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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歌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1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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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架下

 

侯永刚

多年以前,古稀老人梦莲开始搭建一个紫藤架子。那时,他就说,这个架子要搭得方方正正,稳稳当当,待爬满紫藤的架子被绿色缠绕,被紫色染蓝,那就是一座花屋了。他要住在里面,青莲也要住在里面。他说,那里面安妥,色彩绚烂,花香四溢......

梦莲老人是这样说吗?是这样说的。

梦莲老人会这样说吗?当然会这样说了。

他是美院退休的一名教授,画画的,挺浪漫的,也爱幻想。他常说,没有浪漫,没有幻想,哪来的艺术?所以,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人们就信了,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人们就不信了,肯定说那人在说胡话,或者发神经。

他通常能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瞧瞧他画的那些画吧,远看似柴火,近看像庄稼。如果仔细辨认,那片庄稼长得还相当茂盛,让人们马上联想到了秋后的丰收景象。梦蝶说,这就是艺术,是抽象产生的视角效果。

人们信了,他的画面里确实能给大家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发现。

梦莲预备从秋后搭建。已届不惑之年的儿子宁,暑假从南方回来,就试图阻止,但未奏效。宁知道老人固执,决定了的事,是变不过来的。就换种方式对老爸讲,那就请个花匠吧。

谁知,梦蝶一口回绝:不请,他自个干!如此,弄得宁一个暑假心也没安过。

宁晓得,这搭架是一件很累的活儿,压根儿不是一个古稀老人所能胜任的;况且,架子搭好后,接着松土、施肥,培育苗床、插紫藤秧,都非常辛苦。如果老爸累倒了,咋办?

梦蝶就这么一个儿子,在南方一所大学任教,儿媳是当地人,两人育有一个女儿。宁的一家在南方生活,平时照顾不上老人,只有节假日,才能挤出一些时间,带着媳妇、女儿,回家看望父亲。

为此,不能在身边孝敬老人,每每成了宁的一块心病。

母亲过世后,宁就想把父亲接到南方生活,儿媳也同意,可梦莲死活也不过去。他说,你母亲的灵魂在这边,我要守护,你母亲喜欢的那些紫萝也在这边,我要为她培育。

父亲说的这些,儿子信。母亲青莲去世后,父亲就把艺名鹤翔改成了梦莲,别人不懂,只有宁懂。父亲垂着泪,把母亲留下的那些紫藤萝重新修剪了一遍,每天浇水施肥,悉心照料。

宁记得,母亲在世时,下着一袭齐腰拖地绿裙,上配一件半袖绸质紫衣,一头秀发高高盘起,挽成髻,插个簪子。每次拖着他的小手逛街时,都会招来小城人直愣愣的异样目光。宁那时还太小,看见人们不换眼珠儿的盯着母亲,吓得躲到母亲的身后,拽紧母亲的衣襟说,快逃,妈妈,坏人瞅咱呢!

母亲笑了,是那种嫣然的。她说,宁儿,乖,听话,是咱家宁儿长的出众,大家抢着看呢,别怕!宁搞不懂,都这般了,母亲咋还这么坦然、淡定!

母亲拖着宁的小手,继续莲步轻移,不紧不慢,漫过大街,在闹市流连,并不慌张。若遇天热或雨天,会撑把油纸伞,母亲就更惹眼了。

慢慢的,小城人接受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女人,知道了她是个江南女子,是梦莲教授的内人;也逐渐喜欢上了这个南方女子:女人们居然争相模仿起她的装束来。

