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刚
1
铁匠张富贵家是从爷爷辈逃荒落户村里的。铁匠家有个老传统,不论孩子的大名取得多威风,小名都很贱。说孩子的名越难听,牛头马面都嫌弃,也就懒得找事了。好养。
铁匠张富贵的儿子小名叫蛮子,大名张泽天。蛮子小时候经常呆在铁匠铺子里,看父亲给乡亲们锻打镰刀、锄头。有时也帮忙递个錾子,搅一下退火的蘸水。他喜欢铺子里的一切。乌黑的铁块被烧成了橙红色,像早上刚刚升起来的太阳,明亮又剔透。铁锤敲打在上面的时候更迷人了,“当”的一声,艳丽的铁星子溅成菊花,一朵又一朵,开满铁匠铺。锤子停下,菊花就凋谢成了银色的铁屑。铺子里充满了悦耳的金属声,那些铁块在悦耳的金属声中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就变成了镰刀,锄头。总有一些边角废料会混进铁屑里,仔细找,可以找出许多古怪的小玩意儿,有的像字母,有的像数字,还有的像小刀。这些玩意儿过不了三天,准会跑到隔壁的王红兵的抽屉里。他总是有办法把这些好看的形状弄到手。
王红兵家里开了个小卖部,小百货琳琅满目。王红兵的父亲王满仓,不缺胳膊不缺腿,却不下田务农,天天坐在躺椅上等别人来买货。他平日里脾气怪温和,和谁说话都轻言细语,不看人,只听语气,蛮像个知识分子。他在拖集体学大赛的时候就偷奸耍滑,天天在田间地头打薅草锣鼓混工分,从不下地。落下了“懒”的病根,这个病无药医。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王满仓开始重新认识自己。打锣是不行了,薅草吃不了苦,妥当的办法是赶紧学一门手艺。他从小学的操场上捡回来一本三年级的《地理常识》课本,对着雄鸡一样的中国地图陷入了沉思。一手夹烟,一手拿笔,联系自己的实际,对九佬十八匠进行了一番圈点,铜、铁、锡、木、瓦匠,都是力气活,一桩也撑不住。最后决定做一名剃头匠。这个名字还体面,城里人叫理发师,像过去的先生,听上去斯文。不像劁猪佬,连名字都显得又脏又腥。投资省,见效快,一个脸盆一个炉子一条毛巾一把剃刀,他的生意开张了。薅草分不清豆苗的人,眼力不行,还下手快,第一次就失了手。把铁匠张富贵的脑瓜削了一道口子,倒贴了半瓶云南白药。第二次把劁猪匠李春天的眉毛薅走了半路,差点被掀了摊子。吓得他下巴在那不停地抖,牙齿都数起了快板。男怕入错行,他叹一口气,重新择业。东西南北中,工农商学兵,他选择了经商。瞅准铁匠铺人气旺,他紧邻着搭了三间偏屋,开办了村里的第一家小卖部,利民商店。夏天戴顶草帽,帽沿上写着几个红色的字:为人民服务,蛮像个下乡的干部。冬天戴个翻褡子军棉帽,如果再年轻几岁,模样有点像雷锋。王红兵喜欢在外面惹祸,经常有家长找上门来告状。他气得冲出店铺撵王红兵,跑两步,意识到没戴帽子,又拐回去找帽子戴上。再冲出来,人已经没影了。大家觉得父子俩在演戏,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王满仓也有天敌,李春天算一个。李春天是村里的劁猪佬,也叫兽医,走乡窜户劁猪骟羊阉鸡。他把割下来的零碎货用塑料袋子收集好。晃晃荡荡摇进铁匠铺,就直奔火炉旁,掏出一堆软不拉叽的东西,用火钳夹了伸到炉子里烤。一会儿,蓬头垢面的油烟便从铁匠铺里钻出来,满村子里游走。这时辰谁家里都是冷灶门,不是烧饭的点儿。很快方圆两里地都晓得劁猪佬到铁匠铺喝酒去了。李春天一进店,蛮子就去找酒瓶。王满仓坐在躺椅上打盹,他听到门帘子响,睁开半只眼,看到柜台上一个空酒瓶,就晓得是蛮子过来了。蛮子没有柜台高,踮起脚才能看到脑袋。“二两还是半斤?”王满仓看着一排酒提子问,又抽抽鼻子,顺手把两条鼻涕虫擤到手里,往鞋跟上抹。蛮子哼哼两声没答上来。王满仓启发道:“几个人噻?”蛮子点点头,说:“劁猪佬伯伯过来了。”王满仓说:“那就是半斤。”拿半斤的酒提子舀了一下,随手在账簿上记一笔。
李春天坐在马扎上,很响亮地咀嚼,喝酒倒很秀气,浅浅地抿一口。张富贵坐在对桌,说:“好香。”李春天说:“这东西养人。婆娘就怕我吃这个了弄事,顶不住哇。”两个人就很诡秘地笑,又抿一口。
王红兵家的狗闻到气味过来了,讨好的看着两个人,尾巴摇得像货郎鼓。李春天拍了拍腰,腰里有把劁猪的小刀,像挂着的半轮月亮,闪着寒光。狗呜咽一声,吓得赶紧逃出去。蛮子在铁屑里又找到了一个好东西,尖尖的像颗宝塔糖。他吃过,杀肚里蛔虫的,很甜。他不舍得嚼,含在嘴里,这样甜的时间长。他嘴馋。王红兵向蛮子招手,手里拿着半截黄瓜。蛮子把铁疙瘩捏在手里,不想让他看见。王红兵又招招手,用手指了指黄瓜,现在只剩小半截了。蛮子吞了口唾沫,走过去。王红兵说:“你手里拿着东西,拽这么紧。”蛮子把手背在后面,伸出左手给他看,没有。左手收到背后,又换右手给他看,还是没有。王红兵说:“两只手一起伸过来。”蛮子脸都憋红了,说:“真没有”。两只手都躲在背后。王红兵把黄瓜又啃了一口,都快咬到蒂把子了。他把黄瓜递过来。蛮子犹豫一下,还是伸手去接了。“哇,好苦”。他咬一口丢地上了。王红兵说:“去我们家看小人书吧。”还是那本《林海雪原》,蛮子依然兴致勃勃又看了一遍。隔会儿听到铁匠铺里在喊,“跑哪去啦。”蛮子心里一惊,赶紧溜下地,往铺子里跑。刚进门,“糟啦”,拍一下脑袋,宝贝忘在凳子底下了。王红兵有的是办法拐跑蛮子的玩意儿,抽屉里都快装不下啦。他是把这当作一桩乐趣,并不在乎占有。在外倒是处处护着蛮子,小乌眼珠瞪得溜圆,把欺侮蛮子的小孩撵得惊雀一样。
李春天的眼睛都喝红了。他走进小卖铺,把手撑在柜台上,打了一个很长的酒嗝,说:“把牌子最响的烟来一包。”王满仓眼睛都是绿的,说:“再不能赊了,这铺子要被你赊垮啦。”李春天理直气壮地说拍拍胸,伸手做了个动作,说:“过两天一起拿过来,村支书家的母猪刚下了一窝崽。刀把子一剜,钱就到手了。”王满仓还是没有开柜台的意思。李春天背起手像个视察大员一样这里转转那里看看,说:“是该备些货了。”趁王满仓放松警惕的时候,开柜拿出一盒烟,撕开。王满仓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李春天含着烟,歪着嘴朝帐本一呶,“记上去。如果我忘记哒,你也不会忘记。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满面春风地走了。王满仓气得在那喘粗气,脸热得冒汗,用草帽子扇风,脸与红色的“为人民服务”交错隐现。他的眼神是直的,手也是直的,握笔的力气都没有了。
王红兵用从蛮子那里拐过来的玩意儿,隔几天就去找李四海换梭板。梭板是用烟盒纸叠成的三角形,往地上用力甩,气流可以让它翻面。一种小孩玩的游戏。李四海是李春天的儿子。他家里有许多高档烟盒,烟纸比一般的厚,这样的梭板甩下去硬扎,跳老高。是梭板中的战斗机。李四海在抽屉里挑挑捡捡,他只要刀具形的,弯勾形的。他都磨成了屠夫用的微型工具,尖刀,砍骨刀,挂钩,刮毛刀,都有几套了。他从地里拨一个萝卜,或者在藤蔓上揪一条老黄瓜,嘴里发出猪挣扎的叫唤声,小尖刀插进去,猪在他嘴里哼哼两声,叹一口长气,表示杀死了。李四海拍拍黄瓜说:“日你个娘,拿刨刀来。”过了一会又扭头喊:“拿挂钩来,吊起。”王红兵四下望望,院里没别的人,是在吩咐他。赶紧从破木碗里找出小钩子,递过去。李四海把挂钩从瓜蒂里戳进去的时候,王红兵去隔壁叫来了蛮子,说:“快过来帮忙,杀猪啦。”蛮子的脑瓜子一啄一啄的,跑到黄瓜前,看清了形势。他像个老练的护士,把砍骨刀递过去,又把刮刀在地上蹭,假装磨刀。他知道马上就该轮到刮刀了,得磨磨。王红兵把手反剪在屁股后头,弯下腰,用东家的口气问:“这猪的膘还好吧?今年粮食上得早。”李四海手里在忙,头都不抬地说:“个狗日的,膘有拃把厚。肉要薄点切啊,怕筷子拈不起。”猪杀完了。三个人开始玩甩梭板。每次李四海总会把赢下来的梭板又分给他们。
