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大铁锅,自母亲离世后,便开始生锈。它寂然于灶房的东北角,锅里堆满各种杂物。灶膛里覆着一层灰,一口气吹上去,扑了我一脸。一大摞铝笼,端开一层,霉味儿呼地冒出来,刺激得我直打喷嚏。灶门前一堆劈好的木柴,混杂着撕碎的烟纸盒、餐巾纸、废旧塑料袋……
腊月二十七,吃过早饭,父亲坐在门檐下的阳光里自言自语。他说,该蒸年馍了。你三妈昨天就蒸了。村里好几家今儿也蒸。说完,他噗嗒噗嗒地转到后院,捡拾落地的干树枝去了。
我怕蒸年馍。母亲在世时,她蒸馍从不让我插手。我也手笨。悄悄站在她旁边学过,面揉不光,皮擀不匀,包子捏不出精巧的棱牙。母亲一看,就让我去抱柴烧锅。烧着烧着竟断了火苗,母亲便支走了我,从此不叫我帮她干活儿。我跟着一群同伴满村疯玩。肚子饿得撑不住了,跑回家拿起母亲蒸好的热包子,三五口囫囵咽下去,吃饱了,又继续东家串西家逛,玩到天黑才回家。母亲没脱衣服斜躺在炕上睡着了,围裙还在腰上。我一上炕,母亲又翻身下去了。
我没有练成母亲锅灶上的一套好手艺。年幼时,总以为蒸馍、擀面、炒菜是简单的活儿。因为母亲做得轻而易举。白白的面粉到了她手里,用水搅拌搅拌,翻来倒去,三揉两揉的,一会儿变成光滑的面团,一会儿变成圆圆的皮儿,一会儿变成塞满馅儿的包子。深冬,母亲的手裂出密密麻麻的口子,指头上缠着胶布,她依旧能蒸出一锅虚腾腾的白馒头。我体会不到母亲的疼,拿起一个馒头,掰开来,夹上一层咸菜丝,吃得津津有味。母亲把蒸笼里的馒头挨着翻个过儿,便去刷锅洗案。锅碗刷洗干净,厨房收拾整洁,她才端个小木凳,坐在北墙下软软的阳光里嚼馒头。我凑到她跟前问,手疼不。她摇摇头,说不疼。我就以为真的不疼。
结婚后,锅灶上的事情学着做。小锅小灶,简单的饭菜还能凑合应对。节假日,若要蒸馒头包包子,也是家人做,我跟着打下手。有时越帮越乱,索性不让我靠近锅灶了。回老家做饭,也是煤气灶小锅小铲,提起来方便。用母亲的大铁锅蒸馍,是没有想过的。且不说刷锅锈,且不说洗笼霉,且不说劈木柴,单单发面放碱一事,就够我纠结半天。有一次,家人临时出去有事,我斗胆自己放碱粉,揉来揉去的,最后蒸出一锅黄砖头,没法吃,浪费了很多面粉。打那次以后,我再也不敢自己蒸馒头了。
这几年,吃惯了敬老院饭菜的父亲,忽然要我蒸馍蒸包子。他不知道我这些年在外面怎么生活。自从女儿考上大学离开家,我们两人做饭的次数屈指可数。原本就没多少厨艺,现在也完全生疏了。弟弟弟媳还在上班,没人帮我,但我又不愿忤逆了父亲的意,想来想去,还是试一次,看看我能不能把包子蒸熟。
家里的几个盆都太小,我用稍大的铝锅和面。拿不准两笼包子需要多少面粉。先舀了三碗,觉得有点少,又添了一碗。用手搅开,又感觉少了。想再加点,又怕太多。拿起发酵粉看说明,上面写着:一袋可以发酵3-5千克面粉。面粉与发酵粉的配量如何把握,我也拿不准,便按照发酵粉的最低比例配。面粉添到多半锅,端去让父亲看,他说差不多有6斤。我按照提示,用温水化开发酵粉,再端起来往面粉里缓缓洒,一只手趁势搅拌。锅放在小饭桌上,底部不平,搅拌时来回晃动。我想换个地方,环视一圈,不是太高就是太低。将就着用吧,一盆面应该花不了多长时间。原本心里想着,用稀释的发酵粉一点点濡湿面粉,拌成软硬合适的絮状,再攒到一起揉光滑,是分分钟的事。但这个活儿,没我想象的那么容易。刚开了个头儿,左手上的大老碗,不一会儿,就累得端不稳当了。
