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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香雪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1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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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阳之塔

 

午后两点,塔在塔的位置,与我对视。我始终相信,塔是有眼睛的。有时,它隐在叠涩密檐的缝隙;有时,它藏在菱角牙子的凹槽。有时幽深如水;有时清明似波。有时只是一双眸子的凝望,有时又是万千目光的此起彼伏。亦或者,它就是一座塔,砖石之塔,矗立在你路过的道旁,冷峻挺拔。你的身影对它来说,不过一缕风,一片叶,一朵云的飘忽而已。塔的神魂,该在有缘的时刻,结有缘的人。关键是,你在哪里,你于何时,以什么样的心态与它对视。

此刻,我就站在塔的对面,倚着高楼之上的窗口,与它不远不近的对视。我在塔的何方,塔在我的何方,我不清楚。他们说,这是合阳的千金塔,也叫白衣寺塔。我不知这塔位于县城的什么位置,也不知自己所在房间的走向。离开西安,天空雾蒙蒙的,忽然就迷了方向。从地图上看应该是朝东北疾驰,意识里却总是朝西北奔去。出了高速,拐进合阳县城,阳光哗一下揭开了雾帐,混沌的眼睛忽然就亮堂了,却依然没有方位感。转来转去的,进了这房间,站在这窗口,朝窗外一望,醒目的千金塔赫然在我的眼前,连同塔顶一侧影影绰绰的两棵柏树,直入我的灵魂。

这塔为何叫千金塔?是何年何月所建?是谁建的……塔的四周一片绿树掩映的广场。层层叠叠的绿凝住了深绿浅绿的色彩,仿佛染匠精心调制的初夏的物候给你一个初夏合阳的柔美印象。丛丛簇簇的绿影里,间杂着一树白。该是白的花儿吧。那到底是什么花儿呢?不能走近了看,也就无法判断得出。幽幽淡淡的,似有芳香忽深忽浅地游过来,还没来得及细细分辨,便又消散了。真想伸出手抓它一把,浓缩到鼻孔里,吸附到心田里,除尽五脏六腑淤积的浊气,还身体一个清明自在。

也有红的点缀。浓绿的树影之下,那一蓬灿灿的红的锦缎,应该是月季。初夏时节,春花已凋败。桃之夭夭,杏之灼灼,牡丹之肥硕,都是季节彩排的大戏,谁去谁留,皆有精密的安排。而这月季,却是宠儿,月月红透,一直红到秋风的尽头,于你漫步萧萧风林、萋萋荒草之时,蓦然给你眼前一亮的惊喜。

碧绿的一潭,静静地横在我和塔的中间。水从塔基下延伸过来,细细窄窄的一条,渐渐阔成一个蓄满水的胃的形状。胃里隔出两片小岛,给高高低低的绿树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黄土的颜色。而梧桐的树冠,倒影进去,却像是画在水面上,给碧绿的水更添了一层斑驳的浓碧。潭水中间,有一方暗影,比树影浅淡,隐于水面之下,不知是什么水草,密集地生长,竟也凝聚成盈盈润润的含蓄之美。

我欢喜这一方广场的开阔,欢喜这一方碧塘的盈润欢喜这参差错落的万千碧影欢喜这绿肥红瘦的合阳的初夏痴恋这一座微斜的古塔,还有塔顶一侧谜一样直立微茫的古柏

隔着高楼上的窗玻璃望过去,柏树那么小,那么细,比不过我右手的一根小拇指。树色阴阴的,乍看是一炷灰暗的烟雾,凝结在高耸的塔顶,微微冒过了塔尖。风吹上去,烟雾在晃动,跃跃欲飞的样子。要不是听人介绍,很难想象出这是一株柏树。我用镜头把塔顶拉近,再拉近。柏树的身形随之长高,柏树的特征也渐渐明显。它扎根于累积的覆土层中,根茎多粗,根系多深,根须多少,我都没法看见。但是,塔周身密檐的宽度,我即使没有亲见,也能想象得到。能有多宽呢?一砖或是两砖?累积的尘土能有多厚呢?塔建起来也不过五百年,能吹落多少尘土?