2
铁匠铺的生意完全不行啦。乡亲们能在王满仓的店铺里买到各种各样的农具,价格便宜,还是现货,不用等。王满仓把偏屋拆了,重新盖了一幢两层的楼房,一楼作铺面,二楼住人。招徕顾客的音箱里天天唱: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绕天涯。张富贵把歌词都能背下来了。他的铁匠铺缩了一半,那一半让给王满仓做了店铺的仓库。
张富贵的锤子在角落里睡着了。锤柄上要长出木耳来,锤面上长满了铁锈,像生出来的老年斑。但他的手没有闲下来,他迷上了花牌。一天不打手就痒。
李春天隔段时间过来一趟,裤腰上挂着一坨软不拉叽的牲口零件。村里养猪牛羊的越来越多,他比乡里计生办的人还要忙。他现在也变得洋气了,不说劁猪阉羊,说给牲口结扎。李春天把口袋里的牲口零件倒进盆里。张富贵开始生炉子,扯风箱,火苗呼啦就冒起来,像蓝色的舌头,舔得上面的物件浓烟滚滚。蛮子在城里读高中。李春天只得自己去隔壁打酒。木柜台换成了玻璃台面,酒瓶杵上去,声音脆响。把坐在高脚凳上看《还珠格格》的王满仓吓一跳,猴子一样蹦下来。李春天递过去一张百元的崭新钞票,晃几晃,发出哗哗的响声,说:“不用找了,零钱抵铁匠的帐。”王满仓嘻嘻一笑,说:“铁匠的帐已经还清了,用一间仓库抵啦。”李春天犹豫了一下,把找回的零钱揣进兜里。
李春天用几杯酒就把前因后果全从张富贵嘴里掏出来了。
张富贵手气一直不好,输了就找王满仓借。王满仓长期是赢,可脸上一点赢的意思都没有,枯着眉头,瘪着嘴,像是输了很多似的。偶尔输一次,他的脑袋垂得更低,感觉要倾家荡产的样子。张富贵赢了很开心,输了也很开心。输光了也不烦,只用指头在王满仓面前的桌子上敲几下,“再来点”。王满仓就给他点钱,脸上写着一百个不愿意。后来王满仓都懒得到柜台里拿钱了,干脆带着帐本,直接在后面添数字。他心里有数,不怕铁匠赊帐。
前两天他带着帐本过来,叫张富贵“看一下”。张富贵扭头看后面没人跟进来,说:“两个人怎么打?二缺一呢。”王满仓说:“不是这个意思。今天不打牌。”张富贵呵呵地笑,说:“又不打牌,有什么看头?没得意思。”王满仓脖子一梗,眼珠子瞪圆了,说:“欠了九百三,一千还差七十。咋还?”咋还?张富贵呆住了。他心里从来没想过“咋还”,这是个新问题。他马上反应过来了,义正词严地说:“你不是说,长打不输,长打不赢吗?还不到一年哩。”王满仓眉开眼笑地掏出七十块钱,拍在打铁的墩子上,声音木木的。张富贵觉得没有铁锤敲上去好听,连火星子都没有。王满仓说:“凑个整数,一千。”他转过身,背着手用脚踹开了堆放杂物的屋子,里面有几块铁疙瘩,没完工的梨铧,一股子霉味扑鼻而来。王满仓脸都要笑烂了,说:“祖国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就剩你这块地方闲置啦。可惜啊,可惜。”他收住笑,那张脸在杂屋门口半明半暗了一会儿。他走出来,站在明处,用商量的语气说:“要不把这间屋子腾出来,让给我作仓库吧?那一千块不用还了。你要是卖,估计八百都没人要的。”完全是一副雪中送炭的模样啊。
王满仓丢下话,就迈着鸭子步出去了。张富贵看着墩子上的七十块钱,像是被谁一巴掌击中了天灵盖,脑袋嗡一下大了一圈半。他赶紧关上门,左眼贴门缝往外看一会儿,又换右眼看一会儿。两眼间的距离仿佛隔了一年。一年前,王满仓拿副花牌过来找他“玩玩儿”,开始输赢只是弹脑瓜崩儿。搭档是临时配的,谁过来买货,就过来顶角。铁匠的手劲儿大,弹得王满仓满脑是疙瘩。王满仓像是被弹怕了,用哀求的口气地说,“打钱吧。宁愿破财免灾,也不要挨脑瓜崩儿。”铁匠心里乐坏了,想这不是把肉骨头往狗嘴里送,就满口答应了。他果然还是赢,赢的钱都换成酒啦。后来就不行了,老是输。越输越急着捞本,码子越打越大。帐本子都转了好几页。现在把两桩事搁一块儿想,就变成了一桩事。原来喊他打牌就是冲着这间房子来的。他从门缝里又看了一阵,直到把外面那个人的背影都看扁了。
下午的时候,王满仓家的大黄狗先进来,大摇大摆的样子。后面跟着王满仓。他扛着一根竹竿,上面标了刻度。他在屋里横着竖着量了两遍,直说“蛮好”。狗也汪汪两声,像在跟主人学舌,不仔细去听,还是那么回事儿。
张富贵红着脸皱着眉,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突然伸出手掌看了看,老茧子还在。他在心里扬起了大巴掌,打铁似的拍在了张富贵的脸上,看到他眼睛里的火星像铁屑飞溅,又听到他耳朵里的响声像锤子敲击铁砧,他的半边脸像刚出炉的铁水,沸腾得没了形状。他拍不下去呀,他想起了在读高中的蛮子。蛮子一进学堂就像个蠢货一样,只知道在书本里寻欢作乐。书本已经严重影响了一个未来铁匠的前程。铁匠的手艺恐怕要失传了。村里人都说,蛮子是块读书的料。
“啪——”,他把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像在拍打一个没有熟透的西瓜。把正在量房屋的王满仓吓了一大跳,狗看了主人一眼,冲过来朝张富贵嗤牙咧嘴。
张富贵没有理会他们,很大度地站起来,拿起墩子上的七十块钱到邮电所汇款去了。这是蛮子两个月的生活费。为这事,他和蛮子妈打了一架,主要是他在动手。蛮子妈挨了打还嘴硬,骂他是个“败家子”。可蛮子的妈终究是个懂道理的人,不管说什么,只要有理她就相信。后来,还是李春天帮忙解的围。他说,输就输了,还说个啥?幸好只输了一间房,要是房子都输了,你们得出去搭窝棚。她听了觉得在理,说是哩,幸亏只输了一间房。这才像捡了便宜一样笑了,靠在门框上嗑葵瓜子。很快,门口的瓜子壳就像飞蛾子落了一地。
李春天蹬掉一只鞋,用手指头搓脚丫子,搓出来的黑丸子,掉在地上像一群黑蚂蚁。等张富贵说完了仓库的故事。他赶紧趿上鞋,踩着地上的黑蚂蚁,把嘴凑到张富贵的耳朵上。张富贵憋住气,防备李春天嘴里吐出来的那股攻鼻的腥膻气。他紧张地看着剩下的半瓶酒,脸上却快乐地打起了哆嗦。
大黄狗追着羊卵蛋走进了铁匠铺。羊卵蛋系在一根绳子上,绳子的一头握在李春天的手里。羊卵蛋走走停停,大黄狗也走走停停。大黄狗猛地蹿一大步,鼻子都要碰到羊卵蛋了。羊卵蛋却跳了一下,又滚落在不远处。羊卵蛋最后一次蹦上墩子就不动了,好像是跳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大黄狗警惕地看了眼正在关门的李春天,又望了望正在休息的羊卵蛋。李春天用充满鼓励的目光,怂恿大黄狗吃掉它。大黄狗蹑手蹑脚地走到墩子旁,刚把脑袋伸过去,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张富贵的大铁锤挥了过来,这一锤的劲大,手都震麻了。
半瓶酒又干完了,两个人仿佛完成了一桩大事。看着还剩下的半锅狗肉,李春天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亮了。他舀了一大碗狗肉,给王满仓端过去。
王满仓尝了一大口,说:“这羊肉一点腥味都没有啊,真好吃。牙齿都不认得舌头了。”
李春天说:“好吃就多吃点,要趁热,凉了就有腥味。要是再淋几滴答醋就更好吃了。”
王满仓手里的筷子忙进忙出,嘴巴里很快就鼓起了大包。
李春天又说:“慢点吃,别噎着了。锅里还有。”
王满仓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就是说不出话来。他的舌头被狗肉裹住了,只能嗯嗯两声,像狗撒娇时发出来的声音。
