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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香雪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1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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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走非走

他坐着轮椅,似乎想穿越马路。马路是小城的中心干道,车辆稠密。他没有找到机会。于是,继续手摇着轮椅,朝前滑去。轮椅后面,绑着捆扎成团的黑棉衣。棉军大衣搭在轮椅靠背上,胸襟处,磨得染了菜油一般,亮晃晃的,掩掉了原本的军绿色,垂下去的部分,胡乱地拥在背身后面,自然地成为靠垫。他的两只脚放在脚踏上,动一下,再动一下,似乎想左右轮椅转动的角度。可是,轮椅并没有按照他两只脚的意愿直直地向前推进。他只好摇动车轮,尽量不让轮椅靠近车道。

前行了不到一米,他停下来,扭头看看一辆接一辆的汽车,再回过头来看我。我发誓,我绝没有看轻他的意思。其实,我想帮他来着。但是,我没有足够的勇气,走上去和他搭话。我也不是故意要站在那里,看他过马路的难堪。我想移动一下位置,避开他的视线,不让他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或者看他笑话。我没有走开的原因,是老公马上要过来接我。我站定的位置,是我们电话里约定好的地点。说到老公,我的确有点脸红。我很少这样称呼他。人面前没有,人背后更没有。在他本人面前从来没有。今天忽然这样称呼他,心里还热辣辣的。他说要来接我去赏花。说长青路的樱花开盛了,树木园的桃花开烂了,海棠花被人偷走了魂,紫丁香摇摇欲坠的,像个微醉的女子……他很久没有这样好的兴致了。他絮叨完了,我痛快地在电话这头说,好吧,老公。

说完,连我自己都惊讶了。条件反射似的,两根指头举上来,捂住了嘴巴,生怕给人听见了我的矫情。看看身边没人,赶快把手机装进提包。一抬头,正好与他的目光相遇。他手摇着轮椅,急急忙忙,从人行道上拐下来,停到我的面前。他穿一件藏蓝色的中山装。这种衣裳,我很久都没有见过了。估计是谁新做的,还没穿几天,或者根本就没穿,便给西装的风潮吹进了箱底,一压就是好多年,再也没有出世。中山装遇见他是幸运的。也许只有他,才能避开服装的风向,给什么穿什么,有什么穿什么。

他瘦瘦的脸颊,给夕阳的余晖映得惨白惨白,仿佛一副很久没有吃饭的饥饿样儿。他看我的目光有六分陌生,三分胆怯,一份求援。我却瓷呆呆的,站定脚下的位置,丝毫不敢挪动。我怕一动,心中翻滚的老公的温馨,转瞬就消散了。我不可以走。我也不可以再给老公打电话。我觉得,于我们久已麻木的婚姻来说,这是一种天赐的萌动,犹如雨后彩虹一般灵艳。

我以前叫他老公,连姓带名一起喊。输入文字里,是丈夫,是男人,是相伴到头的那一口子。不同的称呼,自然有着不同的心境。我们二十余年的婚姻,更多的是一种被女儿牵系在一起的责任。不管那种称呼,似乎都与责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直呼其名,是一种不贴标签的社会称谓。丈夫也罢,男人也罢,那一口子也罢,都有着联姻结亲的意义。只是,这些称呼,都不及老公的情感色彩浓郁。一声老公,那种缠缠绵绵的情色依恋,那种相伴到老的悠长气韵,便在这平平仄仄的呼唤声中鼓荡出来。如果夫妻两人,到了拳脚相迎、恶语相加的程度,是绝然唤不出老公这一缠绵的情味之词。

他在转动他的轮椅。一会朝向马路中央,一会朝向我站定的位置。反反复复多少次,我没有数清。我能感觉到,他每一次转动轮椅,都在用眼角的余光窥视我。我却只想到老公这两个字。他大约有四十余岁。他应该是谁的老公。他应该被谁推动着,行走到暖意阳阳的春光里,赏花观草。他行走的道路,不应该再有风险。他手里还可以举着三两枝桃花,给过路的人张扬自己的情感……

看上去,他的体型,不是天生瘫痪的病状,也不是小儿麻痹的后遗症。他病得不是很严重。他肯定有家庭。不过,现在的他,不能自由行走,成了家庭的负累。所以,他只好走出来,自寻生路。出来也有两三年了吧,要不然,轮椅后背,怎么会挂着一团沾满尘垢的棉衣?