是长进了砖缝吧,把根扎进去,一层一层,汲取雨露,汲取砖缝间蓄积的雨水,努力地往空阔处长,往天空的方向长,往雨水落下来的方向长。如此推去,这柏树的位置,应该在塔的东侧。春气上升时,黄河水咕咚咕咚地解冻,东风起来了,它掠过黄河湿地,携着湿漉漉的水汽,拂过合阳的深谷幽壑,抚过成片成畦的麦田果林,把三月的小雨降落在干旱的合阳县城,这幸运的柏树便萌出嫩绿的芽儿,在静寂无人的塔顶,悄悄生长。

夏日里,嫩绿的柏枝经不起骄阳的暴晒,伤了肌肤,蔫了神气,但一场白雨飘过,又焕发出微弱的生机。秋天,塔下的草木在秋雨的浇灌中,茎干愈益苍劲,枝条四处蔓延。塔顶的柏树,却依旧缓慢幽微地长,极其微弱的生长态势连它自己都不易察觉。怎么敢疯长呢?瘠薄的土层,如何供给率性生长的营养?即使能长高,羸弱的枝条如何经得住狂风的摧折?更何谈抵挡数九寒天的冰雪?

暗里生长,远离同族异族的羡慕嫉妒,甚至诬陷,把根扎深,黏住砖缝每一粒黄色的尘土,稳稳妥妥地,长出塔顶的一树风华。不与白云争宠,不与晓月争幸,不与杨柳岸争情短意长,只把温和敦厚的坚守,留给绵绵不绝的钟声,让世世代代的合阳人铭记这份行走的坚毅,向上的执着。这应该就是塔顶柏树的慧眼,昭示给我的神祗。

薄薄的阳光照在塔尖上,风吹雨淋的印痕清晰可辨。我仿佛看见无数颗柏树的种子,在生存竞争中灭了繁衍的生机,化作密密的底肥,支撑着这一棵活下来的柏树。紧下一层的同一位置,也有一棵,已长到上面的齐檐高,如同祈福的僧人,瞩目远望。再下一层,还是同一位置,是一棵更加矮小的柏树。这三棵柏树,自上而下,依次排列,大小递减,形神相似,该不是同一家族的三代吧?即便如此,这飞上塔顶的柏树的种子,又是哪里来的呢?又是怎么来的呢?

这座八面十三级的明代砖塔,通高27米。如此之高,绝对不会是哪个莽汉冒天下之大不韪攀登上去,把种子撒在塔顶。善于攀援的松鼠会上去吗?这样储存食物的方式多么危险!也许是风,摇落柳絮一般,把柏树的种子吹上了天,风停时,有一些恰好落在了这座塔上。但那得多大的风,要多大的威力?恍惚间,我看到一群觅食的鸟,嘴里叼着成熟的柏子,在广场上空飞,环绕千金塔嬉闹着飞。忽然,一只斑鸠栖落塔顶,张嘴歌唱,其它鸟儿也跟着歌唱,一粒粒柏子掉下来,落进塔的檐子。绿莹莹的柏树芽儿从檐子上冒出来,噌噌噌地往高里长……

 

 

凌晨两点,我从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纷乱的喧嚣从耳边消失了,世界安静得只能听见细微的呼吸。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广场上漆黑一片。所有的灯光都灭掉了,千金塔隐于漆黑的夜幕里,连轮廓也看不见。远处朦胧的路灯光,照不亮千金塔的周身。塔顶的柏树没有一丝儿影迹。我睁大眼睛,总想看清楚点什么。是塔的八面棱角,是密密层层的檐子,是错落有致的牙子,还是数量有限的券窗?是明万历年间忙碌于此的建设者,还是出资修塔的槐里大贵人康守己?

这些我都没看到。凝视着海一样浓密的夜色,忽然听到目光划破夜色的窸窣声,朝着千金塔的方向直奔过去。顿时,数不清的眼睛,密密匝匝的,布满古塔的砖缝,星星一般清亮的目光,与我对视。他们是穿梭在这片土地上的神奇的英灵,从远古洪荒的混沌走来,从刀耕火种的泥土中走来,从鼓声阵阵的战场上走来,从黄河汩汩涛涛的奔流中走来,从关关雎鸠的河州上走来,从黎民百姓的苦难中走来……