第二天一大早,王满仓的老婆满大街在找狗。她的脚步敲鼓似的咚咚响。她一边叫唤,一边像狗一样耸着鼻子,一翕一合。她找到了铁匠铺,问张富贵“看到狗没有?”张富贵摸了摸肚皮,文不对题地咕噜了一句:“狗不能什么屎都吃啊。”她好奇看了一眼大腹便便的张富贵。张富贵生怕藏掖的东西被人窥破了一样,连忙用衣服捂紧了肚皮。她像是闻到了什么味道,但没有把握。又让儿子王红兵过来闻一闻。王红兵闻了一会儿也没有把握,又喊王满仓过来闻一闻。王满仓闻了一会儿,撇腔拿调地说:“这么重的腥骚味,应该不是狗肉的味道吧。”话一出口,他的眼睛立马瞪得溜圆。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感觉作呕要吐。
王满仓的老婆搬了一把梯子,爬到梯子上开始骂街,说:“有的人一大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啦。”街上围了很多人看热闹,李春天也站在那里看。腿都站麻了。他跑到铁匠铺拖了一条凳子,把张富贵也拖过来一起坐着看。李春天又拿出一盒烟,开始给围观的人敬烟,像个当家的男主人,在感谢大家的捧场。他给王满仓也敬了一支。王满仓的手有些抖,半天点不着自己的烟。她越骂越悲痛,最后骂出了最恶毒的话,“吃了狗肉的人要全家死绝,要断子绝孙,要天打五雷轰。”她心里骂人的句子在排长队,要摇号才能从嘴里蹦出来。王满仓蹲在地上啪啪拍打着自己的膝盖,什么话都不说。谁也不知道他拍自己的膝盖是什么意思。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吼了婆娘一句,说“算啦!还有完没完?”
王红兵从屋里跑出来,扶着梯子让母亲下来。他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觉得母亲骂街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他一直躲在屋里看电视。去年高中毕业闲在家里没事干。晚上他给王满仓说,“我想出去打工。”两口子对了对眼,满脸的错愕。
王红兵说:“李四海给我捎信了。说那边能帮忙找到事。老窝在家里人要焖坏。”他手里把玩着一个拷机,是李四海寄给他的。说出远门,方便捎个信,不会像风筝断了线。
李四海初中毕业就参加了部队,又转成了志愿兵。他入伍没多久分到了后勤的养猪场。领导查过档案,他父亲是兽医,猪香门第嘛。他果然不负重望,很快就将长白猪、约克夏猪的生活习性了如指掌。他不仅会给猪看病,还会杀猪,是个难得的人才。养猪场离不开他。
李四海给王红兵写信说,要趁年轻出来闯荡,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困在家里,是老虎也要得病,是蛟龙也会变蔫。他又给蛮子写了一封鼓励的信,说哥们都不是读书的料,全靠你啦。信里面充满了鼓舞人心的动力,还有暖心贴肺的温馨。李四海的话就是灯塔,是火炬,是太阳。王红兵和蛮子的心都被他的话照亮了。
王红兵坐火车投奔李四海的那段时间,蛮子收到了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张富贵满面红光地给王满仓包了喜糖,声音很响地说:“蛮子考取大学了,四海也转志愿兵了,红兵也出去打工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由不得我们当老子的啦。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这句话伤人了。人比人,气死人哪。这话一出口就是泄洪的意思,不像是覆水难收的缓缓流淌。他心里攒着劲呢。
王满仓愣了一下,想呸他一口。但他把嗓子眼里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吞进了肚子,阴阳怪气地说:“人是三节草,量不到哪节好。要一节节地看啦。”说完,他从柜台里摸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扬了扬,票子发出动人的吟唱,说话的语气也加重了。语气不是别的,是弦外之音,话里有话。“一点盘缠,拿着吧。供大学花费要不少的。学好数理化,还要有个好爸爸,知道你作难。别太抠,蛮子在学校里还是要脸面的,哈。可不像我们哪,哈。缺钱就吱一声,哈。”张富贵听了心里直发堵,不想要。手却不听使唤,接过钞票捏在手里看,正过来是五十元,翻过去还是五十元。心里嘀咕一句,就是叫化子也不会和钱较劲。揣进兜里。
3
现在没人再叫张泽天“蛮子”了,都喊“张老师”。蛮子从小就面嫩,还腼腆。读初中像小学生,高中了像初中生,大学里像高中生,都叫“张老师”几年了,还像个大学生。
这个星期天是个响晴,张泽天打开房间里的窗子,迎来了满屋子的阳光和风。他开始浆洗床单和被罩。女朋友胡芳芳每到周末才会过来。她在市郊东的中学,离市郊北有三十公里。都是教数学的,他们喜欢用数据说话。骑自行车每小时十五公里,需要两小时。步行每小时五公里,得六小时。如果一人骑车,一人步行,相向而行,他们会在一个半小时的时候会合。还有同向行程问题,也就是追击问题,他们假设过很多场景。一个步行离开多长时间后,另一个人骑车追击会在多少公里的位置赶上。顶无聊的问题,两个人可以绕半天。胡芳芳很开心地抿嘴一笑,满脸都是爱情。感觉挺幸福的。只是一提到房子的时候,就又伤感了。胡芳芳说了,买了房子就办证。她说这话的时候,满脸严肃,爱情一点一点往下掉。
张泽天用双手一截一截把被单拧干,挽在胳膊上,像拎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猪大肠,晾到操场的双杠上。他又张开双膊像划大桨一样把屋里清扫了一遍。正坐在椅子上抽烟。手机响了。是胡芳芳打过来的,说“有事,不过来了”。手机挂了,他盯着月历看,好像眺望到了什么。他翻开前面的几月,好几个周末都画圈。打勾的越来越少了。她过来一次就划个勾。月历上画满了圈圈勾勾,像记的帐,只有他们才懂得这笔糊涂帐是什么意思。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回拨过去。电话通了,里面声音很嘈杂。但能听出是《Kung Fu Fighting》的旋律,这是《功夫熊猫》的主题曲。他们说过一起到市里去看的。他一直在等她。她不等他了?还是?他不敢往下想了。恐慌在他脑子里挣扎了一下,随即疲软下去。
张泽天小心翼翼地,尽可能平心静气地问:“在干嘛呢?宝贝儿。”他怕胡芳芳生气,她一生气就会把电话挂了。她好像并没有生气,电话还是挂了。只讲了一句,声音很轻,“在忙呢。等下说。”她好像笑了。张泽天没有听见笑声。但是,他感觉出来了,她在电影院里笑了。她这一笑倒让张泽天觉得自己猥琐得不行,想要偷窥别人隐私一样的。手机里很快就没声音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沉默。他尴尬死了,恨不得把手机扔了,一下子扔到电影院里去。
张泽天突然又是一阵惭愧,要是买了房子,就有了窝。鸟儿飞得再高,飞得再远,总是要归巢的。他走到操场上,茫然四顾。学校的单元楼房改的时候就分完了。房子只能到市里去买,四千一平米,他问过售楼部。他每月的工资差不多够一平米。不吃不喝,得攒十几年。售楼的小姐告诉他,房价还在涨,不会停的。这又是一个追击问题,还清房贷的时间没法确定。因为房价是个变量,不是匀速运动。他吓得魂飞魄散,额头上直冒汗。
他站在操场上,有股子说不出口的懊恼,还有那么一些凄惶。他就那么站着,一手捏着手机,一手握住自己。他决定到市里去找王红兵。王红兵在市里开了家财务咨询公司。
那年李四海给王红兵在部队附近的工地上找了个扎钢筋笼子的活儿。把粗钢筋在台虎钳上扳成口字型,再用细铁线在接口处缠几转。计件算工资。王红兵蔫皮拉肌地干了半月,嫌累,不想干了。李四海笑着骂他,“个狗日的,和你老子一个板,怕吃苦。”
