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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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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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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控

  

 

陈向东出事了。

接到闺蜜张虹电话报告这消息的时候,李梅正走在每天上下班经过的彩虹桥中心地段,她感觉车流震动桥身的摇晃突然加剧,如地震落到了江底。

她浑身发冷,半天没喘过气来。过了半分钟,那边的“喂、喂、喂”声才灌进耳膜,她才发现自己身子靠着栏杆,一动没动。

“啥事情?他死了?”李梅的手下意识地抓住栏杆,声音虚弱得像刚溺水上岸。

“也不是。不过差不多了。”

“到底啥事情嘛!”李梅毫无耐心听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像被蜂子了一下,有些控制不住的歇斯底里。

“上周三,他老婆电话找不到他,结果在离家不远的自家车里发现,人昏死了。现在抢救过来,还在医院。瘫了。”

“他长那么壮实,怎么会这样?”李梅一听人没死,松了一口气,觉得天空明亮了一点。

张虹告诉她,陈向东之前到青海挖金,就有一点高原反应。但是他一直没放心上,跟在平原地区一样,耿直豪爽,吃吃喝喝一点没有受影响。谁知道,回城没几天,又跟三五个朋友在外面大吃大喝,还准备开车回家。结果还没到家,就倒在车里,没能起来。好在他老婆梁靓及时找到他,送了医院,否则就挂了。

自从把钱借给了陈向东,李梅的世界就像精神分裂一样,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黑暗里的快意张扬刚过一年,光明里的暗无天日就到来了。她没想到,壮得像头牛的陈向东会有这么一天。而自己的生活,因为他,从此陷入一团乱麻。

李梅是通过张虹认识陈向东的。那年,张虹跟姐姐在郊区江边开了一个小茶馆,正好在李梅就职的广告公司旁边。几乎每个周末,张虹和几个同学都要邀约李梅去喝茶。

说是喝茶,四川人的习惯,都是喝不了几口,便会觉得寡味,便没有了话语,总是忍不住坐上桌子。打麻将或者斗地主。用一点钱来刺激刺激被生活麻木了的神经,还一样继续说话交流。所以,在这里,喝茶就是打麻将,喝茶也是斗地主。它们三个就是一组等义词、一对三胞胎,只是说者听者都心照不宣。

当然,除非大家真的有事情,要说很久,喝茶才成其为喝茶。那样的情况着实不多。“坐而论道”是文人才有的嘴皮子功夫。李梅张虹们,普通得如同涪江的水,随着大流一致向东,片刻停留都不会有。

李梅麻将技术不好,但是总经不起诱惑,经常输钱,基本上是“十打九输”,属于人们眼中的“铁脑壳”。“铁脑壳”是打不扁敲不烂的,说白了,就是顽固,就是傻,就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在她看来,打牌这玩意,就是一种朋友之间交流的方式之一,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在一起开心。所以,跟同学在一起打麻将,她总是输钱的那个,也是大家抱怨的那个,更是大家赢了钱还打击的那个。

“你看你,啷门这么射张子呢?坐你下家硬是受伤害哦!

“你是射洪来的么?牌一出门就道拐!

“你看你这智商,等老了不得老年痴呆才怪。”

有时候,桌子上几个就拿“老年痴呆”互相嘲笑起来,欢乐得像准备一起打到老年痴呆。打牌到深夜,打麻将的声音就响亮起来,有些像小时候课本里面的“落花生”,清脆利落,一颗一颗,带着丰收的饱满。李梅看来,麻将是无聊生活中最刺激的事情。只要不是输到身无分文,她都是快乐的。

但是,她总有输到身无分文的时候。反省、自责、懊恼……一堆不良情绪就涌上心头,让她眉心像上了锁。

这时候总有同学说,来,拿几百去,我们继续打。

“不,不行。包里没钱了,不来了。”

输家说话,这是牌桌子上的规矩。何况输家已经没有钱可以输了。这点,在李梅的牌友们来说,是起码的修养。毕竟,大家都是同学或朋友,不是职业赌徒。要是打牌打得大家都不开心了,这牌局就没意思了。

走出麻将室,李梅总是要感慨:哎,每次打麻将,我都觉得自己智商有问题。同学总会宽慰她:人家在算牌,你就在乐呵,你心思没用在上面,当然该输。每次人家这么一说,李梅很快就平衡了——反正不是智商问题就好。人生不就图个开心么?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何必活得那么累?随时都在算计的事情,她办不到。

你这习惯很好,输完就算了。不借钱输。              

那是当然。我这点风险控制意识还是有的。就像炒股,绝对不借钱、不用杠杠……都是赌,就是玩个心情。搞坏了心情可以,可不能把正常生活秩序都搞坏了。

李梅打牌的原则还是多的,除了这一条以外,她还不跟不认识的人打牌。在她看来,自己那点薪水也不够跟常年混迹在麻将桌上的专业人士对弈。但是陈向东不一样,张虹介绍的时候,充满了敬重和喜欢。他个子魁伟高大,声音洪亮,打牌喜欢说笑话,完全的心不在焉。特别好玩的是,他要什么牌,他会告诉大家,劝着大家不要点炮。当然,这样打法,最后不是大赢就是大输。自摸要翻一番,人家知道他爱说实话,除非万不得已不点炮,结局就是他自摸牌。事实上,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输,输得像个“铁脑壳”。不过,从来没有见他输了钱不开心的样子。

张虹私下告诉李梅,陈向东投资了好几个实体,比如邻市的一个宾馆、甘肃的一家矿业等等。关键的是,因为有钱,他利用企业缺资金却要还银行贷款的间歇,挣高利息。

李梅一时纳闷:什么意思?还贷款的间歇?

银行贷款需要还,但是银行还是要贷。只是年限到了,必须用两三个月来转贷。也就是说,本金和利息都还,企业是不可能的,银行又必须还了本息之后进行再贷款。陈向东就把一大笔钱全部借给企业,等再贷款一下来,企业又还给他。这几个月的资金利息就是高利息。很多企业都这样,所以,企业向陈向东这样的人搞民间借贷就是普遍现象。张虹有点绕着给她讲了之后还瘪了一下嘴巴,打了她一下,说,“亏你老公还是金融系统的,连这个你都不知道?”

“他哪里会讲这些?他从来不喜欢在家里说工作。你说这个,不就是人家说的那种,放水么?”

“啥子放水哦!这个是民间借贷!”

张虹还用无不艳羡的神情告诉李梅,陈向东现在开的奥迪Q5,跟他那高大壮的个子多般配!就是他放了两个月这样的贷款,得到的利息买的!

长年坐机关的李梅有些惊讶:原来,这世上挣钱还有这么容易的?!虽然衣食不愁,但是发财这件事,对于李梅来说,就是她看过高原天空的云,白色的花团锦簇,美丽得晃眼,近在咫尺,却永远可望不可及。

她没有想到,竟然真的有人,坐在了云端!他们跟陈向东一样,神仙一般,意气风发,逍遥自在。

玩过几次麻将,他们成了熟人。也有不打牌的时候,陈向东家就在茶馆楼上,他带着他那才两岁多的小儿子,在茶馆外的坝子里逗儿子玩。没过多久,李梅还认识了他的妻子梁靓,大眼睛妙身材好脾气,白皙美丽,人如其名的靓女,白领丽人形象。但她知道,这是陈向东的第二个老婆,以前是卖保险的。陈向东挣了大钱之后,就当上了全职太太。说是全职,实际上啥家务事都不做,家里有保姆买菜做饭带孩子。她也就是保姆忙的时候打打下手,跟儿子逗乐逗乐。

陈向东朋友很多,所以很多时候都在外面应酬。张虹的姐夫在开车打野,有一次被交警抓了违章,车被扣押了。陈向东获悉消息后,埋怨他们不早告诉他,然后到处电话找关系,陪吃陪喝,很快帮他们把车要了回来,还坚决不让张虹的姐夫给钱补偿开销。张虹说起这事,很是感地对李梅说,现在这社会,像陈哥这样耿直有义气的人真是太少了!

张虹说:“那天勾兑交警请客,交警还没来,我们几个坐等。我姐夫说既然他们不喝啤酒,我只喝一瓶。叫一瓶啤酒就好了。结果你猜陈向东怎么说?”

李梅想不出来,问:“怎么说?”

“他大手一挥,一点不给我姐夫面子,转身叫妹子来一件啤酒,还说——哎呀,我的哥哥,我给你说过好多次,男人,有钱没钱一定要大气!哪怕你只喝半瓶,我也要叫一件!”张虹说起这话,笑得花枝乱颤,然后补了一句:“他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陈向东的好,在李梅看来,是有夸张嫌疑的。但是,谁叫张虹是自己的同学兼闺蜜呢!她还是很相信她的眼光,何况,她也看得出来,陈向东确实是个有情有义的“铁脑壳”。

 

 

熟悉之后,陈向东给李梅打过几次电话,借钱。

“你不是有钱么?为啥还要问我借钱?”李梅知道,对陈向东这样没有多少文化的粗人,不用委婉。

“妹妹,我的钱是活的,流起走的。借钱就是来投资。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也晓得,我是个可靠的人。我也晓得,你和你的朋友圈,都是机关单位的人,也可靠。”陈向东老实告诉李梅,他就是利用自己干企业的朋友资源,搞资金拆借,从中赚取利息。

“你放心嘛!有钱大家赚!我是个有信用的人,每个月按时给你结利息。”

“我那点钱,借不出手。”李梅一点兴趣都没有。虽然家里不需要她负担,基本上自给自足,但是,几年前才还完房子贷款,自己手里零花钱并不多。

“你搞广告那么多年,接触的媒体和机关单位领导也多,能交上不少朋友。让有钱的朋友借给我嘛!存银行多没意思,怎么都比不上通胀。”陈向东一副很是懂行的样子。不过,李梅并没有放在心上。

陈向东打了几次电话,李梅脑子里就想了几次,每次都快得像耳边吹过一阵凉爽的风,想想是舒服,但最后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太大的兴趣。毕竟,钱少,利息再高也不可能像他一样,能买辆奥迪啊!

到最后,陈向东索性不再说借钱的事情。

两三个月后,陈向东开着他那豪华的大越野到李梅楼下,说是真的要跟她喝茶说话。李梅摸不着头脑,但也跟他出门,走到旁边十分幽静的街道上,找了一家咖啡屋的二楼露台坐下。露台上没有人。咖啡屋里卡座几乎满了,雅间是高端麻将室,估计也是满的。那两年,好像所有的人都有钱,小城市的人不是在打牌就是在郊外玩耍,人们过着活色生香、挥金如土的生活。

“你有啥事情?”李梅刚坐下喝了一口柠檬茶,放下茶杯便开口问。

“哎呀,没有事情也可以找你喝茶嘛!”