虽说已经立春,但农村房间依旧很冷。冷空气在面盆周围绕来绕去,白瓷老碗温热的发酵粉水也渐渐冰凉。我实在端不住了,就把剩下的全倒进干面粉里,左手腾出来扶锅,右手继续搅拌。拳头上沾满不成型的面絮,风一吹来,愈发冰凉。大半锅不均匀的面絮散乱在锅里,而我的右手关节也开始隐隐生疼,揉面少了力气。站直身子缓口气,再弯下腰,两只手同时用劲,把黏在一起的面团翻过来,锅底还有一层干面粉。我又倒了少半碗温水,用拳头蘸一层洒进去,再蘸一层洒进去,直到干面粉全黏在大面团上。举起来到阳光下一看,面团里里外外全是各种小疙瘩。我不敢再加水,怕面和得太软了。歇一口气,伸出两手轮换着使劲揉。揉不动了,就用拳头摁。想到乡语里的揉面“三光”:面光,盆光,手光,再看看我的锅和锅里的面团,简直是惨不忍睹。锅壁上尽是面泥,桌面上洒满面絮,围裙上沾满面点,两只手被面泥裹得严严实实。学着母亲的做法,蘸一拳头水,揉一次,面团上的小疙瘩就少一层,手上的面泥也薄一层。两手抓起面团狠着劲揉,猛一用力,指甲嵌进面团里,一阵疼痛。岔开十指,指甲缝里灌满面泥。我拿来剪刀,把指甲剪光,再去揉面,不怕钻指甲缝了。翻过面团,抠粘在锅底的面泥,竟抠不住了。
印象中,母亲的手指甲总是黑色的。每次吃过饭,母亲都会洗手。两只手举到明亮处来回抠,但总抠不干净。吃饭时,看到母亲脏脏的指甲,心里很不舒服。有时,我会帮她剪指甲,但她不让我剪得太短。她没说为何不能那样剪。现在才明白,经常干活的人既不能留太长的指甲,也不能留太短的指甲。
面团揉得光溜了,我把它挪到一个不锈钢盆里,放到温水锅里醒着。把沾满面泥的双手放到水龙头跟前冲洗,结痂的面泥洗不下来,我取来钢丝球搓。手洗净了,指甲里残留的面渍却怎么洗都洗不彻底。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也顾不得指甲脏不脏了。
韭菜是从农村路边的集市上买来的,两块五一斤,青翠鲜嫩,我买了五斤。都说今年冬天的菜贵得离谱,我却体会不到。自从学校开了教工灶,每天只需十元钱,就可以吃得饱饱的。不用去菜市场,不用讨价还价,也就不了解菜市行情。韭菜的贵与贱,我真说不准。但一年也就买这一次,要多钱给多钱吧,菜农也不易。回老家时我带了三斤,前夜里已经洗好晾干,只须切碎即可。记得婆婆说,韭菜里加点粉条豆腐会更有味儿。我又跑了一趟村里的超市,买来一袋红薯粉条,四斤老豆腐。父亲肠胃不好,一直不吃韭菜和肉食,我便洗了白萝卜、红萝卜、半截莲藕,切成小丁给他包包子。切莲藕时,大拇指的指尖被削掉一小片,好在没有出血。我捡出碎指甲扔掉,继续切菜。粉条放在锅里煮软,捞出来切成寸长的节。豆腐切成小块,放在开水锅里煮滚,捞出来控干水分。剁小半碗姜末和葱末备用。两个不锈钢盆,一盆以韭菜为主,一盆以萝卜为主。所有的菜料准备好,再浇上菜油和十三香,搅拌均匀。
面团还没有醒起来,我一摸,温水锅已经冰凉。打开煤气灶,给铝锅加热。又怕水过烫,把面筋烫死了,便把手伸进水里试探。感觉到温热后,就关了火。担心面发不旺,把电话打回家里,请教婆婆。婆婆说,农村温度低,发面时间要长一些,再等等看。我提起一大摞发霉的笼屉去清洗。午后两点,院里的阳光正好,水泥地面干净。弟弟砌的果树道檐高低刚好能架起洗过的笼屉。天空明净,没有一丝灰尘,四五只麻雀在几棵石榴树上飞来飞去,也不落地,叽叽喳喳的,给寂静的小院平添了几分热闹。看到父亲刚刚浇过的湿漉漉的蒜苗地,心里竟暖暖的。