李四海请工地上的经理到餐馆里喝了一打啤酒。没几天,经理的父亲在养猪场对面开了家卖猪饲料的门店,王红兵在门店里活蹦乱跳,像鱼儿游进了大海。人聪明,嘴又甜,很快他就摸清了供货渠道。
王红兵的野心比地图还大。在店里干了大半年后,跑到市里成立了一家贸易公司,租两间办公室,连仓库都没有。公章合同名片都装在公文包里。
畜牧协会“关照”王红兵后,订单像雪花一样飘到他的公文包。雪球越滚越大,毕竟是外地人在当地做市场,同行们开始排挤他。明里暗里都吃了几次亏的王红兵,嗅到了危险的信号。他把公司低价转让了。
揣着第一桶金,他回到本市开了一家天成财务咨询公司。经营范围似乎很广,有股权转让、变更、企业注销、代办审计、验资等。他其实主要做资金过桥生意,就是放高利贷。王红兵说:“钱生钱比猪下崽还容易,半夜里都听到银子在响。数钱就像在梦游。”
他请张泽天和胡芳芳吃过几次饭,他还特意拍过张泽天的肩膀说:“蛮子啊,都是亲兄弟。结婚差钱就找我,尽管开口。”他们这一代人都是独生子,父母刚准备生,计划生育成国策了。谁敢超生?都没有亲兄弟的。说亲兄弟是掏心窝子的话,是带着血又连着肉的亲。张泽天都忘了,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他二哥,叫李四海大哥的。张泽天每次都说“晓得的,二哥。”他其实是不好意思张口,读大学的钱都是父亲找王满仓借的。去年才还清。大学毕业第二年,张富贵就说“剩下的钱该你还啦,老子已经尽力了。”语气里透出泄了气、过了景的无奈。他们家主要是欠王满仓的钱,一是离得近,二是他手头活泛。还有一点,从没空过手。
每次回去还债,王满仓蘸着唾沫数钱,就会说些怪话给张泽天听,“幸好红兵只读个高中,要是上大学,我这个铺子都要搭进去啊。”等张泽天走老远了,又喊一声“记得给红兵捎个信,叫他别太累,钱是挣不完的。”周围都是人,这不是喊话,这是制造舆论。满大街的人都知道读大学的蛮子回来还债了。他的儿子王红兵在城里挣大钱。
张泽天转了三趟公汽才到了王红兵的公司楼下。他不舍得花钱打的。电梯很快,张泽天感受到轻微的晕眩。王红兵在开会,屋里像放了烟雾弹一样。他看到张泽天过来了,连忙把手两挥,说“好,就这么办,散会。”他从烟雾里钻出来,眼里心里都是欢喜,搂着张泽天的肩膀往总经理办公室走。一位美女迎上来,脸上挂着笑,欠着身子做出“请”的手势。然后泡茶,上烟,削水果。
王红兵一屁股塌下去,把沙发压了一个大坑,手又是两挥,这是一个很霸道的手势,说:“把门带上。我和张老师谈点事。”小姑娘倒退着出去,把门轻轻地掩上了。
王红兵用牙签挑起一块苹果,说:“蛮子,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你猜谁今天要过来?”
张泽天脑袋一勾,把牙签上的苹果咬进嘴里,说:“不是数学题,这个归语文老师答。”
王红兵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张泽天的大腿发出一声脆响,“小王八蛋的,当几天老师,会耍嘴皮子了。我告诉你,老大今天回来。他马上转业啦。”他说的是李四海。
张泽天激动得眉梢都吊起来了,差点把嘴里的苹果渣子喷出来,“我靠!”
王红兵开着奔驰去火车站接李四海,张泽天陪坐在副驾驶上闲聊。王红兵突然冒出一句,“怎么没把胡芳芳带过来,老大还没见过呢。”张泽天避实就虚地笑了笑,摘下眼镜,从扶手箱里揪出一张面巾纸擦镜片,眯起眼睛,目光像一团雾。电话突然响了,是胡芳芳打过来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电话通了很长时间,张泽天一直试图在解释什么,又像在做思想政治工作,夹杂了“不着急嘛”“面包总会有的”之类的安慰语。
张泽天挂了电话,叹了一口气,嘀咕出一句“不弄套房子怕是拴不住啊”。声音很轻,王红兵还是听见了。他听到心里去了。他掏出手机,给下面的人吩咐:“那套房子不挂了,撤了。明天有人过来找你办过户,就这啊。”他挂了电话,说:“有套抵押的房子,刚装修过。就是有点小,才八十平方。那伙计拿我的钱去放码,放飞了。正准备把房子处理掉。你明天上午就去办过户。不要提钱的事,我都会安排好。帐先记着,你有了慢慢还。”
张泽天什么都明白了。他一个劲地颤抖,双肩发冷似地哆嗦,眼泪在眶里一层一层地泊厚,终于哗地流出来了。他的嘴一开一合,没有声音,像一条缺氧的鱼。在钱这个问题上,他有着一种病态的自怜。因为借钱上大学,他感觉人生的步调就乱了。大学带给他弱不禁风的体面,很快从还债开始剥落。好容易无债一身轻,还迎来了爱情,却又被房子困住了。
王红兵一脚急刹车,张泽天的脑袋差点撞上挡风玻璃了。王红兵吼道:“能有点出息不?行不行?别他妈让老大看见,还以为我在欺侮你呢。”顿了一下,语气又柔和下来,说“钱是王八蛋,用完还能赚。兄弟们的情份不能用钱去衡量,花钱能买到的东西都是廉价的,情份花钱买不到。明白吗?我还不是老大一手拉扯起来的。记住,我们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这事给谁都不要说,尤其是老家里。”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江湖,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能点破。
他们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李四海。张泽天一路小跑过去,高兴得不成样子,笑得一塌糊涂。从李四海肩上接下背包,又从手里拖过箱子。李四海和王红兵在后面有说有笑。他们从小就这样,习惯成自然。蛮子心性纯善,又勤快,喜欢抢着干活,出门玩都好使唤他。铁匠揪着他的耳朵骂:“你脑子被猪油糊住啦?被他们哄着卖了还要帮忙数钱不是?”“他们”指的就是李四海和王红兵。“他们”经常将蛮子两颊的婴儿肥往鼻梁处挤,五官都凑一块儿了,还要他噘起小嘴口齿不清地喊:“哥哥,哥哥。”“他们”叫蛮子干什么都行,他总是满嘴找牙地说“好的,哥。”脾气好,还特麻利。只要大家在一起就快乐,就不孤单,不论干什么都连跑带颠,像几只撒欢的耗子。哥哥弟弟的,也是一声追着一声的温暖。
这一晚,兄弟仨喝得烂醉如泥,童年的沉渣在胸中翻滚。大家左手握着右手,脑袋对着脑袋,说的全是心窝子顶着心窝子的话。每个人的泪光里闪现的全是追忆似水年华。
李四海这年转业到市公安局不久,张泽天和胡芳芳结婚了。他们住的新房是王红兵置办的。王红兵那天像哄小弟弟一样把房子钥匙递给张泽天。张泽天不接,也不说话,心里感动得稀里哗啦的。一双眼就那么红着,噙了两朵泪,收不回去,也淌不下来。胡芳芳赶紧接过钥匙,满脸灿烂,“谢谢二哥啊。”房子真是排毒养颜的好东西,房子让他们的爱情又益气活血啦。入住新房的当晚,张泽天和胡芳芳折腾了好几回,胡芳芳把头拱在张泽天的怀里,好奇地问:“为什么王红兵要对你这么好呢?”张泽天想了想,说:“因为我是蛮子。”这个回答等于没有回答。可是,他又怎么能够说得明白呢。
4
张富贵很想让蛮子回村里办场喜宴。他主要还是想挣一回面子。借了一屁股债供儿子读大学,感觉腰杆子都比别人矮一截,总是驼着背,红着脸,将两手反搭在腰后,一步快似一步。特别是看到王满仓的时候,他会像个慌不择路的小偷,总想几大步从他店门口溜过去。王满仓多鸡贼的人,早就摆好了架式,在门口候着哩。头发一根根梳向了脑后,留了一片很开阔的脑门,三角眼眯成一道缝,嘿嘿两声,龅牙都龇出来了,样子有些狡诈。他会假模假式地关心“蛮子现在的工资该涨了吧?啥时候当校长呢?”然后津津有味地对身边的人说,“蛮子读大学的时候,四海在部队上,红兵在外头卖猪饲料呢。那时数红兵最苦,现在算是熬出来啦。”不怕货比货,就怕人比人。村里人都知王红兵在城里挣大钱,比那两人混的强。