一股热流冲向脑门,李梅觉得脸上有点烧乎乎的,自己这么直白和功利,真是不该。她忙说:“是是是,我错了。”

“我就是心里有点堵,想跟你聊聊。”李梅有点惊讶,他们之间的生活,空旷而没有交集,除了张虹,有啥好说的?看着她脸上的不解,陈向东像清楚她在想啥,直接道:“我就是想跟你说一下张虹的事情。”

闺蜜的事情,李梅当然是关心的。在某大镇政府工作的张虹跟她性格也像,但是在感情方面,却更加“铁脑壳”。认准了就不回头的。她的爱情故事跟一起意外有关。三年前的夏天,本市某厂邀请了广州一个专家和家人去某山区景点观光,路上车祸,车坠悬崖,全车人都没能逃过死神之手。张虹的初恋情人就是某厂办公室主任。张虹闻得消息,想起前尘往事,痛哭了好几天,又到处打听,办公室主任在车上没有。初恋情人并没有随行。她有了劫后余生的大彻大悟,心底对情人的爱如沉寂多年的火山爆发。两人联系上后,旧情复燃,燃得两个人都不想带着不能相亲相爱的遗憾继续活下去。张虹坚决不愿意如李梅劝她那样,在婚外维系对情人的爱,一定要坦坦荡荡地跟情人在一起。对她活泼可爱的儿子、言之即从的老公、体贴入微的公婆都不再放心上。老公家人一直惯她,即便是离婚这样悲情的事情,也在苦苦挽留之后顺了她的意。

初恋情人却因为离婚闹得十分辛苦,不过也脱了一身”后,最终净身出户。两个人正大光明幸福地同居着。每年出去旅游,QQ空间和微信圈都少不了秀恩爱。李梅觉得,当初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早婚,能找到个像张虹前夫那样对她百依百顺,还很有钱的家庭,真是像打着灯笼找的。但是,至于爱情这东西,她自己也承认,自己不是很懂。她跟老公,也是男人苦追不舍,她享受着被爱,最后感觉在一起日子过很舒服——她是很喜欢老公的。

只是神圣的爱字,她的体验,不足以让她说出口。

“你们永远不懂,跟相爱的人在一起那种幸福!”张虹每次说起跟爱人在一起的感觉,都是一脸的沉醉,像刚刚完成了一趟美妙无比的旅行。让李梅难以理解的是,两个人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却并没有领取结婚证。或许,这张纸在真爱面前,真的不重要?

但是,相爱容易相处难。最近好像因为两个人的朋友圈差异大,闹了几次,分开了几次。多次见她说起与爱人的生活分歧,又多次说忍不住继续在一起,所以在李梅看来,他们的恋情分分合合像是波西米亚夫妻之间的打骂,怎么都是两个人的调情方式,外人干预不得。她也没有放在心上——毕竟都是年过40的人了,少年时的情感,又经历了生死考验。深爱,是没得说的。

“她这次是真的失恋了。”

“啊?你咋知道?”

“前天晚上,我们麻将后一起吃饭,又一起出去唱歌。你知道,我们这群人玩得开心,很热闹。张虹进了厕所很久都没有出来,引起我们注意。大家都听到厕所里她在嚎啕大哭——你知道的,她平时人前总是笑呵呵的——她真是扛不住了。”

李梅脑补着众人狂欢的喧嚣中,闺蜜痛彻心扉的爆发,眼睛很快湿润了。她身子一动不动,也顾不得被陈向东看到顺着面颊流下的眼泪。听他继续说。

“我们都在外面叫她,安慰她,但是她根本不听,在里面整整大哭了半个小时。把她姐姐心痛得在外面跟到哭,我们也陪到掉泪。哎——”

李梅沉着脸,半天没有说话,双手往脸上抹了一把后,长吸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我早就给她说过,为了爱情离婚是有很大风险的。伤害亲人,自己想要的,却难得善终。”

“是啊是啊,你是她好朋友,你要多陪陪她。不要给她说刚才我给你说的这事,当你不知道哦!”李梅被陈向东的善良感动了。我们还真应该算是朋友,她想。

“嗯,好。谢谢你们一直关心她。”

“哎呀,朋友嘛,说这些!”陈向东很潇洒地挥了挥手,对李梅这样生分有些不满意的样子。

两个人又随便聊了一些茶馆里的事,各自分头回家。李梅对陈向东的印象更好了些,耿直、重情义,不错的男人。

随后的几个月,李梅更多地往茶馆跑,多数时间都不打牌,真的喝茶,聊天;或者跟张虹在河堤边上走路,说话;跟陈向东一家子都熟悉起来,甚至有时候就摆开桌子,在柳树下凉风习习中,几家人开开心心地吃晚饭。

茶馆外面的树荫下坐着,懒懒地斜着身子,把腿放在藤椅一边,半卧姿势。四川人喝茶从来不在乎形象。这种舒适惬意,西部也是处处可见。两三个朋友在一起,说话有一搭没一搭。气氛不需要刻意营造,都是好的。话题也是天南海北,无所不及。只有张虹爱人的名字,成为敏感词,永远被屏蔽。好在张虹的身心比起脆弱做作的其他女友,一直健康,甚至强健,李梅的心理负担并不重。

后来,张虹悄悄告诉李梅,爱人是因为前妻患上了癌症,出于道义他才回那个家照顾。但是他们并没有复婚。她还是坚信,他们会有继续在一起的那一天。另外。她像是顺口说起,她和她姐姐一起借了三十万给陈向东。陈一直很守信用,每个月把利息转到她账上。所以,她的经济情况十分不错,高兴买啥就买啥,每个月还有一大笔结余。

张虹的情况,李梅心底一直还是羡慕,毕竟那样的爱情,并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得到;即便是有,也没有几个人可以放弃一切现有的幸福,去成全个人至爱。世间没有完美,只有完整。而完整,有着表象看不到的黑洞。

看她几天一套新裙子,还总是动辄数千的品牌货,李梅的心动了——哪个女人不爱美?靠可怜的工资糊口可以,要精致地生活,实在是难。

弟弟家靠着多个渠道高回报投资,不是也成了百万富翁么?每次回家看到他冰箱里的都是德国黑啤,完全进入超级小康生活状态。身边有多少人都在过着这样快乐的日子啊!李梅分明感觉,钱就放在眼前,触手可及。这种诱惑,就像别人在自己脖子上挂了一圈又香又甜的糖饼子,一低头就可以咬上一口。而自己闻着飘过来的香味,却不敢动弹。

想得越多,看得越多,李梅的眼睛就越是红得像兔子。终于,她忍不住,低下了头。

李梅是有人脉的,多年职场的言而有信和处事风格,让她得到广泛的认可。朋友更不用说了,只要她一句话。当她向两个经济宽裕的朋友说起陈向东借钱的事情后,在某镇当行政官员的汪强和在一企业当财务主管的钟娜,很快给她的账户各打来十万,连借条都不要。当然,利息她是口头承诺了的。月息百分之二,比定期高了不少,但相对很多民间融资百分之三、百分之四、百分之六甚至百分之十的利息,实在又算很低。

“国家政策是支持民间借贷的,在贷款利率的四倍之内都受法律保护。”陈向东多次给李梅灌输法律知识,无非是想让李梅放一百个心,把钱借给他,也去朋友那里借点钱。

李梅认为,民间融资总是短期行为,所以陈向东打的借条也就半年时间。钱刚到账,陈向东就扣除了当月利率,给她打了整数的借条。随后每个月的固定时间,李梅就是处理利息,把朋友的转过去,自己的留下来。像是突然多了一个人在给自己挣钱,李梅的日子开始过得风生水起。高兴不高兴都请客吃饭喝酒,潇洒自在得跟钱花不完似的。在汪强和钟娜两个朋友面前,她也像个功臣,接受着他们的尊重和喜欢。

只是偶尔,有种不安,像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在独木桥上,随时可能掉下去的忐忑在心里,让她感觉风吹草动的惊心潜伏着。这无疑于一颗随时被踩到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让她魂飞魄散。她偶尔也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贪婪?忘记了理财中最重要的风险控制。但是那点钱放银行,分明就是亏啊!钱入股市,更是惊心动魄,让人不安生。

中国投资者之路,狭窄危险得如同吊桥,人多桥晃,随时会挤下深渊,谁也难以保全。

好在李梅一直都不是好赌好酒之人,加上广告公司业务进行得不错,本来不多的私房钱开始很快累积到账户。李梅觉得人民币就像沙漏里的沙,每一天都在往自己的账户掉,掉得她心花怒放,明亮的生活有着难掩的愉悦。她走起路来,袖口都带着风——尽管她明白,风声之下,或许就是炸雷。

半年很快过去,陈向东说项目还在进行之中,希望能够继续。这次是借一年。李梅给两个好友一说,每个月跟李梅一样享受着不劳而获的好友犹豫片刻也同意了。年底,李梅甚至用自己的钱还了钟娜的十万,把外债清理了一半。钟娜稳稳地赚了24%的利息,算是收获颇丰,跟李梅的关系也分外好起来。

李梅做事,一定要善始善终。这口碑,在这个言而无信大行其道的社会,是极为难得的。她始终不明白,为啥还是有不少的为富不仁者,靠着哄骗,竟然还在发财。她的身边,就有活生生的例子。有个做广告的老板,包里从来没有超过三百,开张发票都在计算税钱够不够给;对人口蜜腹剑、极为势利,求你的时候,你是爹是娘,不需要你的时候,你是陌生人;业务员的工资拖欠半年不发,业务提成可以让别人为了几百元打几十个电话催促。这样的人依然一单又一单地接业务,生意好得很。后来靠着本地报纸打包出售的行业版面,以报纸主编名义在外面大肆吹嘘,借虎皮拉大旗,挣了好几套房子,车子也从普桑到路虎。

这个社会潜伏着不可理喻的逻辑,“奇葩”处处有,而“奇葩”这个词如同变色龙一样,在不同人嘴里有不同的语言色彩。

最后她自己总结,还是因为自己只是个好业务员的原因。她坚定自己的信念,要么不承诺,要么一言九鼎。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不管这社会怎么变,自己都不能改变做人的底线。

到李梅获悉消息的那个下午,实际上陈向东已经三个月没有打利息过来了。只是李梅有些自欺欺人,不敢追问,像面对放在手心的肥皂泡,怕出一口气它便破灭了。她没想到,该来的始终会来——不管她有多么怕。

 

 

李梅胸口气紧,高一脚低一脚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一言不发,就睡到床上。她老公以为她业务开展得不顺,也没有在意。饭煮好了叫起她吃饭,然后就坐到电脑桌上看连续剧。

她继续回到床上,却睡不着,脑子里千军万马地奔腾着。所有的念头就一个中心,怎么要钱回来?现在说钱,人家还在昏迷中,不地道。那什么时候催款?他家的车子能不能抵押?——或许那车子能拿来也还不错,当是自己买了辆豪车。他现在的资产谁在打理?矿产那边有多少?宾馆开始营业没有?明明都是没有答案的事,她想得纷纷扰扰,直到精疲力尽,昏睡过去。

阴阴沉沉地过了好几天,李梅终于问张虹要了陈向东的病房号,在住院部楼下买了篮水果,找到病房。无比壮实的陈向东竟然瘦了几十斤的样子,大眼睛像是外挂在额头下,仅仅比鼻尖低调了一点点。他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见到李梅眨了眨眼,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个孩子在咿咿呀呀。梁靓还是那么美,只是有些憔悴。对着李梅,脸上的笑十分勉强。她把果篮放在宽宽的窗台上,便示意李梅出去说话。

见此情形,李梅哪里还敢提钱字?满怀同情地询问事发经过。梁靓说,以前没有体检过,只当他身体好得很,谁晓得有高血压呢?!从高原回来,一喝酒就出事了。你晓得的,他那个人,义气,喝酒又不推杯。还想开车。要不是离家近,发现得快,早就“没事了”。梁靓说着说着,抹起眼泪来,李梅听得认真,眼圈也跟着红了。

人到中年,如果还不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不顺应身体的需要过日子,真的会要命啊!

