生命与万物同在的开阔和无拘无束。

我庆幸自己在时间站台上与唐徕渠畔的邂逅。从今往后,我将活在自己的时区里,让山成为山,让水成为水,让生活成为生活。

 

宁夏平原地处黄河上游,引黄灌溉得天独厚。千百年来,纵横交错的引黄古渠哺育着塞上万物。作为塞上第一长渠的唐徕渠,它开凿于唐代,全长322公里,素有“塞上乳管”之称。它日夜流淌着,滋养村庄,滋养城市,也滋养无数受伤的灵魂。

进城十年,我已渐渐走向人生的秋天,渠畔的景色却没有一点衰退迹象,反而更加生意盎然:垂柳越发茂盛,对着水面梳长长的头发;小树林愈加葱茏,粗壮一些的树上都搭有温暖的鸟巢;草坪更是绿得坦坦荡荡、无边无际……

在每一个闪光的早晨,我穿上舒适的布鞋向渠畔走去,仿佛奔赴一场浪漫之约,每一次都有心动的感觉。我曾见过水面上一尺多长的黄河鲤鱼腾空跃起,做一个风姿绝美的空翻,又扑通钻入水中。在渠畔深处,随处可见沉睡千年的黄河石,光滑圆润、色彩斑斓。我还多次在雨后初晴的渠畔上空,被绚丽无比的彩虹震撼得目瞪口呆……以至于不止一次心里暗想,就算离开人世多年以后,我也愿意为这些人间美好而复活。

若把唐徕渠比作“塞上乳管”,沿渠两岸的草木就是“塞上肺叶”。踏进渠畔,第一眼吸引我的永远是飘拂岸的柳树。从《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那一排杨柳开始,柳树便绵延不断地承载着国人不尽的悲愁喜乐、生离死别,并成就了线装书里无数动人的情节。时至今日,它们仍旧清新如初地摇曳在古渠两岸,把自己婀娜飘逸的身影投在水面上,赋予古渠永不枯竭的诗意。

沿着渠岸向东走去,靠近宝湖路大桥的凹地上装点着一座大型喷泉。喷泉小径和台阶上铺着青石板,四周是一池池水仙、玫瑰和大丽花,油松绿墙一样穿插其间,远望去就像童话中的“植物城堡”。太阳一点点升高,我在喷泉边的长椅上坐下,晒着太阳看植物生灵的日常:小狗在“植物城堡”里奔跑自如,把曲径跑成阳光大道;蝴蝶在花丛间翩跹振翅,浪漫起舞;而那枝内敛克制的牵牛花,悄悄地盘绕在大鸣大放的大丽花间,心中不知藏了多少得意。

还有更好的风景在前面。我继续向东走去。开阔起伏的草坪上,无数旋转喷水器喷出的水雾,仿佛给草坪撑起一顶顶透明伞。草坪上开着星星点点的小雏菊,恰似镶嵌在绿色绸缎上的水晶。我再次被迷住,又停下脚步,看着敞开肚皮的草坪,吮吸着甜甜的水雾,把鲜灵灵的绿色倾泼在渠畔上。正望得出神,蓦地,身后一群麻雀扑啦拉云朵一样飞上天空,还叽叽喳喳一阵鸣叫,似乎向我炫耀:“别看我们身量小,一样飞翔天空。”

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坐在渠畔小花园的石桌前,仿佛一个被大自然邀请的客人,兴致勃勃地品味自然的盛宴,拂过面庞的微风、响在耳畔的鸟鸣、绿在眼前的柳树和草坪,都让我受用无比。我是一个有社交恐惧症的人,总担心自己的衣着和言行不合适、不妥当,但在大自然中,穿着布衣布鞋的我,或凭或倚、或坐或卧,都是相宜的。

我时常坐在渠边无人的长椅上,双手闲着,什么也不做,但一点也不无聊。我沐浴着阳光,仰头看云,心随逍遥的云朵漫步,直到困意袭来,靠在长椅上酣然入睡,像个不谙世事的婴儿。

在渠畔淙淙流水声中,我还会不经意忆起流逝的岁月,那些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伤过的心,那些刻骨铭心的失去,交替在眼前浮现。但当我把目光转向渠面,看着渠水在阳光下抖着华丽的绸缎,看着两岸柳树摇曳曼妙的身姿时,心里便渐渐释然。在微风轻拂中,没有什么不可治愈。

到了冬天,渠畔树木脱去外套,鸟巢便尽数显现。这时走进树林,就仿佛踏入另一片洞天。抬头仰望这些独具匠心、绝不重复的鸟巢,它们巧夺天工、浑然天成的气象,让我联想到人类那些经典建筑——就是这些灰褐色的星罗棋布的小巢,温暖着我的身体和心灵。

候鸟已在寒冷到来之前迁徙南方,冬天守候在树林里的只有厚道的喜鹊和淳朴的麻雀。它们终年不倦地围绕着我们,给我们带来亲密的友谊。当我与一只麻雀或者一只喜鹊对视时,我能感受到它们眼里亲切的善意。去年隆冬的一天,我走进空无一人的小树林。一只长尾巴的喜鹊,蹲在林间草地上久久地望着远方,像一位深沉的哲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安静的喜鹊,印象中它们一天到晚总是“人来疯”一样喳喳喳叫个不停。而此时这只喜鹊,目光如此深邃。它在回忆大自然中的生命过往,抑或忧虑人类的命运?这一刻,我分明感觉到它作为智者的孤独。