我给父亲说,一会儿烧锅呀!我一个人顾不过来。父亲点头答应着,在空阔的小院里走来走去,眉心里都挂着欢喜。他想到母亲蒸年馍的情景了吧。我把父亲的被子抱出来晾到钢丝绳上,阳光跳上去,满被子的欢心。这一瞬间,我的和面的累,洗菜切菜的累,忽然全消散了,手关节也不觉得疼了,两条腿也不觉得僵硬了,被凉水刺激的手背也光光亮亮的,像涂了明油一般。
面团终于发起来了。我用手撕开,里面全是细密的蜂窝。该揉面了,要放多少碱面呢?我又拿不准了。跑出门去请教,左邻居到镇上看病去了,右邻居大红铁门紧锁。百度查询,提到的量我看不太明白。到底该怎么办?只好再打电话给婆婆。婆婆不清楚我到底和了多少面,也说了大概。我硬着头皮自己放,舀出半勺,尽量少点儿,防止蒸出“黄砖头”。碱面撒到案板上,用碗沿滚一遍,小疙瘩没了,再散开铺平,把发好的面往案板上倒。倒不下来,我就侧着面盆用手往外撕,发好的面竟撕出无数条面线,像小时候母亲织布机上的线丝,轻轻抚摸,心里竟生出一丝熨帖感。
面全部倒出来了,攒到一起的面团太大了,两只手腕揉得生疼,便一刀切成两半,揉好一块,再揉另一块,最后摞在一起,切开再揉。不知道揉了多少个轮回,面团不粘手也不粘案板了,取出来放进洗干净的面盆里。跑去后院提来四个笼屉,均匀地抹上菜油,平放到桌子上,包包子。两大盆馅儿,看着有些多,我便给每个包子塞进去很多菜,包成的生包子有街市上卖的两个那么大。
厨房太冷了,手也不灵便了。我两手扶着擀面杖的两头,滚过去一遍,滚过来一遍,面疙瘩便擀到半开。提起来转个方向,再滚一遍,就彻底擀开了,包子皮里外一样厚。我拿起来放到左掌心,右手铲满一铲子馅儿,窝进去,提住一边转着圈儿捏,把露出来的馅儿塞进去包严实。但不管怎么用心,都没母亲当年捏的好看。我手忙脚乱的。一会儿擀面皮,一会儿尝盐味,一会儿包包子。切好的小面团来不及擀,皮儿就硬了,再擀时便有了细细的裂纹,我只好翻过来包。原本只包两笼,结果放满了,还有一半面和菜。我把包好的两笼端到太阳底下晾。记忆中母亲就是这样做的,目的是让面发得更旺。又跑去洗另外两个笼屉,擦干涂油,再继续包。
包完第三笼,父亲开始烧锅。我记不清母亲是在凉水锅里搭馍,还是在开水锅里搭馍,觉着应该是凉水锅,但父亲说开水锅。很快的,锅里的水咕咚咕咚冒蒸汽了。我的包子还没包完。不知何时,自来水停了,我又跑到院里,打开机井,提来半桶水倒进锅里。最初的包子馅儿放得太多,还剩下八块面团,我揉搓成小馒头放进去。包好的两笼再端到太阳底下晾晾。
灶前的木材烧得只有三块了,我跑到门前去抱。路边是弟弟砍下的枯树枝,摞得比人还高。槐树的刺一不小心扎进手指,刺疼刺疼的。我忍着疼抱回一大捆。灶膛里架满木柴,我便去端笼屉。四层笼屉,一层一层摞好,再盖上笼盖,灶膛里的木柴已经烘烘地冒出橘红的火焰了。烧了一程,听不见火焰的响声了,我用手提灶门,没想到灶门滚烫,蹭了一下,指头上的皮肤被灼伤了,疼得我直吸溜。倒点酱油抹抹,继续往灶膛里架木柴。这下不敢用手拉灶门了。旁边挂个小铁钩,再开门时就用铁钩开来关去。