“好在现在命救回来了,医生说,后期康复还要看他的意志。”听到梁靓这么说,李梅有些感怀,忙安慰她:“没事,你不要急,一定要有信心,他会恢复得越来越好的”

“他还认识你的。”梁靓又说。

“哦?那不错,这点很重要,他脑子没有坏。他会有很强的毅力坚持康复。”李梅脑中的欣慰感一闪而过,搂过梁靓的肩,拍了拍,

带着无限沧桑走出医院,李梅有些矛盾,突然觉得,实际上钱一点都不重要,哪怕就是收不回来,起码自己还是很健康的。而陈向东,未来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谁都说不清楚。

钱买得了任何东西,却买不了健康。所以,在健康面前,钱算什么呢?

然而,对健康着的人来说,钱又是多么重要啊!重要得如同阳光,生活要灿烂,须臾离不得;重要得如同水,生命要增长,每天都得有。

李梅开始数着手指过日子,每个月还是给幕后借钱的汪强打利息过去。她当自己那一年没有收入,也想尽量保证自己的信用。过了两个月,她买了礼物再次去看望陈向东。

陈向东胖了一点点,坐在床上,歪着头,扭着脸,甚至能叫出她的名字来。每个吐出来的字都像是咬牙切齿地挤压了口腔里什么障碍冲出来的,嘴角还有口水泡沫冒出来。虽然口齿不清,但李梅能听懂,忙叫他不要说话。梁靓却在一边鼓励他,让他说,还给李梅当翻译。

“他说他记得到欠你的钱,要你放心,”

“他说欠钱的事情,他都记在本子上的。等好了肯定要还。”

李梅还没开口就被感动了,忙叫他们不要说了。好好养病。梁靓还是拉她出来,悄悄地告诉她,来催债的人一波接一波,陈向东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很不利于康复。她自己也很着急,之前她从来不管家庭财产,没想到欠债竟然那么多。而张虹和李梅,是她认识的人中数额较小的。

李梅逃一般出了医院。她能说什么呢?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因为他们自觉而欣慰?因为自己开不了口而沮丧?因为未来不可知而茫然?她心底有个念头,像掉入海底的沉船,不敢想——或许,陈向东并没有张虹之前说的那么有钱?!

又过了三个月,李梅从电话中得知,为了减轻住院费用负担,陈向东已经回家居住,每天上午去医院康复中心做理疗和康复锻炼。当惯了阔太的梁靓不离不弃地陪同,也开始清理家里债务。甚至辞退了多年的保姆!

他们不是很有钱么?怎么会为了点住院费和保姆费计较?!李梅惊慌失措了——沉船浮上水面,满目疮痍。而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外债成了疮痍上的一个泡,一股风吹过就会惨遭灭。陈向东的口齿还是不清楚,梁靓接电话的口气开始有些变化。焦急、无奈、生气、不耐烦……听得李梅心里总是像打翻了一抽屉的调味瓶,什么味都杂在一起,味道强烈得呛人。没过多久,李梅就知道因为大量的人讨债上门,陈家的车早就被人开走了,现金归零,几个投资的地方都被肢解为别人的股份,实行了债务抵消。对张虹和李梅,梁靓采取的政策是认账不赖账。但条件只有一个——等陈向东病好了一定会还,一定会慢慢还。李梅几个月一个电话,有时候他们在医院康复室锻炼,有时候两个人搀扶着在河堤练习走路……李梅没钱坚持对汪强的透支,终于忍不住告诉了自己这几个月的坚持和陈向东的病情。汪强虽然有钱,也没有忍住开始向李梅讨债。尽管这种债务没有借条,他深知李梅的性情,不会言而无信。

李梅感觉自己被架上了烤火架,焰火带着焦灼,肆虐地舔烧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即便是汪强几个月在QQ上说一下,都在把她往死里逼。自己账户上只有三万元钱,还是年底几个大业务和年终奖刚累积起来的。她还是强迫自己把卡上所有的钱都还给了汪强,并说明了情况,希望他能理解,自己会慢慢地存钱,只要有一点就还一点。

但是,还钱哪有那么容易?不过两三年时间,经济形势急转直下,不少企业滞销停产,连银行都开始出现亏损。广告公司的业务越来越难拉,自己的业务提成也像股市一样,只能用“断崖似下滑”来形容。

怎么办?剩下的几万元就是好大一个窟窿,起码需要她悄悄地存上三五年。这个窟窿像个黑洞,随时要伸出魔爪来,把她拉下去埋葬。

张虹姐姐的茶馆还开着。李梅好几次去那里,都没有再看到陈向东两口子。张虹也愁眉苦脸,说儿子年前急性阑尾炎发作,好不容易去梁靓那里要了一万元回来,把医疗费支付了。

说到底,都是这茶馆惹的祸。李梅心底的焦虑和怨气找不到出处,偶尔对张虹生出点不满。但她又冷静地告诉自己,要不是自己贪心,要不是自己自以为是的义气,实际上也不会这样惨。起码自己有多少钱借多少,不至于弄了整整贰拾万别人的钱来拖累自己啊!试想只有自己的十万元,自己已经不在意那笔钱了,当一年没有收入就是。甚至她想,要是春节前不是一时鬼迷心窍,把自己的十万又还了女友,而是让陈向东还她钱,起码自己现在手里还有点结余,但如今……有好长段时间,李梅看到路上停着的轿车,就在眼里出现车子的价格,那堆曾经自己视为废铁的东西,现在好像一堆堆的钞票放在路边。她恨不得偷走就卖掉,换成现金。

钱这东西,你等它的时候,它是漫长的时间;你用它的时候,它是指缝间漏出去的沙;你想拥有它的时候,它就是一个妖娆的女子,男人得费劲心机和力气。是的,李梅眼里,钱是街边停靠的任何一辆车,是路上女人们手指上的钻戒,甚至是男人们腋下夹着的公文包……不管是什么,却都不是她的。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真的快疯了。而这种暗藏内心的疯狂,没人能体会。

风险控制,不是老公经常放在嘴里的话么?要是他知道自己已经身陷这样的民间借贷,那该是多么悲惨可怕的事情啊?!李梅简直不敢想,好像随时有根打好死结的绳子,一不小心就丢进婚姻的脖子。恐惧、喘息、最后勒死,一点悬念都没有。

账还是要要的。电话里,陈向东的口齿还是不清楚,但是说话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清晰。只是还钱的口吻从认账到有些不耐烦,好像欠钱的是李梅。李梅心里的焦躁每次都像吐出来的火,顺着看不到的电话线烧到陈向东、梁靓两人的手机上。

眼看借条打了两年了。李梅找不到人,还是只有打电话。对方早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人了,好在每次没接到电话,梁靓都会回个电话来。或者说在外面陪陈向东走路,或者是在医院做恢复性训练。她说,钱,肯定是有的。但是都不是现金——全部都是借条。梁靓甚至告诉李梅,陈向东相信别人到没法想象的地步,就一个几百万的项目投资,自己连一张纸都没有留下。好在自己周旋得当,花了大半年,想方设法让大股东写了一张欠条,表明陈向东的投资在企业里面。

不管怎么样,超过两年不依法追索欠债,在法律上就过了时效。李梅查了相关法律条款,电话追得更勤了。电话两头的人,也越来越不耐烦。说到最后,陈向东同意重新开个借条——张虹的债务也这样处理的——李梅对此并没有兴趣。两年又两年,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她决定少让他们还点,只要本金回来就好——哪怕只是朋友的那贰拾万元他们还了就行了。

但陈向东的话把激怒了:“李梅,我只能还你十五万!”

“为什么?”李梅像是被一棍子打到头上。

“把以前的利息算进去,我现在又这个样子,只能还你这么多……”

李梅眼睛红了,气得浑身发抖,终于忍不住冲手机大叫:“我看你身体坏了,你脑子也坏了!那么多钱都是我帮你借的,我怎么跟人交代?要我贴钱帮你还账?!我的钱是给儿子上大学用的!”

“我有啥办法?我现在都这样子了!你逼我有啥用?就是十五万我现在也还不出来!”陈向东的话像个活脱脱的赖皮。

李梅听不下去了,冲着手机像狮子一样吼了一声:“我让法官跟你说,你到底该还好多!”然后狠狠地挂了电话。

 

                     

 

初春的街头,树木都带着翠绿的稚嫩,各种花儿也次第开放,城市的大小路边都摆放了新盆栽。李梅眼里哪里看得到花草树的美丽?她只烦躁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卷起尘浪和汽油味,和轿车们不时没理由的叫嚣声。

李梅站在郊区法院的公共汽车站台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去吧,必须去,不去怎么行?你要面对现实,面对自己亲自种下的恶果。你不去怎么行?要不回来钱,拖着也是受罪。快去,必须去、必须去……法院,就在咫尺。她觉得自己像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不得不强撑着走进医院。心里除了怕还是怕。谁不怕呢?谁会想到自己会有事惊动到法院呢?但是,除了这里,她找不到自己的路了——依法维权,这不是一句口号,陈向东借钱的时候不是经常给她普法么?现在,该他还钱的时候,她得让法官给他普法。

之前,她在网上已经找到汪强发来正式的起诉书模本,他熟悉政务,到镇法庭很容易就找到了类似的法律文本。她对号入座地把自己的情况和诉求弄好,自己揣在包里好几天。

趁着外出办业务的时间,她转了两次公共汽车才到这里。

法院门卫的检查口像是出国过安检,像模像样。三个着警服的干警或坐或站,排成一溜儿,那架势把李梅吓着了。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来,不只是找不到北啊!她把小包放进检查口,等安检后取出来。然后深吸一口气,低头在干警面前登记。写字的手都有些颤抖——自己还是经常在外面跑的人,要是个农村妇女,不是更惨?李梅强作镇静地填完表,抬头向干警轻声问道:“请问,立案庭在哪里?”

