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傍晚,农闲,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拂在乡村的院落里,银杏树的落叶给院子铺了一层黄地毯,四周一片宁静。
柴门外来了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脚下的一双黑色布鞋和白色袜子从田间走过却依然是清爽的,只是膝盖上两个方形大补丁显得十分突兀。
“陈老师,想向您请教两局棋。”
这种场面我已司空见惯。父亲对络绎不绝的上门挑战者,赢四局,和一局,最后一局肯定和。这次也不例外,第五局时,父亲故意漏了两招,双方就此握手言和。
小伙子坐在那儿许久没起身,脸憋得通红,良久,年轻人徐徐起身,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改天,我和师傅再上门讨教……”年轻人沉默寡言,从来我家门口到离开只说了两句话,但寡言的人开了金口,往往有字字珠玑的效果。
父亲目送其背影离去,长长叹了口气……
不久,西北风肆虐着的一天傍晚,天空飘着小雪。年轻人带了一个中年人又来了,中年人整个脸深深地埋在军大衣领里。两人敲门后,也不寒暄,一脚就迈进堂屋。中年人先把帽子摘掉,是个光头,脸上从额头起一条长长的刀疤斜在脸上直至下巴,在灯光下分外狰狞,与年轻人的俊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师傅,请教几局。”年轻人开门见山,依旧惜字如金。
父亲皱了皱眉头,对我吩咐:“儿子,摆棋。”
“等等,陈老师。”年轻人从怀中掏出一条香烟和两瓶酒,放在八仙桌上。
“陈老师,今天向您讨教,要是您输了,这东西归您,就当我们孝敬您过节的,要是您赢了我,这东西还是归您,不过求您答应替我们下几局棋。”中年男人接着说道。
父亲心知肚明,对中年人脸上刀疤的来由也猜得八九不离十,冷冷地看了看刀疤脸,“二位师傅,我从来不跟人赌棋,这方圆几十里都知道的,如果要我去赌棋,那您二位现在就请回吧,另外我烟酒不沾,这些东西请您还带回去。”说完,拂袖就要离开。
年轻人脸色马上就变了,却一言不发。中年男人急忙拦住父亲,笑容满面地说:“陈老师,唐突了,我们不谈这些俗事,先来一局如何。”
父亲看了我一眼,我迅速把棋摆好。
虽是寒冬,中年人却满头大汗,棋至中局,异常惨烈,换掉几个子后进入残局,双方各有变数,都有机会。父亲果断祭出胜负手,此时胜负已分。中年人一脸失意,推枰认输。
整个屋子一片寂静,中年人慢慢起身,好像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径直离开。父亲这时起身对年轻人讲:“二位请留步,我送这位小兄弟一句话。”说完,起身拿出笔,饱蘸浓墨,挥毫写下一幅漂亮的行书:“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从不由天起;眼望前,仙人指路,万水千山只等闲。”
年轻人接过宣纸,脸色陡变,身子摇晃了两下勉强站稳,仿佛一下子被击中要害。
两人走后,夜已深,父亲摸摸我的头看着窗外的无边夜色说道:“有人说,棋如人生,其实不然,棋下输了,推掉重摆,可现实生活中,走错一步就很难回头了。”
故事讲到这里,或许很平淡老套,可接下来才是精彩所在。那年恰逢国家恢复高考,父亲爱惜那小伙子资质,鼓励他又重新捧起书本,竟被国家重点大学录取,毕业后仕途通达,主政一方。果真应了父亲说的那句“万水千山只等闲”。数年前,我和父亲去办事,冒昧去他办公室拜访。依旧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寒暄数句后,父亲不顾挽留告辞离开。
分手之际,父亲轻轻地问了一句:“现在还下棋吗?”
“工作的事情千头万绪……”
“下棋讲究下一步看三步,最忌讳的是占小便宜吃大亏……”父亲声音平和,看似随意得很,可是听话之人在不经意间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正常。
回家的路上,我问父亲:“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连饭都不吃一口就匆匆离开了?”
父亲沉默了好久,慢悠悠地说:“这个人过了几十年,还是执迷不悟,心中有魔,怕是爬得高、摔得重。”父亲见我不明白,笑道:“我说你资质愚钝,悟性差,一点都没冤枉你。”
果不其然,回家后不久就传来此人被审查的消息。父亲一点也不意外。
“您当初怎么就看出来那人要出事呢?”
“不说别的,单说他案头上的那方不起眼的砚台,那是什么货色?是老坑的端砚,砚上题款更是名家手笔,少说也有几十万。你说他一个国家干部能买得起?”
父亲长长叹了口气:“三十多年前,执迷于下棋,现在却陷在物欲中不能自拔,可惜了这大好资质,本可以为百姓多做点好事。人生如棋,要步步行稳;人生不如棋,因为从来都没有推倒重来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