过了二十分钟,柴又烧完了。抬头看见后院也有砍下来的枯树枝,散乱地堆放在墙角。我拿起斧头,到后院砍柴。好像是弟弟从杏树上砍下来的,没有干硬的刺。我举起斧头,稍一用力就砸断了。抱回一小捆,架进灶膛。弟弟打来电话说,开锅后,火不要烧太大了。这烧锅的活儿,我也不是把式。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参加工作三十年,很少在家里烧锅了。这硬柴的火,架得少了容易灭,架得多了又怕烧干锅。我就守着锅门,盯着锅门上的小眼,看到火一软下去就打开架上小木柴。
烧过三十分钟,闻到馒头的香味儿了。又烧了十分钟,灶膛的火熄了,我准备起锅。说实话,挺担心蒸出一锅没法吃的包子。我洗把手,前院后院转一圈,看父亲在屋檐下静静地坐着。我给他说,包子熟了。他说好啊!起锅吧。父亲脸上浮出了笑意。他站起来,跟着我朝厨房走。我搓搓双手,便去揭锅盖。锅盖一打开,蒸汽哄一下冒出来,一层圆滚滚的包子也跟着呈现在眼前。面发得很旺,包子皮光光的,笼屉边角沁出一层黄亮亮的油。包子的棱角不是很分明,但也没失了包子的原样。韭菜的香味儿激起我浓郁的食欲。我端起一笼到院里,再端起一笼到院里,四笼包子和馒头一溜儿摆放在水泥道檐上,满院子都飘起包子的香味儿。
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把包子翻过来晾着。顺手拿起一个最大的,咬一口,满嘴生香。父亲也拿起一个包子,走到蒜苗地里,拔一棵生蒜苗,剥了外皮,就着吃起包子。记得母亲在世时,她也是这样蹲在蒜苗地里吃包子的。
自来水一直没来。我开井提了一桶水倒进蒸馍锅,把笼里的包子和馒头摆到案板上,树起笼套一个个栽到锅里洗。油腻腻的,我给锅里倒了很多洗洁净,用钢丝球反复擦。每个笼套得转着圈儿挨着擦,胳膊都举酸痛了。箅子是镂空的,中间有嵌进去的馍边儿,要用小刀一个个捅出来,再用钢丝球刷。刷洗完,我想跟母亲一样端起铁锅,把脏水一次倒掉。两手抓住锅耳,试了试,根本提不动。只好用铝盆把里面的脏水一下一下舀出来倒进水槽。剩下一锅底水,才提起锅来倒。沉重的铁锅,抱得我直想扔。再放回去时,我不想在锅里洗了,就把沾满洗洁净的笼套和箅子提到机井的水管边上,打开机井,让水直接冲洗。
刚一放下去,水的力量太大,把箅子冲跑了,我又提回来举到水管前平放着冲。笼套更不好冲洗,得慢慢转着圈冲。溅起来的水花打湿了我的棉袄前襟,裤腿也被打湿了。全部冲洗干净,我的皮鞋里灌进了水,冰凉冰凉的。太阳早已落下去了。院子阴沉沉的,冷气弥漫开来,冻得我两臂生疼。抽下袖筒,发现棉袄袖子也湿透了。水流得满院子淌,也顾不上打扫了。
把洗好的蒸笼架到道沿上控水,我进厨房收拾了所有的包子和馒头,已经累得举步艰难了。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浑身的肌肉和骨头酸疼无比。两只脚好像谁给上过刑一般,疼到钻心。忆起母亲当年,每次蒸好年馍,也是这般躺在炕上的。可惜那时,我没有亲身参与,体会不到她劳累一天的疼痛。如今,感受到了,却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2021.2.14.18: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