王满仓显摆也只敢在张富贵面前,要是碰上李春天,他连个屁都不会放。李春天依然隔三差五地带些牲口零件到铁匠铺里来,找张富贵喝酒。他从铁匠铺里过来的时候,满身酒气,有时还像驴打突噜一样喷出腥骚味。这个人嘴里的味道不好,脾气也不好。商店里的顾客想赶紧买了东西走人。他却大手一挥,拦住,顺手从货柜里摸出一包好烟。给每人散一支。男的女的,都有份。女人摆手不要,他非给人家夹耳朵上,说“你不抽,家里的老汉抽啊。”最后不忘来一句“就说这是王老板装的好烟,下次买东西还来这里。”王满仓心里再发堵,也得马上端出笑脸,说“拿着,啊,拿着。”李春天有的是杀手锏,偷袭的方式很多,有时快速抓一把糖递给身边的小孩,说“这是王爷爷给的。快说谢谢王爷爷。”王满仓哭笑不得,呵呵呵干笑,嘴唇一个劲地哆嗦,那声音听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但李春天有个原则,就是自己不贪占,把剩下的半盒烟放回柜台。拍拍手,走了。他好像就是专门过来帮忙待客的。
张富贵把蛮子结婚办证的事给李春天说了。说蛮子和他媳妇的意思,就在城里摆几桌,请请同事,再回老家见见亲戚就行了。一切从简。李春天的眼球像算盘珠子样滑动了一会儿,拍拍大腿说:“回来办一场,也体面体面。媳妇也是大学生吧?更要摆几桌。”
张富贵愣住了,但心里头有种鬼鬼崇崇的东西被唤醒了,无端地涌出一股隐秘而又怪异的激情。内心里兴奋起来,搓了半天手。
李春天接着说:“是该扬眉吐气一把了,让蛮子和他的大学生媳妇亮个相,堵堵人家的嘴。尽管排场点,我都后悔四海结婚那会儿,没在村里摆几桌。不能让人觉得就他儿子能得像个孙悟空,云里雾里翻跟斗。好像我们的儿子连猴子都不如。这个人内心世界很不好,仗着有俩钱,说出的话能把人踩得两头冒屎。德性!”
张富贵知道他说的是王满仓,一脸拘谨地说:“韭菜大麦我还是分得清的,五根指头哪会一般齐呢。你是兽医,村里人都离不了你。你摆喜宴,不请都会来。我就不行啦,铁匠铺都没人来了。担心摆不了几桌。再说蛮子也不一定同意,算哒。”
李春天可不想“算哒”:“蒜大哪有萝卜大。大不了一家家去请,先从王满仓家开头。人请齐了,就由不得蛮子了。只等锣鼓响器一敲,七碗八碟一摆,他乖乖地回来当新郎吧。”
张富贵不说话了,叼着烟在屋里走走停停,把一片轻纱般的烟雾搅成了碎絮。
张富贵决定去请王满仓。
王满仓刚刚午休醒来,半边脸上还清晰地印着篾席的格子纹。他的双手蜷缩在袖口,就像抱着一顶棉帽子,心不在蔫地打了个哈欠,说:“随便看啊,想要什么就说。哈。”
张富贵像个牙疼病人一样捧着脸,伏在玻璃柜台上,心里头琢磨怎么开口呢。嘴上却说:“蛮子念书还是多亏了你。没你救济,他可是念不到毕业啊。一直在心里感谢你。”
王满仓耳根子软,只要听到有人夸自己好,心里头就淋了蜜一样甜。虽说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子丑寅卯,心里正美着哩。他听出来了,张富贵不像是来买东西,而是有事求他。不然无缘无故的,说什么感谢话?他有些不自在。然而这是一种令人愉快的不自在。他精明的眼睛无声地笑着,里面流淌着狡黠的光芒。心里头更加笃定了,嘴上却故意地模糊:“那边有新到的金沙酒,开瓶有奖。可以试试手气啊。”
张富贵默无声息地笑了,掏出香烟晃几晃,借着他的话就汤下面,“那就用这酒当喜酒吧,让客人们来试试手气。”这下驴头对了个马嘴。
打锣听音,王满仓听出了异响,历史经验告诉他,来者不善。他像个动作迟缓的老人那样站起来接过烟,心里有了提防。张富贵仿佛一个猎人看见猎物正在掉进陷阱,用得意的语气说:“蛮子要结婚了,是他大学同学。感谢这么多年关心,想请你喝杯喜酒。这些年,我也算瞎子磨刀,看见亮了。”声音流利得像数快板,他还特意把“大学同学”几个字咬得分外重,别有洞天了。但这话有些露骨。
王满仓的脸垮了下来,目光也落在柜台上,说:“你不请,我要也来的。蛮子的喜酒嘛。读过大学的人就是懂事得早。不像我们红兵,他总是推托,说什么好男儿先立业再成家。我都烦了,说你还要立多大个业啊。小车几辆,房子几套啦,哪个不是羡慕得眼珠子漏血。唉,现在的年轻人。我是搞不懂。”顿了顿,抬起头用试探性的口吻说:“听说现在城里房子贵的吓天啊,还见天涨,像春日里的河水。蛮子他们学校分房子了吧。要不,结婚了也是结黄昏,晚上住哪儿呢?你说是不是?”话里的气焰十足,能燎人。
张富贵嘴里呵呵胡乱应付着,心里头却打起了鼓,慌了板。这才觉得自己没考虑周全,蛮子扯了结婚证,都没关心他房子的事。本来一件排场显摆的事,如果弄成了让村里人知道蛮子在城里连房子都没有,那岂不是仰头看热闹闪了脖子,脸面都要挂不住了。这个骚撩的实在有些冒失。
张富贵不敢再往下想了,心气立马去了大半,不免乱了方寸,脚下更仓促,三两步就蹿了出去。王满仓在后面追了一句:“急什么急啊,坐会儿再走呗。又不是你要赶着结婚。当真是有个好老子,给儿子办个好喜事哦。”挖苦的意思都在里头了。
受到打击的张富贵躲在铁匠铺里给蛮子打了个电话,想落实一下情况。蛮子在上课,没有接听。他又给李春天打了个电话。李春天在电话里说“把炉子烧起,一会儿就到。”
张富贵一边生炉子,一边愁眉苦脸地琢磨。脑子迅速地盘算一阵,没有结果。感觉事态严重了,这事得合计好,不能出洋相。想自己这大半生,就像乌龟追兔子,越跑越跟不上形势。铁匠生意没好几年,赌博输了一间铺面,然后借钱供蛮子读大学,这么多年一直在债务里打滚。好容易还清了债务,现在最惬意的时光就是和李春天在一起喝酒了。蛮子的妈却不乐意,骂他胡吃乱喝臭屁连天响,裤子都打炸了线缝。想让儿子回来排场地办个婚宴,却不知道他在城里有没有房子。越想越凄惶,眼角都湿润了。
李春天骑着摩托突突突到门口的时候,蛮子的电话回过来了。张富贵在电话里东扯西拉,嘘寒问暖,越是心里想问的事,反而越说不出口。他要先说到房子上去,然后才能拐到婚宴的事,得有个启承转合。李春天把一堆牲口零件倒进盆里,清洗干净,洒上盐沫。
张富贵和蛮子的交流很快就进入到实质阶段,蛮子说“房子不用操心啦,供读书已经不容易了。该自力更生了。”“哦,自力更生好。那房子的钱怎么凑呢。”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已经办按揭了。”“案结了?犯了啥案子?”电话这头紧张了。“哈哈,您不懂,就是按月还款。房子已经买好了。”张富贵心里踏实了,一步一个脚印地朝办婚宴的方向引,中心思想就是回家“摆几桌”,左邻右舍五亲六戚都来“沾喜气”。为了把这句话说出来,张富贵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说完,就挂了电话。
李春天已经开始倒酒了,盘子里热气腾腾。张富贵很不好意思,搓搓手,矮下身子,举起筷子刚夹住半个羊蛋。手机响了,一看,是蛮子回过来的。他悄悄地用目光瞄了一眼李春天,解释说“蛮子还有话要交待”。站起来,嘴里还嚼着羊蛋蛋,吧唧吧唧地开口了,说“正和你春天伯伯喝酒呢,有屁快放。”蛮子在电话里说,结婚的事就按芳芳说的意思办。蛮子的口气是一锤定音的,没有回旋的余地。张富贵这下骨子里伤了自尊,明白“按芳芳说的意思办”就是“一切从简”,等于摊牌了,不会回来办婚宴。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刚扯证就听“芳芳”的啦。张富贵心里头很是不悦,又不便当着李春天的面发作,只好虚张声势地说,“嗯,嗯,我知道啦。再说吧。”
李春天拿起酒盅,眯着眼睛自顾自地抿了一小口,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脸上的肌肉像伸懒腰一样舒展开了。放下酒盅,心满意足地问了一句,“说好了吧?”