面无表情的干警指了指对面办公楼的下面。李梅看到一间没有门的大厅敞着向外,如同政务中心一样的地方,有好几个人来来往往。几步路走过去,她低眉顺眼地对站在里面的女法官说话。好在人家态度很好,看了她拿出来的起诉书,提出好几个问题,又指了指对面书写台上贴着的正规起诉书,让她去那里重新填写、完善。

李梅终于定下心来,坐下来,低着头,仔细查看自己的起诉书问题所在。又拿起笔重新抄写起来。对了格式和内容,她飞奔出去,在法院旁的门面上找人打印出来。终于赶在下班之前,她交了钱,提交了起诉书。

按照法律条款,自己索赔的金额并不低。李梅还是不放心,转弯抹角找到个法院的关系,说了自己的事情。这种官司是没有悬念的,汪强告诉她,不要紧张,该怎么判肯定会怎么判。

没过多久,梁靓的电话打来了,态度十分温和,用了半个小时诉说自己有多艰难:陈向东的病持续在花钱、大女儿在读大三、两个儿子都还没有成人……目的只有一个,请李梅撤诉。李梅告诉她自己起诉原因是因为陈向东要求只还十五万的话时,梁靓好像很吃惊:“啊!他怎么这么说的?我还不知道呢!”

“我起诉只是不想跟你们那么多废话。你知道我这个人,不喜欢死缠烂打,既然都是守法公民,该怎么办就么办。”

“问题你这样增加我们的负担。”梁靓知道这样的官司到最后不但是自己输得很惨,还会多几大千的诉讼费用在头上。

“这点费用不算啥,你们只要该还的还了,我自己可以给。我不喜欢没完没了地跟你们讨债,还要讲价还价。”不管怎么说,李梅坚持不撤诉。

“那你就等法官说了算嘛!反正你就是打赢了官司,我们也没有钱还。”梁靓终于露出老赖嘴脸,生气地挂了电话。

那段时间,每一个来自法院方向的座机电话都让她心跳加速。她不敢想象跟陈向东夫妇对簿公堂的情形,有时候严重到想放弃这个权利的争取。世态炎凉,只有到这样的份上,才算得明白。想那一两年,多么和和美美的关系?而今,在庄严的法律面前,终于要像无数电视剧里那样,双方都跳起脚,相互撕皮?自己该怎么向法官控诉他们言而无信和藏在自己心底的煎熬等待?

两三个月过去了,有一天李梅终于接到法院的电话,要她去参加庭审。

李梅压制着心底的恐惧,先给单位领导电话请假一天,然后慌慌张张地换了衣服,打的去法院。灾后重建的法院总是机关重重,她问了好几个穿制服的,才找到法官要她到的地方。竟然不是法庭?!她看到一间30多平米的办公室,三张大办公桌。一个短发中年妇女背对着门,坐在电脑前打字,另一个年轻的,站在她旁边的办公桌上整理文件。

“请问……”李梅犹豫着敲门,中年妇女转身问:“李梅?”

“是的。”

“进来!”

李梅好不纳闷,不是开庭么?被告呢?法庭呢?黑色的法官袍呢?!

“根据你们的案情,本案采取简易形式开庭。被告因为身体原因,给法院寄来了书面辩护……”中年妇女就是法官,她看了站在身边的李梅,仍然面向电脑坐着。但显然,她在宣布开庭了。

李梅觉得自己开了眼界,心里也轻松了,起码不面对陈向东两口子,起码不会因为言语不在法庭上大吵大闹。这让她如释重负。她不是知识分子,骨子里却有着知识分子的羞怯和胆小,或许只是因为她遗传了教师妈妈的基因。她好奇地看着法官的电脑,竟然是“庭审记录”。最神奇的是,庭审记录已经基本写好,法官只需要在问她的话后进行“填空”——这分明就是法官和她一起来做一套填空题。

法官让李梅陈了事实,然后把陈向东的辩词在电脑上的“庭审记录”指出来,逐一问她,边问边把她的话打进“庭审记录”里的空白行。

“陈向东认为你已经支取了他生病三个月前的每个月百分之二利率,所以应该在借款中扣除。他向你支付了每个月六千元,十五个月的利息,一共九万元。所以他认为自己只需要支付剩下的二十一万元。”

“但是,这种利率不是法律保护的范围之内么?”李梅皱着眉头,心想,你不是无耻地说只还十五万么?

“这个你不要管,我们晓得判定。你只回答他的这个十五个月利息已经给你是不是事实。”

“是的。”

“你有啥说的?”

“当时他借钱的时候就给我说这个利率标准是法律保护范围之内的,不算高利贷。我想依法办事,这是我应该收取的利率。所以要求他还款不能扣除这个钱,还要追加拖欠了快两年的利率。”

法官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一直边问她边用双手手指在电脑上飞快地填着空。李梅也一边说,一边盯着电脑,看她打字。

这样的庭审,是她在家里想一辈子都想像不出来的。李梅完全忘记了恐慌,跟法官像同事们在办公室修改文案。只差没有闻到法官的发香。

事实清楚得几乎是简单明了。庭审不到半个小时。法官让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没有问题之后,输出来,让她签了个字。

走出法院,李梅像是跟业务单位谈了一笔业务,带着新奇和愉悦,搭公共汽车回了家。舒舒服服睡了一个午觉。

下午没有什么事,家里却来了个远亲。李梅爸爸堂弟的老婆、李梅叫婶婶的张群华登门拜访。婶婶跟他们一家多年保持联系,关系不错。虽然他们生活在市里一个县城,但几十公里的路程倒也方便。婶婶的女儿已经工作多年,自己早就退休,有一个门面房补贴退休工资,老两口收入不错。婶婶除了爱好麻将,也有广泛的社会关系,是个生活优越、热心的中国大妈。

婶婶单眼皮、皮肤小麦色,年轻时候不年轻,老了却显现出了优势,相对瘦得像猴的叔叔很是青春勃发,比实际年龄起码小十岁完全看不出已经六十出头她常常到小辈家看看,还对小辈的家庭安排进行指导,啰嗦是啰嗦了点,但是因为都是她一片好心,又能和大家打牌唱歌玩到一块儿,所以深受家庭成员们的喜欢。

李梅惊讶地看到婶婶竟然瘦了,进屋来连笑容都没有一个,坐在沙发上理也不理李梅,倒是自己发愣。李梅赶紧倒了茶递到她手上,轻声问:

“怎么了?婶婶?”

张群华接过茶杯,转头一看她便顺着脸颊流下了两行泪来。李梅心痛不已,忙搂过她的肩头,拍拍她后背,温言问:“没事没事,慢慢说,怎么了?”

“我现在在城里打工……住在叶家坝那边。”

“啊?!怎么你来打工?”李梅怎么也想不出来,这过着优越退休生活的婶婶会跑市里来打工,挣辛苦钱。

“我欠了别人很多钱……”婶婶一口水也没喝,放下茶杯,垂下眼帘,眼睛小得像根短短的弧线画在脸上。

“为啥?怎么会?你咋欠起的?欠谁?欠了好多?”李梅有点急,发问像没停住发射子弹的机关枪。

“呜呜呜……”婶婶的头干脆低得放在了双膝上,双手抱着头,哭得厉害起来了。

李梅觉得自己情绪过于急躁了,忙扶起她的头,右手抓住婶婶的左手,左手在她背上从上到下地抚摸着。

“好了好了,不急不急。慢慢给我说。”

婶婶的头无力地靠在李梅家乳白色的皮沙发上,李梅抽出左手,紧紧地抓住她的右边臂膀,怜爱地看着她。

张群华从大哭到呜咽,肩膀抽动也慢慢缓和下来。李梅又端起茶杯,让她喝几口。十几分钟过去了,她终于安静下来。

原来,她投入了自己多年来的积蓄二十五万到一家投资理财咨询公司,公司给的利息远远高过银行利息。每个月按照百分之一点五的利息给她,她的银行卡上每个月就有三千七百五十元到账,比退休工资高了一倍以上。这让她的心思活跃起来。投资公司经理经常鼓动她去亲朋好友处借钱来投资,还教她一个窍门,给借钱的百分之一或者更低的利息,自己就挣些“手续费”。

张群华感觉挣钱容易,但也专门去考察了一下这公司。报纸上有副市长出席开幕仪式的新闻、闹市区有一层楼是有产权的。名气和实力都是大家有目共睹,她便动了心。几个闺蜜见她也是有实力的人,毫不犹豫地借钱给她。整整四十万转到投资公司,公司跟她签了合同,也给她看了投资项目——某房产公司买了一块郊区地皮,准备开发联排别墅,结果遇到银行贷款收缩,只好向民间机构融资。她自己感觉这个项目不错,试想这么多年,住房涨了两三倍,但是别墅的价格却是接近十倍的涨啊!

每个月进账更多了,她唯一的事情就是收到投资公司打过来的利息,再除去自己的,打给闺蜜的。简简单单的账务,结结实实的收入。张群华感觉自己退休后才成熟了一样,成长为理财高手,大有大器晚成的意思。日子也过得风生水起,跟姐妹们国内游、国外游,爽朗的笑声洒满全球。

好花不常开。投资理财公司开始出现了利息滞后,守时的利息到不了账,她急了。经理解释,说是项目建成了,但是销售情况不好——不知道为啥,人们没有那么热衷于买房了,更不用说价格高昂的别墅。

一个区县,能有多少人买得起别墅?李梅听得沉重,心里像坠着个铅球。

公司的利息跟不上,姐妹们却没有停下追问的节奏。张群华不得不给他们摊牌,但是他们并不买账,天天来家里讨债。多少友谊的船就是这样翻的?她没有想到,挣钱的时候大家都你好我好,轮到问题出现,闺蜜的脸比微信圈广告刷屏还快。而自己,因为有中间的利差,连话都不敢说。他们刚开始还是天天登门,后面讨债越演越烈,除了晚上回家睡觉,几乎就赖在家里不走了。每天中午她还得好吃好喝祖宗似的伺候着。

不到三个月,公司被县金融办界定为非法集资的公司,公司楼还在,人却没了。连经理的电话都换了。他们几百号投资人开始找政府、找公安、找工商,都是白费劲。钱按理是有的,但是需要清理账务,需要拍卖资产……猴年马月能拿到钱。

“那现在怎么办呢?”