时间久了,母亲婉约的风姿,成了小城的一道风景。人们多日不见这个特别的女人,会有点遗憾。

小时候,宁只懂得母亲漂亮是吸引大家眼球的主要原因,以后大了,同样搞艺术的他,忽然明白了,母亲的装束,也是招来众人目光的重要因素。

人年级大了,和娃娃一样,只能顺着他。宁既然说不动父亲,就由着他。

知道父亲特别惦记紫藤,每个假期,宁都会从南方带回上好的紫藤苗子,交给父亲。父亲笑着接纳了,高兴的差点蹦起来,像个孩子。

害怕父亲一个人孤单,宁回南方后,经常给父亲发短信、视频询问,父亲都说很忙很充实很好。儿子清楚是那些苗子起了作用。

父亲栽培紫藤的手艺是一流的,那是母亲传给父亲的。栽培紫藤又是个细活累活,父亲能不忙吗?这人一忙,就充实了,也没时间孤单了。

青莲嫁给梦莲后,从娘家带回了许多紫藤苗子,在梦莲的祖屋培植。本来紫藤产自南方,青莲担心紫藤会不适应,成活率低。没想到经过青莲精心培植,紫藤竟然活了,适应了北方的气候、环境,藤蔓格外茂盛,花期也比南方的紫萝花开的长。这正像她自己一样,时间久了,自然也就习惯了北方的习俗,融入了当地的生活。

在耳濡目染的紫藤氛围中,梦莲学会了这门手艺。

母亲过世三年后,宁旁敲侧击提醒父亲续个弦或雇个保姆。父亲听出了儿子的意思,一口回绝,并警告,以后再提,我和你急!儿子就不敢提了,就不断从南方给父亲带苗子,父亲就发了疯的栽植紫藤。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快乐的活着忙着,藤萝也越来繁盛了,渐渐挤实了他们家的宅院。儿子每次到家,闻到的都是满院的紫萝气息和花的香味。

宁弄不懂,紫藤栽植的够多了,比母亲在世时要多了好十几倍,父亲为什么还要搭个架子养紫藤累自己!想不通就不想了,宁总想替父亲干点活,减轻父亲的劳累。父亲却拒绝了,说搭架子这活谁也甭想干,他要自己干。

整个一个假期,宁也就写写生,给花浇浇水,搭紫藤架子的前期活儿都是父亲去干。等宁假期满了离开时,那木柱支撑、木椽搭起的紫藤框架已见雏形。

几年过去了,灰褐色的枝蔓藤条紧紧缠绕在木架的四围。有的枝蔓龙形蛇步,一路蜿蜒,爬上了拱形的架顶,茂密的藤蔓将顶子捂严。串珠似的花穗挂在枝头,绚烂的绽放。满架的紫如瀑布如水银倾泻而下,阳光下点点跳跃的银光,似在吟唱似在欢笑。

宁每次回家看见,紫藤架下伺弄的父亲,笑脸如花,格外开心。

忽一日,父亲给宁打电话,说他身体不适,回来一下。宁知道父亲一生倔强,轻易不会叨扰他的,就请了假,飞了回来。

父亲肺病发作,已病入膏肓,住进了病房,跟前守护的是父亲的侄儿侄媳。父亲拽住宁的手说,儿子,这次,我恐怕不行了,我的病我清楚,本来,十多年前,走的应该是我啊,你娘却走到了我的前头......说着,像孩子似的,嘤嘤的哭起来。

父亲的这话,儿子信。十多年前,父亲母亲牵手逛街,突遭一辆酒驾的飞车。车是冲向父亲这边的,情急之下,母亲的柔体,拼尽全力,推开父亲,自己却难逃噩运,倒在了车轮下。

在郊外跟着老师写生的宁,得到通知赶来,看见血泊中的母亲和骨折的父亲,吓呆了。

办完母亲后事,宁常常会在梦中惊醒,会想起母亲。那天,躺在街头的母亲,依旧是绿裙紫衣穿着,血泊中特别显眼。恍惚间,宁觉得母亲像一株紫萝,怪不得小时候他和母亲出街,小城人争着看母亲,那不单是看母亲漂亮,一定是在看一株北方少见的紫萝吧!