夏禹站在黄河岸边,望着肆意翻卷的阵阵洪流,听着震耳欲聋的涛声激荡自己的耳膜,他的心都要碎了。百姓耕种的农田被洪水淹没,饱满的谷穗陷于污泥之中。即将成熟的果子被洪水冲落,飘浮在泥沙俱下的泥浪上。一座座草棚坍塌沦陷,高高低低的泥墙被卷进洪水,溅起的泥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顾不得了,抬起衣袖,狠狠地擦一把眼泪,痛下决心与洪水搏斗。他总结父亲治水失败的教训,告诫自己,再也不能堵了,这汹涌的洪水是堵不住的,只有疏导,引着它朝地势低洼的地方流去,直至归入大海。舜帝没有因为父亲的渎职而怀疑他。结婚四天后,他告别妻子走出家门,走上整治洪水的茫茫旅程。他考察黄河水道,规划疏浚方案,跟老百姓共同开挖新渠,吃在田野睡在路旁。到龙门山这一段,山势陡峭,地形险恶,他组织工匠,反复考察,最终决定在最窄处凿出通道。工匠们日凿夜钻,金石摩擦的声音尖利刺耳,仿佛要击穿他们的心肺,但只要禹跟他们在一起,就没有一个人偷懒退缩。成年累月地敲敲打打,他们的手心磨出了厚厚的老茧,浑身上下挂满新伤旧痕,却没有人抱怨,直至敲出80步宽的一道豁口。洪水流到这里,终于被驯服,敛起汹涌的气势,沿着开凿的河道,缓缓地奔流,直至跃出龙门,一泻千里。

伊尹走到锅台边,揭开锅盖,用木勺在滚沸的汤锅里搅动,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有个妇人被香味引诱着走过来,看见伊尹熬制的高汤,舀了一勺。她喝一口再喝一口,边喝边夸伊尹。走出去干活,口舌生香,余味很久没有散去。她逢人就讲,年纪轻轻的伊尹了不得,他熬出了天下美味。于是,伊尹被奴隶们传扬,名声越传越远,说他不仅是个好厨子,还是个喜欢读书、懂得治国之道的贤能之人。汤王闻之,慕名前来,但因为他的奴隶身份而不得相见。于是,汤王娶了古莘国的公主,这样,伊尹作为陪嫁厨师来到汤王身边。他给汤王讲治国之道,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最重要,水质最关键,五味要调全。爆炒好比攻城池,慢炖犹如治家邦。爆炒要用武火,慢炖要用文火,鼎中九沸九变,熟而不烂,肥而不腻,酸而不苦,咸而不涩……这一番话说得汤王口服心服,即刻解除了他的奴隶身份,封他为右丞相,帮助其治国理政。经过长期的精心谋划,汤王推翻了夏桀残暴的统治,建立了历史上第二个奴隶制王朝商朝。伊尹辅佐五代君主,执政五十余年,为商朝的兴盛富国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在合阳,到处流传着伊尹的故事。而伊尹,早已成为烹饪行业的神话,被一代代厨师传得神乎其神。白日里吃饭,坐在餐桌上,望着一盆鲜汤,我似乎看到了伊尹那双察言观色判断火候的眼睛。

那是太姒,夏阳的太姒。她站立的地方,山河都为之逊色。她的眸子落满星光,不只是一颗,是无数颗星子的交汇。要不然,为何如此清亮,如此销魂夺目?她只是远远地望了姬昌一眼,他的魂魄就被摄走了。即使洽川的芦苇荡浩渺无垠,即使关雎缭绕不绝的鸣声扰乱他的听力,即使在水一方,他也能隔着辽阔的河面感受到她如鱼划波般的心跳。他要把年轻的灵魂栖息在太姒的灵魂里,贴着她清纯质朴慈爱的胸膛,演绎亘古未有的王朝霸业。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太姒是贤惠的,她没有妒忌之心,抚养上百族人的遗孤,亲善众妾的孩子,带他们参见田间劳动,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教导他们孝悌之道,为周王朝储备了大量的精壮劳力,为军队输送了大量的精兵强将。后来,她离去的河州,关雎一直潜伏在高过人头的芦苇中,唱啊唱啊!唱得远在他乡的游子,背起行囊,返回故里。落霞染红了暗流涌动的河水,怀春的男儿,来到洲头,等待伊人……