 “他们要我卖门面,卖了门面也是可以还钱的。但是广告打出去了,一个询问的电话都没有。”

“现在这个经济形势,现金为王。谁会动大笔现金买门面?再说你看大街小巷关门的门面好多?以前动辄十万二十万的门面转让费,眼下你就是倒贴给别人别人也不接招了。”

“那为啥你来这里打工呢?”李梅接着问。

“他们天天呆在我家总不是办法。我出来了他们也不好意思缠着你叔叔不放了。我们最后商定,我每个月还3000元给他们,还到有钱一次性还给他们再说。”张群华见李梅看着她,又接着说:“现在门面每个月租金有一千元,你叔叔和我的退休工资三千二百元,我跟几个农村来的妇女给保洁公司做保洁,能挣点生活费和医药费。”

“公司那边总应该可以要点钱回来吧?”

“能的。就是要等。所以你叔叔就守在家里等消息,我出来打工。能还好多算好多,等到公司的钱出来一些,可能就好了。”

李梅的心被揪痛了。十年,婶婶的老年生活就这样被套上了枷锁。要是几年后找不到零工打了呢?要是那资产十年都处置不了呢?李梅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婶婶的女儿也是中年妇女,儿子成绩不怎么样,好不容易上的三本,每年花钱也是大把大把的,完全没法帮助爸妈。而李梅自己,又有什么办法?

李梅没有想到,自己落进了海水,发现亲人竟然也在海水中泡着。所谓的投资高回报,不过是一口咸过一口的海水啊!当年,他们却都甘之若饴,没发现危险像鲨鱼潜伏在水底,随时会吞噬他们。

李梅好好地安抚了一番婶婶,出主意怎么早点处理掉门面,还马上在招聘网站上给婶婶注册登记,留下了婶婶的电话号码。多些人帮你卖给点手续费是应该的。她告诉婶婶,自己也十分缺钱,没法帮她。能卖了门面,是最快解决问题的办法。至于公司那边,不要去上访闹事,要密切关注事态发展,该领钱的时候不要错过了。

“钱这东西总是身外之物,身体才是最要紧的。只要你们身体健康,吃喝花不了多少。投资的钱,能要回来多少算多少,省着花,也能过日子的。只是不要再出门旅游了。”

“哪里敢想?现在就指望这边稳住他们,那边等点钱回来。以后再也不相信那些投资公司了。”

“你还能有财力想么?”李梅心里暗想,没有接婶婶的话。

临走,李梅还是从床头柜钱包里取出五百元现金,硬塞到婶婶手里,要补贴婶婶两个月的房租费——婶婶跟一个中年女人合租郊区,房租还算便宜,只是每天早上五点过就得起床,晚上九点过才回租房。都坐公共汽车。

 

 

 

晚上,李梅给老公简单说了婶婶的事情。他皱着眉,一声叹息,说上午才去市上金融办开会,要盯紧参与非法集资人员的动向。没想到婶婶也参与进去了。不过一会儿又说,有几个人没被高利息诱惑呢?!听政府的人说,有家属还上百万地投资进去,搞得家里鸡飞狗跳,一夜致贫,甚至负债累累。

“还是银行靠得住。利率低点,起码本金在。”

李梅听他几句话,头皮便发麻起来。自己就是倾囊而出,还有一笔外债。官司的事情她硬是没有让任何家里人知道一点点消息,连最亲爱的妹妹也瞒得紧紧的。虽然她常想要是那笔钱能收回来,自己是多么富有;但那念头,她清楚地知道,就像海市蜃楼,出现的几率太小,而且遥不可及。她只有努力地不去想,天天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都安排得满满的。

只有忘记了钱的日子,才像日子。

李梅的工作进展越来越不顺利了,公司里的业务也因为企业发展出状况、互联网的冲击少了很多。首先是企业投入广告的钱少了很多,以前自己的一个大客户削减广告投入高达百分之六十,原因是企业自己做了微信公众号。他们锁定自己的目标客户,聘用九零后发展新媒体,任何一个文案出来,都是音乐配美文,内容丰富,几乎可以说是美轮美奂。连搞活动,也不用广告公司跟进了,自己几个年轻人搭台唱戏,弄得像模像样的。跟纸媒一样的外部公众平台,显然少了手机客户端这样能装很多内容的优势。喊了好几年的降薪终于来了,所有工作人员基础工资都比头年降了百分之三十,加上提成减少百分之五十,合起来这真是个可怕的数字。每个月进入工资卡的,几乎只是低保线上,刚够生活费。

她不知道未来还会怎么样。她所在的广告公司还是本地实力派,但是裁员和倒闭的风声依然像夏日的酷暑,来得不经意却很是猛烈。每次同事在外面聚餐,都免不了在一起长吁短叹一番。

挣钱难,这是李梅几年前完全想不到的事情。两三年前她还就经济下行了解过,网上有言论称这轮下行短则十年,长则二十年。她紧张地咨询学经济分析的朋友,朋友认为,只要自己没有银行贷款,正常生活是影响不了的。尤其像她这样,没有高额资产的,更是无关紧要。

她以为,这跟网络炒作的新闻一样,自己只是旁观者。谁料到,事情并没有想象的简单。没有一个人不受影响,没有一个人逃得过。就像龙卷风席卷一个地区,每草都会被翻卷升空一样。

“每一张平凡的脸上都刻着历史风云。”她突然想起一个作家说的这句话,何其经典,但有几个人明白?

偶尔有现金业务处理,也不过是一两万。但就是那一两万在银行数钞机上哗啦啦翻动的时候,她会目光呆滞地恍惚起来:天啊!我曾经有三十万,得翻多久啊?这哗啦啦的声音得响多久啊?得垒多高啊?会不会有我人这么高?钱啊!我的钱哪!她的心总会被搅动起来,耳朵听一声,心脏就被刺痛一次。声声入耳,痛得满身都是血泡在冒。

过了没多久,法院电话,让她去取判决书。

轻车熟路,她找到了那两名女法官的办公室。李梅没有想到,法院主动对诉讼费进行了减半处理,只需要她填表后一个月内转到她的银行卡上。判决书上的数字也是她满意的,除了本金一分不少之外,还有一笔可观的利息。只是这笔钱封顶了,不管陈向东他们欠她多久,就是这个数字。她还是满意的,四十多万啊!巨款!最起码,不用老是电话催他们,在电话里跟他们吵架了。

依法追债。她想,自己已经做到了。

“在半个月之内如果对方没有提出异议,判决就生效。生效后三个月不执行,你可以再来申请强制执行。”法官还是面无表情,逐一交代后续事宜。李梅的心里却是舒坦愉悦的。她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快乐,像个在老师面前的学生,不停地点头,不停地说着嗯嗯嗯。

“他们也会来拿判决书么?”李梅问。

“我们会给他们寄去。”女法官平静声音里有着难得的温情。人性关怀,难道不是执法机关干部应有的?李梅虽然有点担心寄信能否投递到位,但也感受到了温暖——虽然被温暖的人并不是她,甚至是她痛恨的不守信用的债务人——人家也是事出有因的。恨归恨,她也觉得陈向东口子是可怜的。

之后没有电话。对方平静得像从来就没有这码事。

李梅看着判决书,心里十分愉快。四十多万,扣除朋友的10余万,自己还有30万,这是多么可观的数字啊!放在点钞机上,会哗啦啦不停地响一个上午啊!即便是出国,每年两次,也要十年才能花完啊!要是不工作,自己可以玩整整十年啊……是的,她忍不住要做白日梦。多么惬意!多么美好!难道不是小时候最爱看的万花筒么?她的生活将成为一个五光十色五彩斑斓的万花筒。她恨不得时间被冷冻,美好光景就原汁原味地停留在这一刻。这想象中的一刻。

她又忍不住想,看到这么实打实的利息,难道他们不上诉?陈向东会不会气得跳起来抓狂?这判决跟他的十五万实在相差太远,远得如同现在的他要跌跌撞撞地走到青海吧?他不是很有钱么?不是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信用好得超群么?不是说这利息是受法律保护的么?他为啥不把自己的未来打理好?连一点储蓄的备份都没有,只留下无数张借条?

他们肯定是不会上诉了。他们没有钱打官司,也不会有钱上诉。他们现在是一听说钱就在颤抖吧?一听见电话就慌张吧?一看到债权人就躲避吧?李梅想象不出他们的生活,就像想象不到自己的未来一样。

不管各种念头怎么在脑海里开水般沸腾,李梅的表面仍然平静得如同人工湖的湖水水面,家庭生活没有起一点涟漪。只有微信上,有着相同诉求的张虹关心了一下判决结果,说是她也时刻准备着,去法院依法讨债。当然,李梅明白,这时候,自己就是一个标杆,被注视。一旦讨债失败,张虹还是不会去花这个冤枉钱的。这一两年,民事诉讼都是这类民间借贷,能通过这个渠道收到钱的有几成?恐怕一成都没有吧?

一纸空文,不只是文件。

这是一个高风险的社会,没有谁靠得住。然而,这么多人深陷其中,又是为什么?李梅想过千百遍,总结最终还是一个词害了自己,害了所有的人,那就是“贪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真理,颠扑不灭的真理。而家庭,这个社会稳定的基础,像颗孕育着巨变的核子,因为“秘密”暴露随时可能爆炸。李梅潜意识里非常羡慕婶婶和张虹他们,他们有丈夫可以诉说,可以分担,但是她自己却是一个人扛。扛得每天都像是在走独木桥,来不得半点粗枝大叶,只要稍微不小心,自己便会掉下深渊。

“我的头是颗沉重的地球。”她脑子里突然想起年轻时一个朋友的诗。朋友早就失踪一般没有了踪影,自己却感受到了这样的生存之重。

事已至此,还是只有走着瞧。李梅好不容易熬过半个月,电话到法官办公室,得到的消息如她所料,对方没有上诉。

那么就是等执行了。李梅和陈向东的生活像是两片毫不相干的天空,中间隔着一片寂静的山林。

李梅不再胡思乱想,她从头到尾都享受着这种等待。由于汪强从头至尾都在参与关注这个官司,甚至有朋友在法院关注着动向,所以再也没有在QQ或者微信上说起还债的事情了。李梅也就轻松了不少。不过她仍然保持向他汇报的习惯,还一再嘱咐,不要让自己家里人知道。好在随着债务问题凸显,虽然他与家里人都认识,但交往逐渐减少,现在几乎算是没有往来了。他们剩下的交流也仅限于网络和极少数时候的电话。

有时候李梅想,所谓世态炎凉,应该不能算上汪强这样的朋友。毕竟,他是信任她的,而且,起码没有婶婶那些闺蜜一样穷追不舍,还有点点余地,还有点空间给她留着。但她也明白,不管官司执行得怎么样,汪强的投资不会亏。即便是收不回来,她一样会还他。迟和早的问题。

为什么自己就要是这样的人?不合时宜,自作自受。李梅很难过,但是又不能说服自己,信用这个东西就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不用放在心上,更不用因此把自己弄得要死不活的。

 

 

时间这个东西,对于30岁之后的中年人来说,像风一样来来去去快得抓不住。相对轻松的日子,更是无声无息,几个午饭晚餐之间,一天一天地溜过去了。三个月到期后,李梅几乎是很高兴地去了法院,申请法院强制执行。

之前听说法院强制执行也是要收钱的——潜规则。但李梅在法院办公室一路问来,人家一口咬定不收。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要是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三十地提前交钱,她可没有办法承受。办了相关手续,她又给汪强汇报了情况。法官帮忙讨债,她感觉自己有了靠山,心里踏实了很多。

想找关系。李梅忍不住问汪强,能不能请执行局的法官出来吃顿饭?汪强好歹在政府系上班多年,执法部门,总是有点牵扯的。他回答李梅是斩钉截铁的不用。原因很简单,现在陌生人的饭,谁敢吃?就是同事同学同乡,都不可以随便吃饭的。大家都习惯宅在家里了——吃饭有风险,还不是一般的风险。还可能是陷阱,不知不觉就掉进去了。谁还可以有共餐的信任?显然没有!