张富贵知道他问的是邀请王满仓参加喜宴的事。但里面出了些变故,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房子的事不用操心了。可蛮子不同意回来举办婚宴,这边话又放出去了。信息到了王满仓那里,等于就是给新闻发言人报了料,他的商店就是村里的新闻发布中心。他作起报告来比打薅草锣鼓还要热情高涨,肯定闲话满天飞。想想形势的严峻性,张富贵的胳膊和手开始抖,下巴也跟着抖,筷子也夹不住东西了。蚕豆大的公鸡蛋掉在地上,像石子一样滚出好远。
李春天这才感觉到形势发生了变化,停止了咀嚼,表情凝重地望着他。张富贵的脸也很凝重。他们像两个处于革命低潮的同志,你望着我,我也望着你,都有些不易察觉的喘息。
张富贵的表述很复杂,起因是交错的,过程是混乱的,结果涉及到的就是面子。办好了,扬眉吐气一场;弄不好,丢人现眼一回。而问题的关键则是蛮子是按“芳芳的意思”——一切从简呢?还是按他“既定的方针”——回来办一场婚宴?
李春天总算弄明白了,很有立场地站起来。在张富贵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两下,语气斩钉截铁了,说:“你要亲自到城里跑一趟。一是调查房子的事,二是争取芳芳的意见。”
5
过了几天,张富贵起了个大早,李春天用摩托把他送到镇上赶进城的长途客车。他收拾了一大堆土特产,还有老婆给媳妇芳芳绣的两双花鞋垫,鼓鼓囊囊塞了两蛇皮口袋。现在世道反转了,过去都是新媳妇给婆婆绣鞋垫的,现在变成了婆婆给新媳妇绣鞋垫。
李春天一路叮嘱进城后要注意的细节,进门要换拖鞋,烟头不能扔地上,吐痰要去卫生间,吃水果要削皮。大凡他进城去李四海家里取得的经验都告诫了一遍。摩托车被东南西北风包围着,他的声音在空中打着旋,每句话都钻进了张富贵的耳朵。张富贵以前也去过蛮子那里,还住在教职工楼的单间里。痰就吐地上,用鞋底划拉几下。拿起果盘里的苹果用袖子擦擦,放嘴里就啃。蛮子没看见一样,等父亲打着饱嗝出去抽烟了,才拿起拖把去抹痰渍,把苹果洗干净了放果盘里。不声不响的,一举一动都显示了对父亲的尊重。看似小节,却是相当地愉悦人心。张富贵其实有点故意的意思,只是想试探会不会遭儿子嫌弃。张富贵本来就有个怪毛病,对外面的人说话客客气气的,但是对蛮子,口气相当地冲,再顺当的话都要横着从嘴里冒出来,是处处显出当老子的作派。蛮子总是低眉顺眼地笑,从不顶嘴,爹前爹后地叫,口气是相当地尊重,很上规矩。这些,都让他这个当老子的很满意。但是“婚宴”非要“按芳芳的意见办”,着实让他有些恼火。
这几年城里变化很大,一年一大步,三年大变样,以前细窄的巷子也像个软绵绵的器官膨胀成了宽阔的马路。李春天凭着印象找到了学校。他肩上扛一袋,手里拎一袋,像个走街串巷推销土特产的乡村小贩。学校的门卫认出了他是张老师的父亲。把他让进门卫室,说“现在是上课时间,先坐坐,等张老师下课。”下课后,蛮子把张富贵带到了新房子,小区叫山语城。门楼很阔,门岗里的保安穿着制服,目光如炬,猛一看,像警察,把张富贵吓一跳,肩膀上的蛇皮口袋差点滑落在地。
进了房子,地板打过蜡,整洁得能照出人影子,冰箱彩电沙发茶几一应俱全。这样的景致,就和电视剧里的城里人家一模一样,让张富贵不禁想微闭双眼,陶醉其中。想起李春天的告诫,连忙弯腰换上拖鞋。鞋底子太软,像踩着两只烤红薯。张富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客厅中央,观察了一下形势。从门口拖过口袋,把核桃、花生、腊肉、木耳从口袋里掏出来,排在了茶几上,堆得像一座山。又把绣的鞋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像插在珠穆朗玛峰的两面旗帜,相当的耀眼。这是乡下人特有的怪毛病,肉不能藏在饭里让人吃,面子是一定要做足的,哪怕是去儿子家,也不能有半点含糊。
张富贵在摆拾这些东西的时候,蛮子抹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等他端着饭菜出来,看到客厅的变化,怔忡了一下。知父莫如子,一下子明白了父亲的内心世界,嘴上却说:“好东西你们自己留着吃嘛,不要总是惦记我们哪。”张富贵得意地看着自己摆设的杰作,端起老辈子的口吻说:“你还小啊,等你当爹妈就知道了,什么叫只有瓜恋籽啊。”
蛮子说:“中午将就一下,晚上我们去外面吃。芳芳下班后才会回来。”
张富贵觉得这“将就”已经很好了,有西红柿炒鸡蛋,青椒肉丝,白菜豆腐汤和一盘花生米。他喉咙里咕咚一声,只有自己能听到。是看到好菜,就想到酒了。他吞下一口饿涎,拿起了筷子。他本来有很多话要问,看蛮子匆匆吃饭的样子,像准备上战场一样急。三下五除二,蛮子放下了碗筷,扭头说:“爹吃完了,把饭菜端到厨房就行了,芳芳下班回来洗。我下午要监考。先走了。”等蛮子出门了,他起身在屋里找了一遍酒。没找到,倒了半碗白醋,当酒一样咂巴咂巴,骗了嘴巴一回。吃完喝完,顺便把碗筷一起洗涮了。怎么能留给“芳芳下班回来洗”?咋说也得表现出勤劳持家的家风,这可是一家人的面子。
蛮子给李四海、王红兵都打了电话,说父亲进城了,晚上聚聚。王红兵非要在桃花岭饭店安排一桌。蛮子丢下了句没用的狠话:太贵了,兄弟我可请不起。王红兵说老辈子不就爱个面子嘛,让富贵叔把面子耍足啦,回去给你做宣传,哈哈。这个宣传费,我赞助啦。李四海说红兵这个意见蛮好。李四海是大哥,他说“蛮好”,就是一锤定音了。俩都听他的,这是一贯的作风。
桃花岭饭店以前是英国领事馆,还保留着一派欧式建筑风格,走进去就像漫步在英国街头,很有异国情调。环境相当不错,饭菜价格也是国际水平,不是一般人能吃得起的地方。张富贵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进饭店,以前所谓的上馆子,顶天了就是吃碗肉丝面。回去还不忘嘬着牙花子给蛮子妈说,“饭店里的味道就是不一样,真好吃。就是有点贵,一碗面八块钱。”“八块?”让蛮子妈倒吸了一口冷气。从此,张富贵再不敢炫耀下馆子的事了。
