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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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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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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


 

 £ 陈开平

母亲是会抽烟的。

我至今都不明白,她为什么在我淘气的时候不用烟袋锅去敲我的头,这应该是她顺手就来的唯一“武器”,而是用手去提搂我的耳朵,我的脸面狰狞,向一边歪斜……

 

春打六九头,五九尾,春的晨曦动人,更为动人处就是早晨的微风,故乡的原野和着微风飘来丝丝的白雾,与福兴叔家飘去的炊烟搅和在一起,微风趁势吹来,让人伸着脖子被它抚摸。这种微风清明的春天是与我家的环境极不相称的,这样的时候,我家成分高——“地主”,“地主”家在生产队干活是甚是特殊的,就是要早去晚归,这就意味着母亲要早早地起床,把饭做好,挂在老榆树上的铃声没响之前就要下地除草、施肥,那些阵子,母亲是听不到挂在我家老榆树上的铃声的,一表“地主之婆”的身份。小孩子贪心睡觉,梦中听到东陈楼村后小河边布谷鸟的叫声:

咣咣哆哆,

你在哪里?

东庄家后,

吃的什么?

油饼腊肉……

我顿时在被窝里精神起来,穿上单衣,在我家房后的河边等我母亲回来,“东庄家后”一条细细的小路,母亲是否也能捡拾一片油饼夹着腊肉回来呢?!

 

母亲裹过脚,两枚直挺的脚趾磨破了她的布鞋,脚趾从像墨水瓶盖一样大小的洞里露了出来,“洞”的边缘泛起了芒刺一样的白边,脚趾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像两枚不知所措的火球。母亲无心思管它,万物竞相自由,夏日了,母亲的活路愈加忙碌。雷声滚过,场间、地头母亲赤红的脸庞流落的汗珠掉到地上噗噗作响。在凉爽的夜晚母亲解开汗衫在我家与邻里的胡同里乘凉,远处吹来了田野的风,从西边墨绿如山的圪针园里递过来,河北岸隐约低矮的楝树上传来断断续续的不规则的蝉声,接着蝉声四起浓醉如酒了。母亲脱掉了鞋子倒掉鞋里的泥土,她总是从鞋里倒泥土,那个“像两枚不知所措的火球”一样的脚趾,泥土是从被它磨破的两个洞中闯进闯出,显然是那样的“引诱人”,但仅此一点点的诱惑,我还是总提不起神来,我有点看不起她:在别人休息的时候她不休息;不象别人那样与生产队干部坐到同一片树荫下,象一个落魄而又孤苦伶仃的更雁,这点让我非常的不能原谅,不过,看到母亲每天中午急急忙忙的做饭,脖子上系个围巾,围巾的两头有两条墨蓝色的线条,看到那四个线条我突然感到为母者的辛苦,她常年如此。

我躲到坑边的树荫下等饭吃,想着怎样离开家,亦好掀开我少年时代流浪的先河,有一天,我终于对着她哭闹起来,原因是母亲下令:今晚没有汤喝了......故乡所谓的“汤”就是吃晚饭,节衣不可怕,就怕缩食,孩子们早就饿了,再说晚上小伙伴们会问,地主家常常没有喝汤会被看不起,我在外边游荡于村弄,孩子们也学着大人分类别,记忆里“地主”家孩子就我一人,我很惶恐,不敢对他们说实话。我不知道、也无法理解母亲那时的心理,如果文学需要遐想的话,我会有很多的遐想写在里面。我对母亲说:娘,夏天了,冻不着我了,你不给我汤喝,我要出走,母亲被小孩子“吓怕”了,她流下了眼泪。记忆里母亲是不会流眼泪的啊!纵使在那极端困苦的年代里,父亲被批斗岁岁月月。

 

蝉声稍稍地退却,白露稀明,远处火红的高粱泛起了白米,叶子老了,挂起了星星点点的褐斑诉说着春、夏曾经遭遇过的风风雨雨,边缘处仿佛被东村的丑木匠放了一条细细的紫线似的,叶叶绛红,如果被虫子咬了一口或者被风扯破了也会用“线”描上赤赤红晕,一显大自然的公平和贤能。干草幽香、蝉蜕莞尔、浮萍浮水之朵朵,豆娘从后河岸灵巧地翻腾。夏天,我曾经捡拾的一方准备盖“大楼”的碎瓦在水缸边变了颜色,老成了许多。农人们稍微的清闲几日,可是母亲闲不住,活路少了,地主婆的活还是有的,只是清闲了不少,老榆树的铃声也随之静了下来,早早地收拾场地请王瞎子唱啦魂腔了,唱《罗成算卦》、《三侠五义》......

我的母亲出身在距离陈楼村有十余里的戏曲世家,十七岁被我的父亲在一个豌豆盛开的晚春娶了过来,那年的雨水很大,雨点落在豌豆花上啪啪作响,听着响声她想到了外祖父弄过的琴弦,在戏曲的领域里母亲耽于幻想,琴弦、鼓板、管笛样样皆通。以至于来到我家每遇歹季常常勾引起来她对少女时代的回忆。母亲很聪明,不漏声色,长期的“另类”学会了伪装,把人间的哀愁隐藏在心里。不愿意倒出来,尽管是晚上我还是从朦朦胧胧感知中知道母亲曾经有着的快乐,她大概被戏曲的人物迷着力,亦或想起了她的少女时代,天空星光闪亮,深邃的夜色静若白纸。

母亲说:人生就是两碗水,一碗甜水、一碗苦水,你是先喝甜水还是先喝苦水啊?

我说:我要是先喝苦水,甜水被我姐姐喝了怎么办?

傻孩子,是你的人家怎么喝呢,先喝苦水今后留下来的是甜水,先喝甜水以后的水会苦的。

这时候,我多么想用弹弓把剩下来的苦水的碗打翻......

 

风摇苦竹,万籁无声,时闻寒蛩。我一直认为四季的一天,母亲都是为别人而来,秋月朗过,冬季是比较难挨的,大雪落了,母亲要早早起来打扫路面的积雪,除雪是不需要铃声的,是地主家的必须活路。扫除一条细细的小路四通八达,鸟雀在刚扫过的路面上寻找谷物,鸟雀很聪明紧紧跟在母亲的后面叽叽喳喳。母亲之所以如此劳累一是家里成分高,二是父亲常年有病不能相互帮助,为了看病家里把很小的树木都锯掉了,那是我最为喜欢的榕树,记忆里的夏季,蝉声最早是从那来传来,各种蝶儿在榕花间相互翻飞,使我想起了“青豆三郎”、“喜鹊王子”。

母亲除完雪。

母亲脸庞被晨曦映照得煞白,两腮殷红的神韵在自然的唯空中上下纷飞,如同夏日的蝶儿,是劳动中的提炼,也只有“地主婆”才能具备的。母亲抓一把积雪放在脸庞嗅了嗅,在搓搓手,这个动作至今在我脑海中打转,以至于现实中,每到下雪时我总学着母亲的这个动作!我没有闲着,在房间里隐蔽处,发现了父亲曾经穿过的旧皮鞋,准备打照一番改成母亲的鞋,不让从母亲“像两枚不知所措的火球”一样的脚趾旁边灌上世间的风尘,鞋的上面刻上:母亲的“一天”。

2018年12月28日午修改于豆瓜棚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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