梦莲活下来了,从此,艺名改了,专画紫萝。

梦莲是教西画的。他的学生青莲每次交上来的作业却是西画少国画多,国画中紫萝居多,这让梦莲十分恼火,多次训斥,青莲依旧我行我素,不改初衷。梦莲没辙了,索性不管了,可学生的作业还得批阅。梦莲发现青莲的紫萝画得极为传神,清奇雅致,比她画的西画强多了。想来想去,梦莲也就不再干预青莲了。

有一天,青莲捧了一幅硕大的紫萝画作,兴冲冲地奔进梦莲的画室让他看。

那是一株开满紫花的紫萝,紫蓝的花穗让画面紫气氤氲,恍若仙境。梦莲被紫色渲染,被紫气迷幻,有点失神。青莲便说,老师,你看我像不像一株紫藤?梦莲这才醒过来,仔细一瞧,紫衣绿裙的青莲还真像一株紫萝,和画中的紫萝一样,如梦似幻。

其实,青莲平素就是这样的打扮,是个从南方考到北方这个院校的女生。往日,梦莲从没过多的注意过这个学生,只是觉得她有点特别有点任性,也没必要在意。今天,不知怎么了,他竟对这个爱画紫萝的女生多看了一阵儿,这让青莲有了少许的羞怯和不安。

见老师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怔怔地望着她。青莲突然放下画作,像一只受惊的小兔,跑走了。

自此后,梦莲撇下了主攻的西画,画起了国画,没用多长时间,就声名鹊起。尤其画的紫萝,青绿如翠,紫雨倾泻,令藏家如痴如醉。

梦莲忽然对外宣称要结婚了,那是青莲毕业,分到小城一所中学教美术之后的事。同事们都想不通,这个痴迷毕加索、高更,信奉独身主义,决心要为艺术献身的清雅之士,怎么要食人间烟火,要结婚了!再一打听,结婚的对象是青莲,他们又想通了,不再惊讶。

梦莲吵吵闹闹,不住院了,嚷着要回家了。他说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人之常理,让我归魂老屋吧。宁不同意,背过父亲问大夫。大夫说,实话告诉你,你爸就是一两天的事了,你们准备后事吧。

宁绝望了,便听了大夫的话,顺了父亲的意,将梦莲接回了家。梦莲已到弥留之际,不时昏迷过去,老发呓语,说把他停到紫藤架下去,他要随青莲去。老人很难受,不断呻吟,不断呓语,老说的就是那几句话,气怎么也咽不下去,气憋得脸上发青。

宁的妻子芳低泣着说,就随了爸的愿,搬过去,让爸早些走吧!宁的女儿虹也说,把姥爷挪到紫藤架下面去,和姥姥住到一块。你看那紫藤架顶子都被紫萝罩实了,四围被藤蔓包裹,多像一座开满紫花的浪漫小屋啊!

宁晓得女儿爱看韩剧,对姥爷奇怪的想法颇有所悟。

宁便听了妻女的话,开始装饰藤架。宁让表弟购回了彩条彩灯,他们给每根柔枝和藤蔓贴上了彩条,挂上了彩灯。藤架内安放了母亲骨灰盒、遗像,敬上鲜花,四围成列的是父亲画给母亲的肖像,和母亲在世时画的紫萝,中间摆放了一张床,他们把处在昏迷中的梦莲抬上去。

一切布置妥当,宁打开了彩灯。藤架内顿时辉煌耀眼,灿若星辰。梦莲蓦地醒了,面颊上蓄满红晕,头略微扬了扬,看见了爬满紫藤的木屋,看见了云蒸霞蔚的蔚蓝,看见了青莲,看见了那些画,闻到了紫色的花香和诱人的紫气,便头一斜,眼一闭,倏忽睡去了。

宁和妻女看见,梦莲去得平静而安详。

后来,我和朋友们常常讲起这个颇为传奇的故事,他们都似信非信。但是,我们的小城,确实发生过这样的故事,不信,你问问小城里那些在屋头伺弄紫萝的老人,你们就信了。他们说,紫萝这种花,在北方是难养了些,可时间长了,也就适应北方的环境了。尤其是它明丽的紫和浓郁的香,非常浪漫诱人。梦莲教授爱养,我们也爱养。

从此,我们的小城,养紫萝的人就越来越多了,紫萝这种花卉在我们这个小城盛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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