这轮椅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故事,我很想知道。我盘算着,在老公到来之前,如何去靠近他,和他攀谈两句。但是,我刚一晃动腰身,他便流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把头执拗地转向车道的内侧,右手尝试着转动车轮,做出欲走的样子。我只好作罢。眼看着他手摇车轮拐来拐去的,拿不定轮椅驱动的方向,我却直直地站着,不知该帮他还是不帮他。

汽车越来越密,蜗牛似的在他面前移动,在我面前移动。有些时候,几乎就不移动。他停留的位置,没有斑马线。汽车不给行人穿插而过的任何机会,更别说他还坐着轮椅,而且还是手动的轮椅。他停留在汽车流的右首,似乎很绝望。时不时地顺着右首的车道往前滑几步。前面大约五米远的地方,有人在焚烧竹制的垃圾筐。橘红的焰火呼呼地燃烧,哔哔啵啵地发出声响。三五个人叼着烟,围在一起看热闹。

看到这种情景,他摇动轮椅的手紧紧捏住了轮子,不再朝前走。此时,他走出去的距离,也不足两米远。前方是正在燃烧的火红的竹筐,后面是站着不动若有所思的女人。他走也不是,退也不是。车流如织的马路,更不是他轮椅拐弯的去处。他钉在那里,像蹩脚的一团雕塑。围观火焰的男人,目光连成一道高墙,把他活活地圈进去。他在这目光的圈禁中,惶然不安地扭过头,幅度很大地朝我看。我不敢迎上我的目光,我怕我的目光烫伤他怯懦的心房。我看向他的背面。那个方向,是老公开着汽车,来接我的方向。

我也没有勇气直视他的眼神。只有他转过身,背对着我时,我的勇气才变得格外饱满。春日的晴空下,我堂堂正正地盯着他的背影,把他前前后后的思虑看得明明白白。我在想,如果他倒回来,倒到我的脚前,我就抖落满脑子的顾虑,去打问他,把他安全地送往他想去的地方。

老公还没有过来。从我站立的位置看过去,不管前方还是后方,都拥满了汽车。这座小城,即便主干道,也都没有这样堵过车。小城是后农业城市,是由后稷教民稼穑过的农业小镇发展起来的。小城很年轻,年轻到你能数清她脸上直立的绒毛,春日里泛出的活泼泼的水色。小城还没有完全被开掘。那些开掘出来的处女地,冷寂寂地荒凉着,让人不免心生怜意。小城的马路很宽阔。入夜后的郊区,你开着车,前不见人影,后不见狗影,车轮擦地的声音,听着听着,便会生出来八九分的落寞。

该不是前方出事了吧。老公肯定被堵在路途中间,动弹不得。两车道的马路,被汽车挤满了。有个满脸疙瘩的男司机,等得不耐烦了,把头伸出窗外,张嘴大骂,脏话连篇。正前方的奔驰车上,坐着一位打扮入时的女司机。她靠着窗户,一边抽烟,一边斜睨着坐在轮椅上似走非走的男人,满眼的不屑。很多司机,把目光聚焦到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们是不是和我一样的心思,我猜测不透。不过,我相信,这个坐着轮椅、似走非走的男人,同样给了他们消磨时间的想头。他们也会跟我一般,关注他的衣着,关注他旧式轮椅背后的故事。关注只是思想深处的动态,而肢体绝对是深度的静态。这种时候,司机们不敢下车,特别是在很少堵车的小城。他们只有死等,眼巴巴地看着步行的人,自由自在地来来去去。

老公的电话打过来,说他的车停在十字的西边,让我赶快走过去。我知道,老公一个人,肯定也着急。他也想我陪他聊聊天。我挂断电话,却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坐着轮椅的男人,还停留在离我不足两米远的地方,不前进也不后退。我不看他时,他就看我。我看他时,他就看车。我是一个汽车盲,天生对车不敏感。记不住车的牌号,记不住车的名称,更辨别不出车的档次。在我眼里,车就是一种代步的工具。如同男人的轮椅。男人不能走路,要以轮椅代之。我们正常人的双腿能走路,却不能走长路,不能足够快地赶路。所以,让汽车拉着我们,把我们的腿无限伸长,把我们的速度尽可能地提高。

轮椅男人渴望像正常人一样走路,正常人渴望像汽车男人一般赶路,汽车男人渴望像鸟儿一样滑翔……人类对快速度的要求永无止境,为此而付出的代价有多么惨重,我们有目共睹。快走了这么久,回过头来,忽然发现,慢一点,再慢一点,像轮椅男人一般,不是急急地过马路,不是急急地奔向燃烧的竹筐,保持一种似走非走的状态,于艰囧的困境,有什么不好呢?

想到这里,我打算离开。刚抬起右腿,汽车启动了。紧接着,一辆比一辆的速度快。道路畅通后,不一会儿,我便看到了老公的汽车。男人还坐在轮椅上。轮椅还停在路边上。夕阳的余晖把男人的脸拉得很长,尖尖的下巴,挂满沉甸甸的忧虑。我让老公停下车,留出一条很宽的过道,示意轮椅男人过去。老公却打开车门,走下去,拦住另一条车道上行驶的汽车,同样留出一条过道,推着男人的轮椅,把他送往马路的对面。此刻,前前后后停住的汽车,没有爆发出往日那般急不可耐的汽笛声。

老公安顿好轮椅男人,不慌不忙地上了车。他拍拍我的手背,没有说话,用眼神示意我系好安全带,然后回过头去,眼盯着前方的路,转动了方向盘。我们走出很远,我却好像还没有离开。轮椅男人的脸,轮椅男人似走非走的神态,老公推动轮椅横穿马路的背影,风起的柳絮一般,在我的车窗前飘来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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