蛮子在后面付的士费,胡芳芳扶着张富贵先下车。迈步就是进大堂的台阶,她就一直用手扶着他的胳膊,张富贵明显尴尬了,很不自在,怕痒似地扭着身子。天杀的,这要是被村里人看见,会传成什么样的笑话。饭店里的地毯红花绿叶,艳丽无比,关键是太肥厚,这让张富贵的脚板很不踏实,脚背都紧张得弓了起来。包间里更加辉煌,水晶吊灯,雕花屏风,仿古的红木餐桌,烫金的骨瓷餐具,穿旗袍的服务员像电影明星。坐在太师椅上的张富贵有点紧张,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李四海和王红兵争相给他讲小时候的故事,摘过他们家的老黄瓜,捡过他们后山上的板栗,把打铁的木炭偷到河边去烤小鱼吃,还往退火的蘸水盆里屙过尿。他们活生生地把张富贵的记忆拖进了往昔,气氛骤然轻松了。张富贵坍塌在椅背上的腰也挺直了,眼脸开始生动活泛起来,掐着手指头说是哪年哪月地附和着。胡芳芳不时咬下嘴唇,生怕会笑场。别看老公公是个乡下人,不管显得多么老实,骨子里却童真得很,一双手像演戏一样,左手出将,右手入相,很快就和他们打成了一片。蛮子在认真地翻看菜单,挑选父亲喜欢的菜。他最后在一道三鞭狗宝焖锅的菜名上,犹豫了半天,还是点了。合上菜单,说客人到齐了就上菜。“客人”是李四海的老婆和王红兵的女朋友。她们开车正在赶过来的路上。
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地推门进来了,是从刚才的笑话里还没缓过劲的样子。胡芳芳眼睛一亮,从椅子上跳着跑过去,像是孤单了太久,终于找到了组织。“快叫叔叔。”李四海和王红兵异口同声。她们朝张富贵弯了弯腰“叔叔好”,“叔叔好。”“都好,都好。”张富贵一边说,一边在衣兜里摸索着什么。除了一双手,什么也没有。钱包放茶几上,忘带了。张富贵尴尬了,连连说“见面礼也没有,惭愧啦,惭愧啦。”其实包里还不够二百块钱,每人一百还要找添头。幸好没带,不然更尴尬了。这也是他的老到和自尊,做做样子总比不做要好,起码让人觉得他是懂礼仪的。
张富贵平常也就不过半斤的量。今天喝得有些超标了,心情很复杂。打从娘胎里出来,第一次到这么豪华的场所,还别说喝酒,就是来看看景致也心满意足。特别是三鞭狗宝焖锅上来后,他心里突然后悔应该劝李春天一起进城的。这菜烧得精致,无论色香味,都比他们在铁匠铺里做出来的高了几个档次。料想这一顿饭肯定不便宜,不免有点替蛮子心疼钱,也难为他费了这么大的心思。又盘算蛮子有了长进,把大家叫上一起吃,也是搂草打兔子,下次多了个回嘴的地方。他舔了舔嘴唇,决定放开了吃喝,这么贵的菜,可不敢再浪费。三个男的开始轮番着给他敬酒,三个女的也站起来给他合敬。蛮子两口子先合敬,后单敬。酒一喝多,话就稠了。他从大家的对话里,慢慢打捞出今天的晚宴,原来是李四海提议的,王红兵结帐的,蛮子只负责按自己的口味点菜。三个人称兄道弟,都没有半点虚的,大家很享受这氛围。这不免让他有点感动,还有点内疚。想想自己五大三粗的老汉,心眼儿比针尖还小。
张富贵的目光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又摩挲了一遍,突然冒出一句:“你们比我们活得明白啊”。却再不接着往下说了。这话没头没尾的,只有他懂。张富贵的表情,蛮像个闯了祸有点后悔但又不服气的任性孩子。大家都疑惑地望着他。
张富贵突然站了起来,说“看着你们现在过得这么好,像兄弟一样团结,作为老辈子看了很感动。我也代表三个老辈子给你们敬一杯酒,祝你们事业有成,幸福美满。”他的语速很快,音调很急,像个瘸子在赶夜路,高一脚低一脚。但这几句话让大家心里起了微澜,桌上一下子安静了。然后,是李四海率先鼓了掌,大家跟着起哄,干了杯中酒。
张富贵的身体有些不听使唤了。他想走得稳当些,但下面不配合,左脚往右蹿,两腿直打绞。蛮子和李四海赶紧架着他走。王红兵在前台结帐。几个女的跑到外面去拦的士。
第二天是个周末。张富贵这次来的目的很明确很具体,许多话都在心里打过腹稿,甚至连脸上的笑容都预备好了。刚开了个头,台词没背出几句,就被胡芳芳笑着抢过话头。胡芳芳有着丰富的课堂经验,思路又严密又跳跃,说出来的话既生动活泼又字正腔圆。两只手不停地打手势,一只手晓之以理,另一只手动之以情。虽然,但是。如果,那么。不但,而且。张富贵很快就像个听话的学生,叉起十根指头,放在大腿上,腰板也挺直了,思路也跟着“老师”走,却是一副看不到底又望不到边的样子。等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月球上。张富贵愣了愣,换了一副又动心又不甘心的矛盾模样,把话在嘴里咬了半天,才“通情达理”地说:“听你们的,你说的都在理。”
6
张富贵从城里回来的那天下午,李春天才知道。回来也不告诉他一声,没把自己当朋友待,李春天的意见很大。他把摩托车停靠在铁匠铺门口,偏起腿抽了一支烟,平复了一会心情。火气消了一半。李春天在门外吐了几口痰,把嗓子料理干净了。一只脚跨在屋里头,另一只脚搭在门槛上,身子倚着门框,一张脸就那么半明半暗着,是不高兴的神态。
张富贵正在掏从城里带回来的东西,有烟,有酒,还有糕点副食,桌上都堆满了。他准备匀成三份。张富贵放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着门口,像一条刚出水的鱼,嘴巴张一下,闭上。又张一下,又闭上了。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是想转述一遍胡芳芳的“如果,那么。虽然,但是。”的理论,始终不得要领,咽不下也说不出。那些在心里排成队的话早就溜得无影无踪了。
李春天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说:“进了一趟城,放个屁倒想拿手捂住了。什么情况嘛?”
张富贵咬住下唇,停了好一会,松开的时候牙印窝子都是白的。他用巴结讨好的口气说:“孩子们在城里都很团结,我们不能再打仗了。没得意思。”文不对题了。
李春天的眉毛跳了跳,用责怪的语气说:“回来也不告诉一声,你才没得意思。”
张富贵避实就虚,咂了咂嘴说:“城里做的那道屌菜那才叫好吃,他们是炖的。入口即化,糯的很,好吃得牙齿都不认得舌头了。赶明儿你再捎些来,我做给你吃。”
李春天厚嘴唇一吧嗒,话说得酸溜溜:“进了一趟城,就迷失了斗争的大方向?”