子夏在西河讲学。每次看着这些相貌各异高低不同贫富悬殊的学生,他都会想起自己的老师孔子,想起曾经因老师相貌平平而怀疑他能力的浅陋。第一眼看到孔子,子夏就非常吃惊,如此平凡之人,何以能招来各方人中龙凤投奔门下?子夏找到孔子,憋了好久的话终于说出来:老师呀!您觉得颜回的为人怎么样? 孔子说:颜回的仁义比我好。子夏又问:那么,您觉得子贡为人怎么样?孔子说:子贡的口才比我好多了!子夏再问:子路的为人又如何呢?”孔子说:子路的勇敢远远胜过我呀!最后,子夏问子张。孔子说:子张的为人庄重是我万万不及的呀!子夏本来是跪着的,听到这些话,他吃惊地站起来,说:老师!这就是我一直想不通的问题。这些学生都比您好,为什么他们要拜在您的门下学习呢?孔子说:这些学生,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我可以看出他们的长处和短处,发掘他们的优点,改善他们的缺点。他们虽然都有比我强的地方,却并不是完善的,这就是他们一直跟着我,不愿离开我的原因啊!孔子死后,子夏传经,不仅要求自己不以貌取人,也要求他的学生用人要以才学为重。

初夏时节,曹全出城,想看看麦子的长势。刚下过一场雨,城门外西南方向大约五六里地,有一大片麦田泛出了微黄,麦穗儿个个饱满,甚是喜人,再晒上大半个月,就可以搭镰收割了。正走着,一阵热风吹来,麦田晃动,漾起细碎的波浪,像路边农人脸上溢出来的笑容。他们一看见他,就像见了衣食父母般,亲切地走过来问候。曹全心想,如果不是平复了战乱,老百姓能安心种庄稼吗?田里的麦子能长这么好吗?即便这样,也还有不少鳏寡孤独之人,承受着病痛的折磨,日子过得很是艰难。正想着,迎面一个老人突然扑倒在地,曹全赶快上前搀扶老人。他发现老人双眼失明,看不见他递上去的双手。老人的衣裳打满补丁,新补丁摞旧补丁。左腿的裤子膝盖处有一个洞,露出磕破的肌肤。他的手心里攥着半个窝窝头,有牙齿咬过的痕迹。也许太硬了,他咬不动,但又舍不得扔掉,就这样捏在手里。一根磨得光滑的手杖扔到一边。曹全眼角湿漉漉的,他赶快让随从扶起老人,把他带回家,帮他换一身新衣服,再安顿好他的生活。这么多年,他不知救助过多少这样的老人?他不忍心看着士兵伤口溃脓,帮其吮吸包扎。他将得胜归来收到的礼品登记造册,上缴国库。他想尽办法为合阳的老百姓谋划生计,希望他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可是,他的能力毕竟有限啊!每日回家练字,拿起毛笔,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融入他深深的思虑。他起笔藏锋,方折有力,转弯柔韧,笔意飞动,字里金生,行间玉润。他要留一方石碑,垂范后人。这就是在合阳出土的《曹全碑》,被历代书法家奉为圭臬。

印光大师望着一直追随他念佛的大众,他的意识飘得很远很远……越过长江,越过秦岭,越过黄河,停留在赤东村那座观音寺前。他看见一个少年,从赵家大门走出来,抬腿跨进庙里,跪拜在观音脚下,念念有声。他不懂观音菩萨能给予他什么灵慧,但见村里大人常常这般虔敬叩拜,便知应该如此。村西的西明寺,村西南的路井寿圣寺,村北的乳罗山寺,也是他学习之余常去的地方。他觉得很奇怪,只要一走进这些寺庙,他的大喜大怒,大烦大恼,很快就会平复,心静如水,仿若世间万事皆有归因,全有去处。出家前,他常去乳罗山寺念佛,每每表现出对社会苦难的忧患。同治年间回民起义的血火、光绪初年饿殍遍野的社会现实,让他痛心不已,但他又无能为力。光绪七年,被疾病折磨的他终于发心归佛,到长安五台山莲花洞寺剃度出家,从此走上专心学佛的道路。他把学佛的思想归纳起来,结集为《印光法师文钞》《文钞续编》《文超三编》三卷。民国年间,关中大旱,他曾多次为家乡赈灾、捐款,整修观音寺。他一生吃斋念佛,传播佛教思想,普度众生,教导大众修善念,行善事,结善果,毫无利己之心,赢得无数僧众的尊崇,追随他的大众有十万之多。现在,他的灵魂脱离肉体,要朝西方极乐世界飞去了。

印光大师坐化了。我看见一座塔,耸立在赵家村北的乳罗山寺。大殿里,端坐着一位高僧,讲经布道。乳罗山西峰的不远处,大禹庙香火不断。世世代代的华夏子民,踏着他们的足迹,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耕耘稼穑,繁衍生息……

 

 

