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口
1
男人的视力再不济,对女人的胸部却总是明察秋毫的。这是我对男性的偏见,当然也是真知灼见。好歹人到中年,又是识人颇多的女记者,无比克制的通讯录里,三千六百六十一个电话联系人和二千三百四十六个微信联系人还在持续增长,可不是盖的。按照百里挑一的熟悉度,我的朋友也比普通人多。何况,我是极具亲和力的记者,用不了五分钟,我会让对方卸下防备,跟我说真话。当然,前提很简单,我对他人也是不设防的、真诚率直的。入职传媒二十多年,赶上的是最好的时代,风风火火闯荡多年,我已是百炼成钢,内心强大。性别这件事,常常被我忽略掉——别人也常常忽略掉我的性别。生而为人,天生平等;身在职场,不论男女。
第一次见到李斌,是波霸女友平儿安排的小区游泳,身材高大魁伟却近乎姣好,皮肤是完全的小麦色,眼睛不大不小,鼻梁跟身姿一样挺拔。关键的是,声音好像播音员般浑厚,气沉丹田。标准的帅哥。我的眼球被他的胸肌和丛生的腿毛震撼到不能转动时,一个小女孩盯着他看了许久后,终于挪着步子过来,眨巴着眼睛,惊叹似的:叔叔身材好好啊!引得我们忍俊不禁。看来对于帅哥的认识,无论男女老幼,都是有一条硬标准,那就是身材好。随行认识的,还有同样年龄的两名男子,一个男中音,姓张;一个健身爱好者,姓汪。都是医生,温和可亲,身材也还不错,不过高度不在线,自然也就显得普通。他们都是平儿的朋友,喜欢旅行。李斌的健身习惯极好,却并不喜欢休闲服,反而常年白衬衣花领带深色西装,貌似《疑犯追踪》里面那位“帅得销魂夺魄”的西装男约翰;据说,他还每周雷打不动地买十注彩票。
平儿个矮,身材跟名字相反,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汹涌澎湃。圆脸阔鼻,大眼厚唇,丰乳肥臀。需要重点说的是她的眼睛,不但大,而且眼里总是一汪深潭,星光闪耀,多情烂漫。总之,尤物。她的名气很大,还没认识她之前十年,她名字几乎人尽皆知。后来,总认为我需要帮助的朋友介绍认识了她,采访过的几个人也对她津津乐道,不免让我对她有了很多猜测。一个是话题的女人。一个有故事的女人。按照我的认知,男人们对她是毫无抵抗力的——他们总会在意手感,丰乳的手感与手掌迎风伸出疾驰的汽车那手感绝对不一样。认识李斌后,我自然总会揣测他们的关系。
时间是个客观的证人,会证明很多事。初识期间几次热闹的饭局,我便听到了有趣的故事。说是平儿跟着李斌等驴友们一起到香格里拉,路上为节省费用,都住最便宜的通铺——一群人摆萝卜般一溜子睡着那种——平儿跟他不用刻意就有肌肤接触,奇怪的是,李斌竟然平静得像旁边睡着男人。平儿是多年的传媒公司头牌营销员,怎么也想不通,这个男人怎么就那么不解风情。她毫不隐晦地说起那些日子,仍是愤愤不平,你说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她当着李斌仨的面问我,我有点不敢相信,坏笑着看看一脸正经的李斌,又看看微笑着的两位医生,犹豫地回答,怎么说?你可能遇到真的柳下惠了?
后来,三位男士都成了我的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那种。偶尔冬日晒太阳,夏日游泳,过年过节小聚。平儿已经离开这座四线城市,裙带去了一线。李斌仨倒是四川的另类,抽烟不来,喝酒有度,麻将没瘾,属于很安静的类型。媒体是个名利场,喧嚣久了,我也喜欢安静。李斌一直平静地面对我的质疑,不过也忍不住回过两三次:“你以为男人都好那一口吗?”难道不好那一口?我百思不得其解。当然,我也会反思,是不是自己太浅薄,把男人想得浅薄了?或者,记者最大的问题自以为是,自以为是的结果就是凡事想当然。李斌用了不止一年时间,让我确定他和平儿确实没有一点点暧昧。
我的老家在川中遂宁,靠近重庆。每到夏天,蒸笼一般的天气让人都受不得憋,尤其不能憋话。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直肠子。喜辣好酒、热情豪爽,说话声音快而响亮。如今生活在川西北绵阳,天气凉快不少,人的性情相差也很大。绵阳人性情跟绵羊一样,平和温暾,客观清淡。正常人交谈声音五十分贝,那么遂宁人应该是六十分贝甚至七十五分贝——走在大街上也不会被车流声和讨价还价声音淹没的声音。而绵阳人大多数人说话在四十五分贝,我适应后深受影响,还非把这视为绵阳的文明程度高出遂宁一头的特征。有一次,一个遂宁哥们来报社看我,坐在办公室聊天。他的声音和小木楼的地板共震着,余音袅袅。我心生惶恐,又不好意思明说,只得微笑:“哥啊,要是你是我们报社老总,开会都不用到会议室了。”聪明如他,一语道破:“哎呀,你就说我声音大嘛!”有个记者同事是遂宁老乡,说话像放鞭炮,点燃就响成一长串。给土生土长的绵阳老总汇报就像水库泄洪,老总总是一听她开口,便伸出手掌挡住:莫说了莫说了,你说话我听着累。
李斌仨——认识之初,一直几个人在一起活动,我总是把他们当成一个团体——性情相近:态度不温不火,说话不紧不慢,交流的声音基本控制在四十分贝之内。这样的朋友于我,是互补。我总是会很认真地听他们说话,否则一不小心,有些字眼就飘到空中飞走了。
没有热情自然就没有激情,声波是个衡量标准。没有激情的人自然也没有分享欲望,所以跟遂宁人动辄掏心掏肺不一样,我们在一起,几乎不提及各自的感情问题。所以有时候我想,我真不了解他们。
事实证明,我又在想当然。没过多久的二零零七年年底,我就为李斌的行为惊叹了。作为办公室一族,年收入早过十万的李斌,开着公家配车的李斌,竟然辞职了!国企中干,这要奋斗多少年才有的待遇,他竟然不要!为什么?难道只因为我们都泡在股市的那段时间里,权证让他疯狂?