谁都可能是犹大。没有人愿意拿饭碗开玩笑,就像没有人愿意醉驾换生命一样。公职人员被绑了四肢,最怕掉水里。

汪强给了她两个法院执行局局长、副局长的电话。她知道他们私下关系不错,但是那是他们,这官司是自己的,肯定得自己去法院找他们。又请假。反正业务员都在外面跑业务,李梅实际上连假都不用请的。不过不请假就得报告工作成效,她不想编故事。

执行庭大约二十多个平方的办公室颇为喧嚣。法官们忙忙碌碌,有的在看卷宗,有的在讨论案情。局长坐在最里面角里,高高大大,浓眉大眼,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李梅,转头叫了一声“李博”,外面进来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人。

“你把她的卷宗拿给我看看”局长说。

叫李博的法官转身拿来卷宗,局长就问了李梅一些情况。让李梅记下李博的电话号码,再跟李博好好的就执行情况交流一下。最后还笑着让李梅放心,必要的时候,他和法官亲自跑一趟。

从法院出来,李梅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局长都这么好,执行还会难么?她一方面感觉汪强的关系网很强大,另一方面也认定自己是个好运气的人,总遇到好人。

没几天的一个上午,李博通过法院的执行平台发来了短信,大意是通报经过查证陈向东账户上的余额,一个信用社的,只剩几十元钱。李梅眼里一愣,心里有点凉,心想当年自己的钱不是通过工商银行转过去的么?他连工商银行都没有查!再说,一个家庭哪里可能只有一个账户的?

她忙给李博电话,李博没有接。

下午,又打,还是没有接。

如是李梅,没接到的电话必定要回过去的。但是两三个电话没接的李博并没有回电话。李梅只好给局长打电话说情况。局长好言好语安抚她,说自己会转告李博法官,让他继续查。

过了一周,李梅忍不住电话李博。电话里李博的声音又硬又快,你是哪个?!我在外面忙。好,晓得了!

五六个月时间,自己记不清打了多少个电话。每个电话第一句话都是:你是哪个?!执行法官李博你真有这么忙?半年了!李梅想是不是自己没有送礼的原因?或者是真的,要先交起码百分之二十的执行费?

她又电话给汪强,汪强叫她自己要去法院守,要跟法官面对面地说。

李梅干脆请了一周公休假。不打电话,每天到法院执行庭上班去!第一天,人家全院开会,然后又是执行局开会。会了一整天。李梅守在法院大门口,在立案庭里坐了一上午,下午在下班时间进了执行局。

李博冷冷地叫她第二天早上来。

第二天早上一去,李博给她说,自己接到任务,马上有个案子要执行,必须出差两天。

“你周四来一趟?”李梅感觉自己被耍了一样,你要出差电话我一声不就行了么?还要我转两次公交车,路上费了五十分钟到了你才说?

但是自己能怎么样呢?难道像对待家里老公一样,抱怨几句或者干脆臭骂一通?她什么都不能做,还不能把表情控制得不够好。

“哦!好吧,我周四再来。”李梅应声走出了执行局办公室。

周四早上,李梅又一大早出发,九点钟准时到达法院。李博坐在凳子上,敲着档案,头都不抬一下,告诉站在他面前的李梅,通过他的调查,现在陈向东没有可以执行的资产。

然后问她“你还掌握什么情况?”

“他不是有那么多的投资么?”李梅纳闷。

“有哪些投资?我不知道。”

“章县有酒店、西北有矿产啊!”

“我没有查到。”李博的话简短有力,冷硬得像冰块向李梅劈过来。

李梅心里烦,却不得不面无表情地听着。

“你可以去找陈向东他们问清楚,给我说。或者找到他们,再通知我,我过来,坐到一起说。”李博又说。

原来他至今没有见到陈向东夫妇!他们就住在那里,地址没变,电话没变,一切都写在执行书上的,他竟然没有去过,没有电话过……李梅心里恨不得有枪毙了这个无能、不作为的混蛋。但是人家是谁?是法官!她脸上还是有忍不住的不满,眉头皱成一堆。

沉默好久,她说:“好吧。我自己去找。”

约见梁靓有点难,几乎跟约见执行法官一样。不过最后还是见着了。在他们以前老在一起的茶馆外面——张虹的姐姐把这小茶馆转让出去了——生意并不好做,及早收手是明智的选择。

下午时分,以前最热闹的时候,除了有两三个雅间里有麻将声传出来,小小的大厅里没有人。坐了十几分钟,梁靓才匆匆而来。不管怎么样,李梅还是感谢她几年不躲不闪,还可以坐下来。她对梁靓用嘴抿出一个微笑,问她:“你喝什么?”

梁靓一屁股坐下,然后转头对吧台的姑娘说:“来杯绿茶。”

然后翘起二郎腿,脸上表情丰富起来,像是不满,又带揶揄地:“叫你不要打官司不要打官司,你这么一来未必可以拿到好多到手上?”

李梅放松起来,也翘起了二郎腿:“哎呀,算了,我懒得跟你们讨价还价。你老公当时确实把我气疯了。”

“他人不好,你也跟着不好?有事商量着办嘛!”梁靓角色转换得很快,完全没有家庭妇女的局促,说话做事都恢复了保险工作者的精明。

“怎么商量?他一口咬定只还那么多我怎么跟朋友交代?我不可能让他们把利息都扣成本金嘛!这么简单的问题他都理解不了,我当然只好依法办事了。再说,几年前他借钱的时候,一再给我说受法律保护的。”李梅压低声音说这话,希望气氛能够和平一点。

“法律保护,你说得简单!我们没有钱,法律怎么保护你?就是判决了那么多,我执行不了,还不是没有用?!”梁靓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着讥讽,脸上带着嘲笑的意味看着李梅。

“算了,不讨论这个。”李梅打住废话。“请你出来,就是商量一下,你们的账务现在怎么样?能怎么执行?反正不是我找你就是法官找你,我们交流可能比法官交流方便些。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的,我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也来看望过你们好几次,没提还钱的事情。我也等了你们一两年了……”

“我知道你不是翻脸不认人的人,但是你要替我想一下嘛,当初借钱我啥都不知道,只是听说有借,谁想你借了自己的,还借别人的?陈向东这一病,我才知道家里的三角债理都理不清。”

“我知道你难,也觉得你不容易。但是,你不是说,我和张虹这点钱都是小钱么?你不能不顾情分,小钱都不还嘛!”

“我没说不还,要怪只怪你们自己不动作快点。那辆车子,陈向东一生病就有人来开走了。还有催债的早就把可以执行的财物拿走了,还有能够抵债的借条都拿走了的。”

捡狗粪都要走在前面!何况是捡钱?!李梅懊恼不已,叹了一口气:“我们就是因为关系好,才不想那么势利那么快难为你。你倒不领情!”

听得这话,梁靓拉开嘴角,似笑非笑,从包里拿出一摞纸来放在茶几上。“来吧,我给你说一下,现在还有两笔债务,只要你能收到,你的钱也就能收到。”

李梅心里舒坦了不少,脸上也露出笑容。她跟梁靓两人头碰着头,了解这外债情况。梁靓带来的一大摞东西里面,有两张借条对李梅有用。一个外地中年男人和一个本地中年女人,欠他们的钱加上有一百六十万元。这对男女很奇怪,不是夫妻,但是借的钱都是相互转对方账户上。

“他们是情人么?”李梅问。

“不知道是啥关系,反正两个人关系密切,现在还在一起。我打过好几次电话,从来都没有拒绝接听,态度都好得很。一句话,认账不赖账,人也不在本地。”梁靓十分无奈地说。

“现在的人都这样。”李梅嘴里这么说,心里想,你们不也是这样的么?

“我都查得很清楚了,这女的父母住这里。”看来梁靓做了不少工作,连这个都查出来了。她把写有女人父母地址的纸条递给李梅。“还有,目前,这女人是最有希望收款的。那男的毕竟是外省人,鞭长莫及。”梁靓又给她找出女人身份证复印件,复印件下方写着一排地址和房号,说是她在某别墅区里的房屋情况记录。

“他们不是说他们在外地么?这房子难道空着?你如果起诉他们房子可以拍卖啊!”李梅说。

“我哪里有钱给诉讼费?都像你这么敢动不动就起诉?”梁靓瘪了一下嘴。

“你可以申请法律援助!”

“我不认识人。”

“我可以你介绍。她欠你的钱,你起诉她才可以强制执行。我和她没有直接关系,是很难间接执行的。”李梅已经从汪强那里学到不少法律知识了。

“你自己先看看,一起找这个人,找到了人,你通知一声,我和你一起去收钱就是。”梁靓对法院和执行,显然是没有任何信任的。她告诉李梅,那么多债权人,只有李梅起诉了他们。

“你们晓得我是习惯机关作风了,该怎么就怎么。”李梅抬了抬眉头,很是无可奈何。

李梅收过所有欠条和身份证复印件,坐着跟梁靓闲聊起来。原来,果然如她所料,执行法官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们。

“到时候我们还是要商量一下还好多,这个判决太高了。”梁靓补充说。李梅眼神有点呆,没有回答她。过了一会儿,才说了句:“我们还是要让这个小法官做点事情……”

两人没坐到一个小时,该说的都说了。离开茶馆之前,李梅便给执行法官李博电话说了这边的情况。李博这时候突然就主动了,忙让们就地等着,他马上过来。

不过二十分钟,李博手里拿着文件夹从路边一辆车里冲来,一落座就摊开文件,做起“笔录”来。

“你到底打算怎么还账?”

“法院判决不是搞来耍的!”

硬邦邦的没几句话,就把梁靓惹火了:“你这是啥态度?我又不是犯人!”

“我是实事求是!”李博的声音并没有低下去。

“我不想跟你说!”梁靓站起来,转身准备走。

李梅忙站起来笑着拉着她坐下,说:“都温柔点嘛,好好说行不行?”