清晨六点,我在鸟鸣声中醒来,睁眼一看,两层窗帘被拉到一边,露出很大的窗框。透明的玻璃像水洗过一样,能清晰地望见外面的天空。有一扇窗户敞着,应该是半夜里打开的。我是几点躺到床上入睡的,记不起来了。不过,灯倒是没有打开。身上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被窝也没有揭开的迹象。

再次走近窗前,鸟儿欢喜的声音破窗而入,越唱越欢快,好像做了一夜好梦,醒来满是大好洽川。它们从一棵高树上起飞,抵达另一棵更高的树。飞翔的速度很快,快到我的目光跟踪不了它们的路线。每一只鸟儿的叫声都清脆响亮,像是蓄积了一夜的力量,只为清晨这一嗓子的歌唱。有只体型略大的黑鸟盘旋着,腾跃着,直直地飞向塔顶的柏树,枝条猛地晃动了一下。待我拿出手机镜头对准塔顶,它却离开了柏枝,斜斜地朝那一潭碧水飞去。潭水左侧的小路上,有个老太太坐着轮椅,膝盖处捂着一张毯子,被一位老大爷推着,缓缓地走动,偶尔见他弯下身子,跟老太太耳语什么,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继续往前走。晨曦照亮了塔的四周,左边的两座亭子攒顶翘檐,很是精巧。稍远的亭子建有两层翘檐,下面罩着一口大钟。有个白衫白裤的男子,贴近围栏打太极,一招一式,似有章法。

潭水另一侧,坐着一个人,扶着一根钓竿,一动不动。有树影罩住了脑袋,辨不清楚是男是女。水面安静,鱼竿上的钓丝似有若无。两个小女孩,一蹦一跳地跑出来,听不到嬉闹的声音。忽然想念彩虹。她的眼睛在我的眼前晃,目光很柔和很柔和。她似乎在绕着眼前的塔转圈。对!她应该在这座塔周围。她是我的文友,是我的好姐妹。她的眼里装着善良的种子,蓄满合阳人的赤诚与大爱,透露出合阳女子独有的智慧与才气。她的《处女泉》写了老一辈合阳人的苦难与顽强生存的勇气,再现了他们的人性之美与慈悲之情。她的文字,是这块土地孕育出来的黄橙橙的好家米,微火煎熬,渐见醇厚。我想念她齐眉的刘海,想念她不断翻新的发型,想念她一身潮流的服装,更想念她唤我“姐”时软软活活细细脆脆的声音。她走路时迈着细碎的步子,速度很快,我一双大脚怎么都跟不上。想到这里,我再也待不住了,飞奔下楼,朝千金塔的位置跑去。

广场上鸟儿的欢唱听不见了,晨练的老人看不见了,钓鱼的人也不存在了,只有彩虹眨巴来眨巴去的眼睛吸引着我,朝塔的方向奔跑。跑到塔底下,我才觉到塔的高耸挺立,才看到塔基的沉稳坚固,才体会到塔的庄严肃穆。柏树只是挂在塔顶的一条黝黑的线条,要是提前不了解,你肯定辨不出它就是一棵柏树。所以,有的资料介绍说,塔顶长着两棵松树。柏树那么高那么远,谁能登上去分辨它的真伪呢?

不过,要是没有底层千万块砖的铺垫,哪来高耸的古塔,哪来密檐落满的积尘,哪来两棵长青的柏树?这不正像合阳源远流长绵延不断的历史吗?没有世世代代合阳人的深厚积淀,何来厨师鼻祖的故里,何来关关雎鸠的诗经,何来最美的爱情圣地,何来名扬天下的《曹全碑》,何来佛教净土宗十三世祖,何来彩虹念念不忘亦歌亦吟的处女泉?只有上一代人给下一代人打好基础,下一代人踩稳上一代人的肩膀,才能不断攀高。这就是支撑与发展的关系,是持续与发展的关系!