张富贵想了想,说“我支持蛮子和芳芳的想法,移风易俗好。你觉得呢?”这话看似在征求李春天的意见,其实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李春天意味深长地提醒:“你可不要张着嘴请人往里塞大粪。他们回来办婚宴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了。那个人可是天天在给你在做广告呢。”
张富贵不想推轱辘了,直接说了“芳芳和蛮子都不同意。我会给村里人说清楚。”谎言这个东西经不住解释,越解释漏洞越多。他不想隐瞒了。
李春天很遗憾,心里头涌出无边的失望。他像只打鸣的公鸡,脖子越伸越长,而气息却越来越弱了。语气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那随你便吧。”说完起身就走了。
张富贵从桌上把分好的东西拿出一份,紧跟着出门,放进了摩托车的后备箱。等李春天突突突地骑车走了,才转身进屋拿起另一包东西,朝着王满仓的商店方向走过去。
王满仓正充满激情地给几个顾客在发布新闻。就他那张嘴,吃进去的是粮食,吐出来的是政治和新闻。他立足村里,发布各种小道消息,又胸怀全球,放眼世界格局。从特朗普到金正恩,从东半球到西半球,纵情驰骋。那些如雷贯耳的大人物在他嘴里推进涌出,口气轻狂,就像评价村里的干部一样随便。一双手夹杂着上下翻转,宛若两只会飞的雀儿。这几乎成了他每天的主要工作,很有成就感。只有李春天背后说他是村里的造谣总司令。
张富贵离得远远的,站在一棵树的下面对着商店张望。等听众散得差不多了,他赶紧掂着礼包走进去,轻轻放在柜台上,笑容逐渐都集中到了他的眼睛里,说“蛮子给满仓伯伯带的心意,他一直记着你的好。呵呵。”
王满仓似乎很受用,脸上的表情写在那儿。连忙递烟,上火。“去城里啦?蛮子他们都还好吧?看到红兵没有?”亲热得像是做了半辈子的亲家。但其实很假。
张富贵一五一十地把进城的事讲了一遍,但没有说红兵请客埋单的事。不能把儿子的人情记在当老子的头上,分寸不能丢。张富贵心里虽然还有些小褶皱,但脸上从容多了。他说“蛮子和芳芳不回来办婚宴了。他们主张移风易俗。”他还想再说点什么,脸上端着笑,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又有点收不住场的意思。人倒越来越紧张了。又虚应了几句,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失措了。最后笑着吐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这事还得靠你圆场了,帮忙啦。”
王满仓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嘴上说“好”。又愣怔半天,终于明白过来。是叫他帮忙把蛮子办婚宴的消息灭了。
张富贵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说:“蛮子他们在城里像兄弟一样哩。对比他们,我们都要脸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这话味道似乎有点不对了。张富贵也被自己的这话打动了,眼圈都要红了。他接下来的话更是带上了抒情的色彩:“明天请你喝酒吧。隔壁这么些年,你连我家的碗都没端过呢。”
这句话像是冒出的一道缝隙,透过这条缝隙,他们看到了许多过往。两个人的目光对了下,比黄昏时分的老鼠还要慌乱,有些探头探脑,很快就各自躲开了。王满仓也有些百感交集,心里有几句话在他舌头上打了几个滚,到底没有掉出来,最后变成了两个字“好吧”。
第二天,王满仓在津津有味地发布国际国内时政新闻时,嘴巴一调头,突然杀了一个回马枪,像在插播一条广告,说“现在的年轻人哪,比我们思想开明,政治觉悟高。富贵家的蛮子这次就带了个好头,结婚也不操办,移风易俗,这是好事情。”说完,他还对着远方眺望了好半天,很有把握地说了一句话:“他们旅行结婚可以到世界上很多地方去。他们两口子都是大学生,如果去外国,可以直接用外语和外国人讲话的。翻译都不用带啊。你们说,这个富贵是不是有福的人嘛。”王满仓的话充满了权威。村里人都知道铁匠的大学生儿子不回来结婚了,好像这件事和村里人就没有关系啦。没有谁会在意他捂着耳朵偷铃铛的意图。
张富贵下午一直在铁匠铺里鼓捣菜,把李春天带过来的牲口零件焖了一大锅,油汪汪的。他想试试城里人的做法。李春天很纳闷,张富贵进了一趟城后变了。但说不清楚是什么变了,或者变了什么。更让他意外的是,他还说晚上要把王满仓也叫过来一起喝酒。蛮子妈不是个嘴边挂锁的人,骂骂咧咧地嘀咕,“还好意思过来喝酒呢,脸上也不蒙个裤衩子。”张富贵不仅不恼,反而笑嘻嘻地劝慰她,“不要把眼睛长屁眼里去了,只想着看后面。就半个铺面的事,都过一百年啦。多记记人家的好,借钱的时候人家从没打过嗯顿哩。”蛮子妈不说话了,像是刚刚打了个盹,突然醒了。脸上挂着那种又穷又小气的人占了便宜之后才有的喜色,开始一边嗑葵瓜子,一边睨着眼睛看男人烧菜。
没多会儿,王满仓拎着两瓶金沙酒进来了。看到李春天也在,马上挂了一脸干笑,很不自然,显得尴尬又羞怯,也不好拔脚往回走。李春天站起来递过去一支烟,心思藏在平静里。王满仓犹豫片刻,像是做了一个恶狠狠的决定,将酒放在桌子上,顺势点了火。香烟上的暗火又自尊又脆弱,一闪一闪。张富贵看到王满仓进屋,高兴得下巴都要脱落下来,笑脸上有画外音:可把你盼来了。连忙把围裙从腰里解下,指挥蛮子妈上菜,摆酒杯。
张富贵倒完酒,站起来用手在胸前舀了一下,好像要把心中的话舀出来,说:“今天哥几个得好好喝一顿,都说兔子靠狗撵,真话要酒赶。”
李春天沙哑着嗓子,像信号不好的收音机在说话,“狗早就炖了吃啦,哪还有兔子撵。”这话里有典故,三个人心里都明白,呵呵。
张富贵呵呵笑着,说起狗,他的心里活动突然多了内疚这一环。他没有插嘴,也没有反驳,只是用目光引导王满仓端起杯子。
说着三个人就干了一杯。又倒了一杯。
张富贵刚刚过了半斤,舌头就开始打卷,还有点结巴。王满仓酒量大一点,半斤酒下肚正是他最好的状态,满面红光,看谁都顺眼,不断上烟递火,笑意含在眉目里。只有李春天酒量没底,半斤过后,依然面不改色,夹花生米的筷子比手指头还灵活。李春天心里有疙瘩,他看不惯王满仓处处算计,现在有了俩钱显摆不说,还经常拿他儿子在乡邻们面前嘚瑟。他现在一心想把王满仓灌醉,让他出一回洋相,掉一回底子。他在把握着火候。
三个人很快就喝干了两瓶酒。李春天又打开了一瓶。张富贵一惊,伸手去抢酒瓶。李春天的手一躲,扬起下巴说:“你不是说喝好的么?要撵兔子赶真话么?”李春天不高兴了,放酒盅的声音也不好听。张富贵赶紧用求救的目光看着王满仓,王满仓却积极怂恿,“喝就喝吧,难得醉一场。”蛮子妈一看大家喝上劲了,赶紧蹈着脚去厨房热菜。
王满仓来了情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话说得有板有眼:“我先敬富贵兄弟一杯。”他朝隔壁的仓库方向瞟了一眼,接着说:“唉,过去的事也不好意思提。我想说的话都在酒里头了。”一仰脖子,干了。又斟了一杯,对着李春天说:“我再敬春天哥一杯。红兵能走到今天,四海在明里暗里没少扶持他。”又一口干了。
这下打乱了李春天的阵脚,他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已经走了样。连忙陪了一杯,这一口喝得太猛,呛得咳嗽起来,脸都憋红了。酒喝到这个份上,话题自然打开了缺口。一些过往开始变得似是而非,不再那么泾渭分明了。仿佛许多往事都沉浸在这酒杯里,在等候他们唤起内心里那些粗糙的、卑微的温暖。最后的这瓶酒好像永远也喝不完,比他们的话还要多。
张富贵的嘴里突然奔涌出一条小瀑布,哗啦啦地喷溅而出,呕吐的声音盖过了电视机。他吐得很仔细,把一肚子牲口零件和一腔哀怨全都吐出来了。王满仓给他捶背,李春天在倒水。这时候,晚间新闻联播开片的那个蓝色地球正从远处滚了过来,越滚越大,刚占满屏幕又退缩成了一个小球,最后才弹出字幕。这世界就那么忽大忽小,难怪说地球也就一个村。张富贵双目半睁半闭,嘴巴里像在嚼着一句什么话,含糊不清。李春天和王满仓把脑袋凑过去,这下听清楚了。他说的是一句古人的感慨,他说“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刊发于《飞天》2021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