梁靓干脆对李梅嚷道:“换,换个法官!你看他这是什么德行!”

李梅用手拍拍她的肩膀,温言说:“年轻人嘛,火气大点,莫计较。”

李博并不理她,低头开始清理李梅交给他的两张借条和身份证,嘴里开始问两个女人。

梁靓的大眼睛里冒着火,回答口气也硬得像石板。李梅觉得这个场面颇为好笑,明明自己才是冤大头,明明自己的情绪才该是最差的,结果自己成了调解人。这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社会,荒诞的现实。

等李博记录完两个人的协商结果,李梅才猛然醒悟,这个执行庭的法官竟然就这样完成了他的执行工作。没有费一点时间和精力,让当事人自己做,他就花了十分钟记录而已。工作就这么交差了。

报纸上不是经常说法官如何费尽心思搞执行么?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谁有那么幸运?有几分可信?李梅发现现实跟报纸也是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哪怕眼睛和文字还在咫尺之间。

李梅忍不住还是说话了:“李法官,这边可能还是需要你了解一下情况哦

“好,这个人我先电话联系,如果在本地,找得到她,问题就好办。到时候你给个委托书,钱就可以要来抵债。”李博朝梁靓看了一眼。

李梅心里一下又满足了。不管怎么样,大家态度都这么明确,事情总算在推动之中。

“那就全部钱都要回来嘛!”梁靓一下子不跟法官生气了,脸上蓦然亮了起来,嘴角扬得像睡着的括号,近乎献媚地看着李博面无表情的脸。

“我哪能管你?!我是帮她执行!”李博生硬的语气像根铁棒打得梁靓僵在那里。

“那我配合有啥意思?”梁靓挂不住了,脸一下子沉下去。

“你这个人懂不懂法律?我凭什么去问人家帮你要债?这是人家打的官司,不是你打官司!”李博毫不客气地教育梁靓。

“对的对的,这是个法律问题。你还是需要起诉,法官才能帮你。”李梅忙着帮腔,要梁靓懂得起这里面的法律关系。

梁靓又瘪着嘴,安静下来。

李博要两个女人也要自己努力寻找这两个人的下落,争取早点讨回欠款,然后收起文件夹就走了。两个女人一时也无话,便各自回家。

 

 

李梅早就知道这个法官靠不住,开始动用各种力量寻找两个男女。她找到公司经常接触的一个记者朋友,记者朋友又给她介绍了一个公安局的中层干部。这个人帮她做了两件事情,查看两个人的户籍和家庭住址情况,这跟梁靓查到的没有什么区别。另外一件事情是约警官出来喝茶,在闹市区的一个茶楼里见了一面。李梅的想法很简单,要是能有个公安局的陪着她去一趟别墅区,看看那房子里住人没有就行。

没想到中年警官一听她的话就笑了。他当着记者朋友的面讲起了故事:“前几天市里有个文化名人找到我,说有个企业欠了她好几十万元投资款,要我派出干警帮她收账。你说这是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公安干警是帮人收账的么?”他见记者一脸严肃,李梅的脸上也有点挂不住,声音便温柔起来,继续说道:“我们这几年接触了不少你们这类纠纷,很多都是聪明人,但是你们连基本的法律都不知道,现在哪个干警敢利用工作之便干这种事情?除非他不要饭碗了!你看你们,辛辛苦苦挣点血汗钱,怎么借钱出去的时候都不想想,每一块钱都来之不易?也不想想这种回报是不是可靠?”

他又摇摇头,“这个社会的人怎么都这样?老是想高回报,一点风控意识都没有。”

记者朋友打圆场,忙问能有什么办法打听到这两个人的底细?毕竟干警接触社会的面广。

警官笑了,说:“这个倒是可以帮你留意的。你把这两个人的信息发我

李梅赶紧应声,要了警官电话,把两个人的信息传了过去。

过了几天,警官真的电话过来了。他告诉李梅,这个男人是几年前外地驻本市的商会会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很多钱挥霍一空,还欠下了不少外债。就是这几天,还在外面被讨债的人打得头破血流报警呢!过得这么惨,但是他儿子却早就去了美国留学。至于这个女人,打听不到任何消息。

这么快打听到这个,还归功于干警多次出警回来闲聊,说起生意人的命运,这个名字太耳熟,警官仔细一对,发现就是李梅要找的这个人。

“那女人说他们都在外地,分明是撒谎了!”李梅电话梁靓。

她又电话给法官李博,李博却给了她梁靓一样的回答。说那女人说自己还在珠海,跟那个男人在一起。那怎么办呢?李博三个字打发了她:“没办法。”

明知道当事人在撒谎,法官也无可奈何。他们当然不会采取更有效的措施,更不会追问他们到底在哪里,这一点,李梅心里很清楚。李博早就告诉她,欠钱的是陈向东和梁靓两口子,别人欠他们的钱,法律关系上,是跟她无关的。但目前的情况看,陈向东梁靓这两口子“没有可执行财产”。正是绝大多数民事诉讼的结果。

李梅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讨债这件事情,即便是通过了法律,但它的发展并没有好一点。一步一步,全是法官眼里的死棋。她的失望越来越重,整个人沉重得像铅做的,走路都提不起精神,鞋子拖在地上发出低沉刺耳的声音。

七万元,不多,但也不少。起码自己现在的收入,就是家里依然不上交一分,存起来也需要三年时间。汪强不缺钱,但会认栽就此罢休么?每次李梅想到这个问题,头就抬不起来,就只想躺着,想起当初借钱的决定,恨不得一刀捅死自己。一了百了。

梁靓也十分着急,毕竟只剩下这一笔债务没有抵消,就算还了李梅和张虹,自己还有百万结余。要是能要回来,自己好歹算个中产,要不回来,家里日子就不是一般的难过。现在丈夫的医疗费用全靠一个投资企业的老总挤牙膏似的给点,自己卖保险挣钱并不容易——“一个卖保险,全家不要脸”,卖保险的,在很多中国人眼中,还是像骗子一样被防范着。

看到法官对自己不管不顾,她终于电话李梅,要她陪她去司法局,申请法律援助。两个女人从司法局出来,却感觉更没底气了。律师给们提了很多建议,对于们来说,都是没有操作可能的。

周末的一天,李梅跟着同学去闹市区喝茶,说着说着话,李梅便被厕所外贴着的一张A4纸吸引住了,“代收欠款”几个红字像砖头那么厚重。她假装上厕所,在门口洗手的时候把广告纸上的电话号码输进了手机。

百分之二十的提成,收款成功才交。李梅算了一下,起码自己还有百分之八十,还掉那几万,自己还多着呢!只要能收回欠款,哪怕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四十呢?!她觉得自己好像走入了一个灰色地带,身不由己。但是,她能怎么办呢?无路可走了。

她很快与对方见面。约在公园里的湖边,对坐的小伙子看上去三十出头,方圆脸,脸的皮肤上有大大小小的坑,感觉很有点不怒自威的味道。“涉黑”这两个字,简直就活生生地刻在他的脸上。李梅有点怕,但还是多喝了几口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跟他讨论起案情和执行需要确认的细节来。

小伙满脸诚意,仔细听她介绍她的这个三角债。收拾好给他的借条复印件和身份证复印件,留下他的号码,又闲聊了一会儿,两人告辞。

临走,他说,他们会很快答复她,能否执行。

李梅心里又舒坦了不少:看看人家这效率,简直跟那李博有天壤之别。

可是,不到一周里她接到了这人的回话:没法。李梅当即就懵了,这样的公司不是有着极为广泛的社会关系么?不是有一般企业没有的强硬手段么?怎么也会这样快就放弃?

在李梅看来,这是她最后的出路,却等到这样的结果。她的精神垮得如同夏天的泥石流,她被埋在了泥泞之中,世界是漆黑的一片,全身都没法挪动。她觉得自己窒息得快要死掉了。

 

 

汪强的儿子成绩不好,当年在广州一所三本大学念书,学费不菲,还选的是最流行的三加二,三年广州两年巴黎。眼看儿子快出国了,这边的欠款还收不回来。他的电话打给李梅的时候,李梅已经病了,请了假躺在床上。

“说好我儿读大学就要用的,都这么久了。”汪强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一年多时间里李梅的各种努力。

“唉,我有啥办法?啥办法都想了,都去试了,人家就是没有。”李梅的声音很是虚弱。

“你不是还有老公么?问你老公要钱啊!”汪强并没有放松。

“你晓得的,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件事。要让他知道了,我这个家还不就完了,就散了?”李梅有点急。

“不行,如果你老是凑不起钱,我只有问他要了。夫妻共同财产你可以分一部分出来的。”

“哎呀,求求你了,不要给他说!我再想想办法!”李梅像被针刺了一下,急得跳起来,从床上翻身就起来了。她告诉汪强,就是借,她也会借钱还给他的。

汪强听了,不说等,也不说不等,甚至连再见都没说,就挂了电话。李梅发现自己不能等法院执行,也等不了陈向东夫妇有钱,只有自己伸手借钱了。这么多年的广告业务,自己的人脉是很好的,好几个老板因为业务关系都成了朋友。对自己大的数字对别人不大,区区七万,应该能借到吧?从床上倒在客厅沙发上,她的脑子飞快地旋转起来,每个有钱人的名字都在跟着旋转。是的,她需要筛选一下,甚至还需要多找几个人借钱,这样,人家借得也更爽快些。

邓总,个子矮小敦实的小房产商,从来不贷款,办事稳当可靠。家族企业搞得不大但也不小,虽然只修了一个商住楼盘,但给自己兄弟姐妹一大家子单独修了一栋,还加上电梯,好不让人感动。她马上在微信上呼叫邓总,闲聊两句,然后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说了自己家里有点事,需要借五万元钱。

邓总并没有继续用微信跟她聊,电话打了过来。李梅心里感动,起身坐起听电话,好让别人感觉精神好一点。邓总并不问李梅的钱拿去干嘛,而是给她“汇报”自己这段时间的工作:他准备与区政府合作,投资一个素质教育项目,不但把钱投入了规划设计,还已经划地在郊区开建。银行的贷款正在紧锣密鼓地审批之中,工地上的流动资金随时都需要数百万。

“手里真的是没有现金了。”他十分抱歉地说。李梅表示理解,两人互相温柔地说再见。

李梅放下电话就难过起来:这就是有钱人和穷人的区别!人家上千万的项目,数百万的资金像水一样流动,而自己这几年,就为了几万元焦头烂额。

休息了片刻,李梅抛开乱七八糟的念头,又给千万富婆秦姐电话。秦姐的老公原来是一个国企高干,国企私营化后又是股票又是高薪,挣了不少钱。聪明的两口子又把几百万的钱投入电站建设,三年时间,投资翻番……几万元对她来说,岂不是九牛一毛?

