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故乡

回故乡

举首雁去，低头花落。这个中秋，我们回了一趟阔别五年的故乡，故乡叫大龙坪。大龙坪成了一个连接我生命脐带的词。八百里清江在这里拐弯，九千座大山在这里刹住，十万枝花朵也攀附在这春光里。我在一些小说和散文里这样描述她。我甚至想，每个离开故乡的人都是为了更好地回忆故乡，就像梵高的耳朵长出来是为了割掉一样，里面充满了艺术的神性。

大龙坪是个群山环绕的小盆地，几条小溪屠夫剖膘一样从山脊划拉下来。群峰奔驰，小溪潺潺，到了坪中一律隐入孔洞一样的天坑，有水，却没有河流。这是上帝的秘密。葛井沟，黄莲溪，台子湾，刘家湾，都是小溪的名字。落日掉进溪水里，像个咸鸭蛋黄，一晃一晃。栖在临溪树枝上的小鸟把影子噗地一闪，若风吹过，便隐去踪迹。只有路边的小草才在风中警觉地竖起尖耳。春天刚被一场夏日的热风撵跑了，仓促得来不及过问桃花，桃树已经在枝头吐出了拇指大小的毛茸茸青果。这时候，我和弟弟用撮箕在这些小溪里捕捞寸长的麻姑鱼，小脸在清幽幽晃动的水面上有种被放大了的眩晕感。这是一个细腻的时刻，就像锄头临近了一窝泥土中的洋芋，镰刀挨近了田园里一株饱满的麦穗。我们把撮箕从水中迅速端起来，小鱼在里面像蹦床运动员一样弹跳。捞回来的鱼，在那个夏天悄悄地散发着快乐的腥味。我们犯不着为这些小鱼浪费一勺菜籽油。最后都给鸡吃了。那个贫穷的年代，我们的童年有多么细微的幸福。这些情景一晃过去三十多年了。我讲给女儿听，女儿满怀疑惑。说野生的小鱼多金贵，现在城里都卖几百块一斤。一勺油算什么呢？她不知道我们这一代人诗意的童年里藏着怎样贫困的岁月。现在村里的许多孩子很小就转到城关镇去寄读。他们只能在游戏厅玩一种叫捕鱼达人的游戏。一个不到两平方米的长方形机器，屏幕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鱼，他们兴奋地等待鱼儿游进一个圆环，用手快速摁下红色按键。一波一波的鱼在屏幕上前赴后继，幻灭消失又重新出动。不同的童年景象，如诗歌里的上一节和下一节，其间跳跃、缺损的片断早已间隔了一个时代。我们童年的幸福感觉不一样。

七里口是进出大龙坪的唯一大门。群山耸峙在这里挤出马鞍形的山凹，就像一只巨大的碗沿上面豁开了缺口。大龙坪每一个外出打工或者求学远游的人，都要经过这个缺口。山路在这里慢慢弯成了一张弓，把行走在上面的人像箭一样弹射出去。有的树叶迷路了，挂在树梢落不下来，也等着一场风把它送向远方。小学语文老师教我们写作文，他抠着脑袋用志向高远的语言鼓励我们。声音铿锵有力，你们要翻过七里口，走出大龙坪。我们用充满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得意的神态。后来我每次翻越七里口的时候，都愿意在这里多呆一会，回味无穷。即使寒风吹彻，我的身体也会填满温暖的味道。乡里建了个微信公众号，叫马里兰之乡。微信号说，大龙坪即将建设成自驾游野营基地。路已经修成双车道了，那是一条致富脱贫的通道。我知道多年以前，抵达七里口的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很多人用了一辈子的时间也没走出尽头。他们的儿女长着相似的面孔，继续在路上风尘仆仆。现在那条山路已经荒废了，但沿途的草根早已遍布每一寸泥土，在鼓舞活着的全部意义。

这个节气的雨水特别多，远方的山和田野都静止在铅色的雨幕里。来不及收获的包谷，顽强地把棒子举了起来，像舍不得断奶的母亲还把孩子抱在胸前。有的包谷籽已经吐出嫩芽，就如一群失足少女过早的分娩，让人说不出的心疼。剩下的由麻雀来啄，斑鸠来叨，老鼠也顺着茎杆爬上去偷食。包谷辜负了乡亲们春播夏耕洒下的汗水，一场连绵的雨水瓦解了大半年的劳作。这时节回去，我心里揣满了不安，羞愧像虫子一样在身体里爬来爬去。小时候，我们都害怕面对天灾。这样的日子，村里面弥漫着哭声和咒骂声。大家用眼泪向命运妥协，用咒骂和天气对抗。一场欠收的秋雨，大家的心情也容易发霉，走路都是跌跌撞撞的样子。但现实让所有的景象都模糊了，过去的岁月被挤进了记忆深深的皱褶里。刚到坪里，就看到沿途的房子喷上了鲜艳的颜色，唤发出勃勃朝气，就像那些穿着时髦衣服的年青人把头发也染成了彩色一样。用汹涌的色彩来表达自信，也富含了幸福的抒情理想。大龙坪因为青春时尚而显得更加兴奋和自信。这里发生的一切已经让我们在脱贫致富的利刃里体验到了梦幻般的快感。就像雨天过后缭绕在大茅湖的云雾，怎么也掩不住明媚的阳光一下子透射到大龙坪。每个亲人的脸上都泛着满足的笑容。空气中弥漫的不是收成减少的愁苦，更像是近乎夸张的幸福。幺叔是个幽默的人，不动的时候，像一根被打歪了的木桩。他指着腰说，除了腰椎不好，什么都好。他说，这墙面是国家出的钱。我们每年的新农保，买了大米敞开肚皮也吃不完。包谷都是喂猪的，只要猪不嫌弃长了芽的包谷口感差一些，那又有什么呢？大家快乐的神情，恨不得在连绵的秋雨里去叫醒故去的亲人，来感受今天的幸福。幺叔的孩子在武汉开公司。凌乱的雨点在新买的奥迪车上发出急促的欢叫，似乎要在先人和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中间溅起一片幸福的尘埃来。

返程的路上，我看见大龙坪的二十四团包上还呈现一派浅绿。大地丰饶，生命在暗处萌动。野草为来生留下了种子，草茎上积着清澈的露水，枯叶蜷伏在地，这都是孕育新生命的养分。无论秋冬，草木并未停止生长。它们不过在蓄势待发，等着来年的春天，绿色又将洇染大地，天空中也将迎来阳光般响亮的鸟鸣。一切仿佛自藏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