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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刚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8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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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怯者


诗人雷平阳在《亲人》里说: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猝不及防,仿佛沾了蜂蜜的针尖瞬间刺中了我的某个穴位,突然有了一丝莫名的紧张。父母从大龙坪搬到三房坪已经六年了。两地相隔一百多公里,算不得遥远,但要跨越这个距离,难免会经受背井离乡的痛楚,还有对异乡粼光闪现的抵触。我以为他们会很快习惯把他乡当作故乡。毕竟告别缠斗了大半辈子的田野,摆脱农具的束缚,不再把自己活成一茬庄稼,去开启崭新的悠闲生活更符合世俗社会对幸福的判断。他乡,故乡,不过是诗人们抬头或低头的那一片月光,父母们应该不会矫情到留恋这种薄如蝉翼的诗意。这也许只是我观念上的偏狭。其实在每个人心中,故乡永远都是一处阔大的存在,再怎么倔强而绝望的努力也难以摆脱故乡虹吸般的引力。

记得刚动议从大龙坪搬迁的时候,父母一度闪烁其辞,态度犹疑。他们大约是担忧进退失据,又怀着进入城镇生活的渴望,焦虑的内心才如此盘根错节。离乡情更怯。经过两年的准备,我们在渔关新城的三房坪谋得了一处宅基地。父母亲赶在搬迁前给逝去多年的祖父母也打好了墓碑,重新修葺了坟茔。一花一世界,一碑一天堂,八千里路云和月,被几座五厢碑就微缩成了另一个世界。用规整的石块榫卯相间,仿佛也在给先人们搭建新房。这不仅是父母对另一个宇宙秩序的浪漫构想,也是对先人们的缅怀和凭吊。在充满神性的乡村哲学里,祖坟历来为人们的根脉和血缘所系。他们相信墓碑下面隐藏着某种未知的力量,强大到足以庇佑后人们在不同的土壤里茂盛繁衍。这样的离别充满仪式感,神秘庄重,让祈祷以墓碑的形式立起来,带飞檐的五厢碑上刻满了我们这些后人的名字。这都是先人们要庇佑的对象。当鞭炮响起来的时候,父母亲抑住内心的波澜,长吁了一口气,一并隐在了空气长久的震颤里。他们甚至不敢在寂静的时候大声出气,惟恐彼此脆弱。几只黑色的老鸦,从远处飞过,速度极慢,仿佛随时会跌落下来。但它们越飞越远,像一句凌乱的元曲消散在了苍茫的天空。枯藤老树昏鸦,巨大的画面感扑面而来。诗文化境,更是加剧了这种荒凉的离愁。没有比离别故土和祖居更虔诚的伤感。过了许久,父母亲才用一种自我救赎的语气给乡邻们说,给老人们立个碑,我们也要搬走了。但母亲给大家打招呼作别的手势分明有些恍惚。

待冬雪化时,他们终于搬到了渔关新城。大半辈子春燕筑巢一样衔泥吐沫打造的老家,其实除了房子,农具,牲畜,真正能搬走的寥寥无几。他们最后只带走了些日常用品,还有一把祖上传下来的铜炊壶。这个炊壶用了三代人。太祖父、祖父烧水煨茶的日子都藏在了黑色的巨大沉默里,袅袅绕绕上百年的烟火在铜壶表层堆叠成了黑痂,厚实如岁月的壳。父亲开始擦拭打磨裹在上面的黑色扬尘,他的手上沾满了旧日时光的烟火味道,扬尘发出瓷器开裂般的脆响,簌簌落了一地。铜炊壶渐渐露出了金灿灿的胴体,眩目得耀眼。一个滚烫的想法早已在他的胸中泛动,就让铜炊壶和他们一起迎接敞亮的新生活吧。来不及等楠河的风吹开春天的大门,父亲赶紧在青岗岭上开了一块荒地,翻土,施肥,种菜,种子都是从大龙坪带过来的。新芽出土,嫩叶上犹带朝露,妩媚可喜,仿佛一畦菜地也能相思成故乡。他用了那么多的绿色来打扮这个异乡的季节。虽然,百苗欢腾,绿意盈眼——它们似乎又集体回到了大龙坪的春光里。其实,在这个春天,父亲只不过把大龙坪的农事和回忆,在这里又重新捂热了一遍。贾平凹有篇文章叫《记住乡愁,就是记住春天》。他是在纸上构建春天,让远离故土的读者在字里行间寻觅乡愁。而父亲种在青岗岭上的庄稼,比作家桃花灼灼的华美文字更加动人心魄。微风轻拂,每一片张开的绿叶都翩然欲飞,气韵生动。在这巨大尘世间,有着多么细微的乡愁,比扬尘还要细,比文字还要饱满。

新居隐在一片粉墙黛瓦的建筑群里,山环水绕。出门右拐就是酒店,左转过桥则是新迁建过来的县委政府办公区。里面除了鳞次栉比的局委机关大楼,还有一个休闲广场。时间是一个生长根须的过程,比枝繁叶茂的呈现更加有劲道。当初他们总是担心自己像两株作物被移植到一片新的泥土里,万一不适应该怎么办?这可能是一个农民最朴实最具生活常识的考虑。但很快他们就像两滴水融入另一潭水,如夜阑清梦,渐了无痕。几年时间过去了,母亲成了一个内力精进、参透小镇休闲生活秘籍的人。每天晚上她准时去参加广场舞,两只脚变成了一对欢快的翅膀,踩着音乐的节奏扑腾扑腾拍打地面。父亲白天看书、下棋,偶尔也去青岗岭上的荒地里伺弄蔬菜,晚上就沿河堤散散步。岁月静好,以为小镇里质地绵密的休闲生活会慢慢肢解他们心中对故土的念想。其实乡愁的力量是缓释的。在情感溶解时空的胶囊之后,它所释放的药力之强,依然长久滞留在他们在心中。每年清明节,父母都会回大龙坪给祖上插青。虽然匆匆数日,但东家接西家请,都不是装样子,拉衣服扯袖子都是真感情的动静。正值春播,他们不忍心让乡邻们从忙月里抽身来陪伴。每次逃兵一样返回的时候,大包小包被塞满了各种山货。他们像两个知错的孩子,充满歉意地说下次回来一定宽住几天。等真到了渔关,心里又隐隐后悔还是应该在老家多呆几天。清明成了他们返乡的时间驿站,年年如是,每次都不能自圆其说。他们像章回体小说里的人物,仿佛瞬间相聚又将别离突然有一天,母亲打电话说,邻家那个胖婶得了癌症,隔壁的大明哥也半身不遂了。还有谁得了肺气肿走路像扯风箱,这个人年轻的时候能背得起整副石磨。表面上在感慨乡邻们的悲苦,心里却多了几分惆怅难言的牵挂。他们和老家的通话开始有了无比清晰的指向性,以温和的诱骗劝说身体有恙的乡邻们到渔关来玩。然后由父亲陪着去县医院看医生,他乐此不疲地帮助乡亲挂号、缴费、检查、取药,慢慢他对这些繁琐的流程了如指掌。新居有了点地下交通站的意思,他们像两个来自故乡的卧底,隐秘而兴奋地释放着对乡邻的爱。离开故乡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桩表达热爱的未尽事宜。用余温去温暖别人,也让他们的精神变得轻盈,由此得到幸福。父亲用抒情的语气告诉我,我们感觉又和在大龙坪一样了!他说这话的神情,就像一个蹩脚诗人在朗诵自己写出来的某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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