李梅还是在微信上呼叫秦姐,问她是否有空坐坐?秦姐没有回应。直到晚上,她才看手机,在微信上告诉她,那时候自己正在郊县的房产项目工地上开盘收款,忙得不可开交。

确认秦姐暂时没事后,李梅进了书房,关门。再电话过去,先关心了一下房产项目的情况。秦姐告诉她,这个项目并不是自己愿意搞的,是借出去的几百万元人家没法还,把郊县的一块地抵换的。明明借出去的是现金,却只能得到一块地,否则什么都没有。没有办法,他们只好自己引进开发商,共同开发。折腾了一年多,才修好了商住楼,开盘,算是把现金收回来。

好不容易说完这事,李梅碍口识羞地说起借钱的事情。秦姐一声叹息从手机里传出来,不说借,也不说不借,又给李梅讲了自己遇到的另外一件事情。那是她去年遇到的事情。拍卖公司竞拍市中心一块地,她交了四百万的保证金,这是行业规矩。谁知道第一次就流拍,一周后不见保证金回来,她电话咨询对方,对方说流拍好啊!流拍一次地价就下降百分之十,等等参加第二次拍卖。于是又等到第二次拍卖,结果很快第二次又流拍。她还是没有等到保证金回到自己账户,又去催,谁知道这人就不理她,没完没了地拖时间。直到她找去公司,发现竟然已经人去楼空,讨债的还有五个人,有的还是八百万的保证金没还。

“当初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参拍,没想到他们跟我的遭遇一模一样。总数字两千多万元。你说还是报纸广告出来的,我们谁还会想到是骗局?现在找到公安局报案,结果发现这个人在另外的地方也作过案,现在被取保候审。”

李梅听得耳朵嗡嗡作响,眼睛也有些疲倦——这段时间她的内分泌紊乱,气血两虚,虽然秦姐没说不借钱,但明明白白的,她知道自己也借不到钱了。

秦姐已经不敢相信任何人。李梅不能例外。

李梅没有出书房的门,再电话给一个搞投资公司的朋友老廖——十年前,这个国营企业的中层干部辞去了年薪十多万的高薪,去了成都、广州等地闯世界。那创业激情让李梅肃然起敬。模样和身材都是标配的老廖,看上去实在不是个有个性的人,偏偏做了那么有个性的事情。前几年,他终于回本市创业,顺应潮流开了家投资理财顾问公司。她还给他介绍过业务,算是有功之臣。好久没有联系了,不过毕竟是十年以上的老友,一接电话,对方还是清楚地报出她的名字。

例行问候之后,老廖笑:“这么久都没联系,你是有啥事情?”

“关心一下你的公司怎么样了啊!想借钱呢!”李梅打着哈哈,半开玩笑地说。

“哎呦!你还不晓得哦!我现在是收账专业户!公司都停了业务,每天都在收账!恼火得很!”老廖在电话那头说。

“你们公司以前不是做得很好的么?”李梅问。

“开始都是好的。贷款企业也都讲信用。经济形势不好以后,具体的问题太多,每个企业都有本难念的经,欠钱的事情就越来越多了。”老廖的声音有点有气无力。“我现在是夹在企业和客户之间,两头不得好哦!”

李梅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只好把借钱的话像咽口水一样咽了下去。对着手机说:“那你想点办法,慢慢收哦!”

老廖一句淡淡的:“是哦,只有慢慢收。”

两人无话。

当晚,李梅怎么也控制不住脑子里翻江倒海,清醒到早上也没有睡着。她反省自己没借到钱的原因,应该还有自己的态度不够端正。试想当今社会,打电话借钱,显得多么没有诚意啊!

夏日太阳像个勤快的农妇,起得很早。不到上班时间出门,李梅已经感觉到阳光晃眼。大街上熙熙攘攘,吵得厉害,更让人觉得燥热。一夜无眠带给她更虚弱的身子。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早日借够钱还汪强,否则,什么样的后果,自己清楚,那足以让她的世界瓷器般破碎。前些天,当地微信圈里疯传着一个短短的视频,一个从本市最高建筑上飘落下颇为优美而壮观的身姿,深深地刺激了李梅。她不怕死,但是这样的死,却是她不愿意的。她希望自己的一生是无怨无悔的,起码要无愧于心,才可以坦然赴死。

她决定亲自上门说借钱的事情。

闺蜜严谨是个小富婆,老公是一家私企高管,年收入数十万,自己工作单位也极好,还任着中干,一个人一个偌大的办公室。李梅知道,除了他们存够了两百多万给女儿出国念书外,股市投入也在百万以上。钱这东西,就像男人张牙舞爪的那颗蠢动的春心,只往年轻漂亮的女人身体里钻!两人操作股市也得心应手,买啥涨啥,日子过得那个舒爽。

严谨的办公室在市区中心位置,毗邻城市的肺——文化公园,办公累了转身就可以放眼一大片的草坪和湖泊。这世界总是有人活得几近完美,李梅对比想想就觉得心里酸楚。人比人气死人,说的或许就是她和闺蜜。但是,经济差异和婚姻差异都没有改变们之间快二十年的友谊,这一点,李梅特别欣慰。人生有长情才有意义,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

严谨很惊诧李梅的亲自到访,连忙倒了开水,放她面前。办公室进来说事的、签字的,来来往往。李梅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很是无聊地玩手机。严谨是多么聪明的人啊!飞快处理好几个文件,交代了工作,站起来把办公室门关上。然后坐到沙发上,要李梅讲讲是什么风把她吹来的。

李梅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一声叹息开始,慢慢地讲了这几年自己的这个秘密。严谨眼里充满同情和怜惜,跟着她的讲述不停地叹息:唉,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给我早说!你看你,啥钱不挣去挣这个钱?

说到汪强的逼债,李梅忍不住哭出声来。哽咽中,说出自己需要借钱的事情。严谨跟着红了眼睛,用手抚了李梅的手臂,说了一声好。

“你把你银行和卡号短信发给我,我马上用手机银行给你转两万过来。”严谨告诉李梅,这是她目前账户所有的零用钱。其他的钱,都在老公的股票账户上,自己一时半会儿是拿不到的。

李梅停止了哭泣,低头从包里拿出了银行卡,递给严谨。严谨拿到办公桌上抄下卡号,还给她,让她放好。然后跟她一起讨论,还有谁能借出点钱来。至于以后还债,再慢慢说。

严谨的援手像她办公室空调吹出清凉的风,吹进了李梅心里。从舒适的办公室出来,还不到上午十一点。她走路回家,边走边想们在办公室商量的结果。太阳炙热,很快,她的头上脖子上,汗水像雨水一样滴下来。

李梅倒在小区门口,引来一阵尖叫。

“喂,李梅,你怎么了?”恍惚中,她到门卫大爷的老婆在摇她的手臂。

“赶快通知她老公!”大爷在说。

     “你有电话没?她老公干嘛的?”小区门口围观了闲聊的人。

     “有,说是银行管风控的……”声音像麻醉针打过来,风一般拂过李梅的脸,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身子本来就虚弱,大太阳的,到处跑什么?”李梅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丈夫正焦急地守着她。

她只能眨眨眼,一脸疲惫地沉默以对。然后闭上眼,转过头,做出想睡模样。

“我给你们领导电话请假了,你好好休息几天。”听到丈夫体贴的声音,她一滴泪落到枕头上,头更深地埋进枕头,不让他看见。

 

 

 

 

医生朋友开了安神的药,李梅几天好睡。她像一个被吹得快要爆裂的气球,在千钧一发之际放了气,换来皱皱巴巴的完整之身。苟活,这个词语像爆米花一样,在烈日下蹦出来。好在,她的忧伤也像放了气,有所缓解。她还是像个小偷,把日子过得轻手轻脚。

半个月后,汪强竟然主动电话她,像宣告自己成就似的告诉她,经过他沟通法院执行局领导,经过一系列调查,发现陈向东曾经在外市投资了一个公墓,目前合伙人答应用墓地置换投资,他的债权人可以用墓地抵消债务。

“墓地?!”李梅感觉身边突然刮起阴风阵阵,惊悚、鬼魅,可笑、可悲。她的鼻子里冒出冷气,几乎是尖叫起来:“不,不!我要现金!”

“现实点!要现金你可能等一辈子都等不到!”汪强说话从来干脆利落,他的话像从嘴里吐出的子弹,把李梅一下子就打哑了。一个从法院刑事审判庭走出去的基层干部,枪毙、注射死亡、尸体、骨灰……什么没有见过?墓地对于他来说,跟陈向东一样,只是一项有“钱途”的投资。

李梅顿时蔫了,声音虚弱得好像玻璃瓶碎了一地捡不起来:“好吧,让我想想。”

“快点决定。”汪强挂了电话。

李梅用了好几天的时间来适应这个新局面。最后想通了:钱是一张网,没有透气孔的网,把国人一网打尽。人们挣扎其中,越动越窒息。最后发现,自己不过是一条死鱼。既然鱼都死了,墓地又算个什么?

她能面对!

这是个从来没有接触过的行业。李梅找了很久,转了好几个弯,终于找到了一个搞公墓的老板。邀约在装修精致的茶楼坐下,她觉得尴尬万分,气壮如牛的对方却是见惯不惊,劝她接受这个债务抵消的方式。

“真是有缘分,你说那地方我正好上个月去考察过。那是那个市里风水最好、管理最好、卖得也最好的公墓。”那男子的气场强大,第一句话就把李梅镇住了。老板细说起考察的情况,公墓毗邻城市最近的一个山坡,两里之下就是远近闻名的古镇,人气很旺。

“你要相信专业人士的眼光,墓地本身选址是会找风水先生看的。你只需要自己去选几个档次不同的墓,就是放在那里,也肯定会增值的。”李梅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她怎么也想不到,钱借出去,回来就变成了种子,就埋进了土里!还在那么阴森森的山坡上!

老板好像看穿了李梅的心思,盯着她又说:“你不要嫌弃,大多数像你这样的,都血本无归。起码公墓不愁销路,还有增值空间。比其他任何一项投资都有前途哦!”李梅不好意思地微笑一下,嘴里谢个不停。然后开始咨询公墓的价位、档次、出售价格、销售提成、怎么选墓地等具体问题。老板毫不保留地给她仔细介绍、分析她的情况,提出了选墓建议。

梁靓也电话来了,要李梅对置换债务的事表态。李梅又问了几个细节,带着迟疑答应了。她又让李梅问问张虹的意见,准备约到临市去选墓地,毕竟张虹还有十几万元的债权。

李梅电话张虹,张虹跟第一次听说的样,尖叫起来。李梅只是告诉她,现在梁靓是要钱没有,要墓有几个,权当投资。她记得自己说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经典的话:“再说了,墓地好歹也是房地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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