合阳的农业,再也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原始耕种。机械化耕作,既节省了劳力,又提高了劳动效率。设施大棚的建设,减少了自然灾害与病虫害的发生。好家米的筛选包装,全部进入自动化管理。即使色泽的选择,也变得更加精细。贫困山区的老百姓,迁居到合阳县城,住进了焕然一新的高楼。有劳动能力的人,骑着电动车,坐着公交车,去设施大棚上班。学校环境越来越好,高中全部搬进县城,初中小学幼儿园的校舍建设一新,孩子坐进有暖气的教室里上课,尽其所能发展特长。这一切,都是祖祖辈辈打下的基业,支撑了合阳人的崛起,创造出今日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

仰望着高耸的千金塔,抚摸着它厚实的塔基,回顾着合阳悠久灿烂的历史,忽然就听见彩虹的声音。她从绿树掩映的小径上走来,还是齐眉的刘海,还是一身潮流的休闲装,还是细细碎碎的脚步。她的眼睛闪着泪花,拉起我的手,不住地问,我怎么来的,何时来的。软软活活的细细的问候,让我冰凉的手瞬间温热起来。她握着我的手,紧紧地握着,仿佛不相信我站在她面前的现实。她说话时依旧眨巴着眼睛,扑闪着可亲可近的淳朴的眼神。我的早起的匆忙,瞬间消失了。

她要带我去吃合阳的早点。我的脚疼,却不愿告诉她,只跟着她走。走了很久,还没有到达。我想告诉她不去了,但她依然拉着我的手往前走。我们两个大人,牵着手,走在人行道上,说不完的话。走到一家低矮的小饭馆,店门大开着,却没有一个人吃饭。老板娘在厨房里忙碌。彩虹告诉我,这是她常来的店,有合阳的踅面,辣子豆腐,羊肉餬饽……后面她说了些什么,我没记住。只觉得合阳的饭有特色,很多名称听都没听过。走进厨房,热腾腾的锅灶,蒸出一屋子的热气,案板上摆着各种正在搅拌的凉菜。香喷喷的红油辣子,满满一大罐,格外诱人!

临别时,彩虹的眼里溢出一串串泪水,我帮她擦,怎么也擦不净。匆忙的相见与别离总是会生出难舍之情。彩虹依旧拉着我的手,不愿松开。我抽出来,紧紧地抱了抱她,转走回酒店。彩虹的眼泪不停地在我眼前浮现,一粒一粒,像晶亮的水珠。站在房间的窗户前,凝望这座四百余年的古塔,心里沉甸甸的。是无数烈士的鲜血浇灌这片土地,才赢得今日的长治久安。他们的眼睛,于我来说,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皆隐于塔的周身,注视着一代代合阳人,从黄河西岸起步,从伊尹的故里起步,从关关雎鸠的河州起步,练就坚硬的翅膀,翱翔祖国无垠的长空。

记忆犹深的一双眼睛,是合阳中学女孩的眼睛。她穿着天蓝色的校服,戴着话筒,双手轻握胸前,端庄地站在博物馆橱窗前,向来宾讲述合阳好男儿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讲述这片钟灵毓秀的土地上生长起来的神话,讲述合阳中学建校以来的教育故事,讲述祖祖辈辈合阳人怀揣的富国强兵的梦想……

其余的孩子,跟着老师写字,画画,唱歌,跳舞,奏乐,诵读,演算,每一个教室都搭建起实现梦想的平台。他们,将是未来的合阳站在塔顶的新新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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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6.2.18.17

 

 

任彩虹读后感

读开篇的时候,想到了一句话“站得高,望得远”。

作者屹立于高处一隅,透过窗,以一双慧眼凝望。凝望,此动作于文本中,可认为是以俯视的视角。

在风景拍摄的时候,摄影师多采用俯视的视角进行拍摄,这对于还原所拍实物的原貌,以及它的真实性,是有着非凡的作用。近距离,远处,遥远的遥远……所涉之处,有远古,有当下,有历史节点的重要人物,亦有芸芸众生;花,灼灼地开,开出风格,绽放性情,送来丝丝缕缕的香。树,葱郁蔚然,亲吻大地,可着劲儿地往纵深处扎……静谧,不争。

一个”望“”字,穿越千年。一切过往的,久远的……在”望“中复苏,复原。”展现出一副最具文化底蕴的千年长卷。

在作者的笔下,动的,静的,有声的,无声的,均是是活泼泼的,错落有致,温热可感。宛若穿越时空。短短的几千字,囊括内容颇多,博览一座城的前世今生。在作者的笔下,塔,是有隐喻性的,可以引申为艺术的隐喻。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经历这世间的风风雨雨,矗立不动,与日月相辉映。

文中末尾,作者再次在窗前凝望。

作者前后两次凝望来结构文本,新颖,别具匠心。赞。

前后凝望,两种心境。开篇,以凝望的姿态,融进这座城。尾声,沉甸甸的心境,是对灵魂的叩问,是自觉肩负起的文化使命和责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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