如今,我不再徒劳地追忆逝去的时光。我就这么坐在渠畔的长椅上,感受这一刻的惬意。

一个普通劳动者,做完该做的事,尽完该尽的责任,觅一个中意的去处,天高云淡,悠闲自适,不失为一种智慧。

 

开春第一天,清晨刚醒,春风已在看不见的地方催促我出门。我换上布鞋,迎着晨曦向唐徕渠畔走去。深深地呼吸早晨第一口新鲜空气,感觉风软了,空气也柔了。心里暗叹,节气的指令仿佛是一条神谕。

到了渠畔,一段粗犷的秦腔迎面砸将过来。一个身穿军大衣、戴红袖章的老人,举着用红绸子包裹了的麦克风,坐在渠畔亭阁的长椅上声情并茂地吼唱着秦腔,身边放着简陋而笨重的音响。有人路过,他便站起来,吼唱得更投入了,间或用余光扫一眼路人有没有驻足观赏他的演唱。老人显然把亭阁布置成一个舞台,自娱自乐的同时,也期待有人欣赏他的演唱。很多时候,爱好和表现欲是一件事的两种状态,即使一个退休多年的老人也不例外。也正是这些爱好和欲望的力量,把人间搅拌得热气腾腾。

太阳升起来了。一个烫卷发、画浓妆、穿戏服的大妈,对着手机咿咿呀呀地录屏直播黄梅戏。她翘起兰花指,踩着小碎步,眼波流转、满面生花地唱着。唱到动情处,长长的水袖一甩,扭动着肥胖的腰身,掩去眉目,似乎唱不尽那隔世经年的梦。我远远地看着,暗自发笑。说真的,唱黄梅戏大妈的表演确实有些蹩脚有些走调,但意思是在的,尤其那股投入劲儿,令人肃然起敬。

每逢周末,我都会起个大早到渠畔做运动,缓解忙碌一周淤积的腰酸背痛。那天,我在渠畔小广场的健身器材上一番拉伸起卧后,喘着气走向渠边长椅。这时,我看见同住一个小区的同学芸清,她坐在长椅上暗自垂泪。我晓得她母亲不久前去世,她心里正痛着。芸清素日热衷八卦,关心肉菜价格,喜欢凑一桌老友打麻将,日子过得总是热热闹闹的,而今人到中年,面对生离死别,也不例外停下来思考人生。我默默地在她旁边坐下,她很突兀地问我:“你信不信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信,深信不疑。”我肯定地回答。

她听后抹了一把泪,说:“以前我很少想到死亡,总觉得那是别人的事,离我很远。我妈走了,我才开始认真想死亡的事,我觉得我妈没有彻底消失,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是的,那个世界不再有死亡,不再有悲伤。终有一天我们和亲人在那里重逢。”我很认同她的想法。

我和芸清坐在长椅上庄重而严肃地谈论着死亡,她脸上的泪痕渐渐地干了。深信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亲友们并不会真正分离。有这个信念坐底,心里会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三月天气很滋养人。我从渠畔散步回来,看到桥头菜市场春韭上市,就围过去。

菜农叫卖:“鲜韭菜,一斤两块啦!”

“来一斤。”我说罢,打开手机微信扫二维码付钱。

我付完两块钱,清脆的微信收款到账提示音随之响起:“微信收款两元。”而菜农似乎并无意去听微信收款到账提示音,仍专注地捡着这把看上去已经很整齐很干净的韭菜。他捡完后将韭菜根部竖起来,一丝不苟地磕齐,用塑料袋装好,很谦卑地双手递给我。我接过韭菜,飞快地扫了一眼这个脸色黝黑的中年菜农。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人性的庄重。

有一次在渠畔,我碰见一个卖枣的大叔,他把大枣按个头大小依次排成三筐,筐上还摆着中国结一样的枣串串,很是喜气诱人。我走上去,大叔用一口地道的陕北话介绍他的枣子。我尝了一个,皮薄肉厚,软糯黏甜:“好吃,甜,一尝就是正宗陕北枣。”大叔听了很高兴,称完枣,又忙不迭地打开抖音视频给我看:“你瞅我这车枣,个大饱满,拉枣时担心枣子被压着,孙子要坐车我都不让。”不知为什么,听大叔用一口地道的陕北话跟我说着枣子,我仿佛见到老家大舅一样,倍感亲切温暖,可我明明是个土生土长的宁夏人。我想,这是同饮黄河水、血脉里流淌着共同情感基因的缘故。

 

没有人能活在时间的法门之外。到一定岁数,谁都会思考一些人生问题。

去年夏天,我到青铜峡办事。晚饭后,我沿唐徕渠岸信步走着,看到渠畔有一个小沙滩,沙滩周围是大片的田野和错落的村庄,村庄房前屋后种满柳树,一弯月亮挂在柳梢。此情此景,让我分外眼熟,仿佛回到老家门前的七星渠畔。我不由地想起多年以来时常重复做的那个梦。梦境里,也是这样一个傍晚的渠畔小沙滩,渠岸柳树轻轻摇曳,树间不时传出几声鸟鸣。劳作一天的村邻坐在沙滩上谈闲,我已过世多年的祖父祖母、尚且年轻的父亲母亲,以及我们兄妹四人也围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此时,我把梦境与现实链接起来,发现它们竟然如此无缝契合。这一刻,我猛然警醒——这个梦境就是我死后的世界:傍晚,渠岸,柳树,鸟鸣,小沙滩,亲人永不分离。

人生不过是一场旅行,悲喜自渡。而今,我心里安宁如水,常常坐在渠畔缀满记忆的绿阴里打盹。我确信,历经漫长的人生摆渡后,我已抵达时间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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