啊,权证!涉足过股市的资深人士总归是熟悉的。二00七年的权证疯狂程度堪比一般人不敢触及的期货,我们经历的每个瞬间都是沸腾的。我们坐立不安,我们激情澎湃。开盘时间我们都像在坐过山车,哐哐哐,轰轰轰。钱这个东西,一旦变成了权证,就从静止状态,急速发射进入三百六十度旋转的轨道,变成了领着我们在黑暗中飞驰星空的迪士尼“加州尖叫”,炫目之后是惊恐的黑、刺激的虚无。
有人说,股市玩的就是心跳。依我看,那是他们没有找到心跳的感觉。当年五月三十日之后的周六,李斌在QQ上告知我,他买了招行权证,八毛一股,全资买进十五万股。周一,这玩意儿居然像坐上了天梯,呼啦一声就上去了,从早上的开盘八毛一鼓作气涨到四块九!看得我们头皮发麻、眼珠都不敢动一下。心跳的声音突突突突地像奋力赶路的拖拉机,喘着粗气冒着烟。权证这玩意儿,刺激,超级刺激!李斌难得激动,手指发抖,卖与不卖间,念头千千万啊!突然——时间短暂得像闪电——高昂的线条开始往下滑。他终于下定决心,马上卖。四块二!刚敲进去,不行,卖不出去了,所有的价格停留都在眨眼之间。再撤单,再一个价,还是不行!高昂的数据线像是中了枪,巨人般倾倒。买卖之快,近乎疯狂。最后,他终于以三块二一股卖掉所持权证。
八毛到三块二元,四倍!两天时间!这是什么节奏?印刷钞票?抢劫银行?不,是毫无违法犯罪风险的赌博而已。而这两天的股市开盘时间里,股票哪里能企及这样的惊心动魄?
两三个电话,我感觉到他的声音高了十分贝,速度也快了一倍。看来激情这个东西,一直都在他心里,只是我没有察觉而已。当然,即便是这么刺激的事情,他的声音也像坠了块石头,沉沉地向上,并不像普通人那样,声音可以冲入云霄。
见识了李斌的“一夜暴富”,我坐不住了。试想,我有多么自由!除了必要的会议新闻,天天心无旁骛地“专业坐家”。炒股,还怕不能抓住机会?无知者无畏,这话绝对不假。朋友的话我听不进去,每天一早就坐下,眼睛就看不断变化的价位。开始小试牛刀,买点武钢权证,居然小赚。之后几乎着了魔,专买招行权证。谁知招行权证却再没有像那次的癫狂。某日我一分钟之内买卖,贴进上千。不久全部资金买进时价三块五一股的八千股招行权证,谁知之后却一天一个价,我二块四一股卖掉一些,再等一天卖,已又是大跌了的一块五元……人家买的权证大不了上上下下、起起落落,而我买的权证只会下下下下,落落落落。像个只会生病的疯婆子,往下跳得我乱了阵脚,直到全部投资亏掉七成。
人比人气死人。我的暴富之心死了,再也没有活过来,剩下一点点钱,买了股票,像是躺在那里挺尸。可经济本来就很宽裕的中产李斌活了,还决定活得更舒坦,更刺激。面对无数双不解的眼睛,西装革履的他淡定地把车开回办公室,手里提着日常提着的小包出来,再也没有回去。他先去成都,然后去广州,一下子消失了两三年时间。过年回来有时能一起吃顿饭,有时候连电话都没有一个,网上也没音信。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我们深信,他不再叫下海,他是触网触电。
除了这些我们看不到的刺激生活,李斌什么都很标准,连健身和买彩票的习惯都形成了标准模式,反而让我觉得缺少点特色,就我看来,也就少了一种特别的气质。或者说太过完美,反而有点不真实。好在见过一次他美貌高挑的妻子,我认为他们很般配。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空间和朋友圈,既放松又有关联,看上去属于接近完美的夫妻关系。
我和两位医生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还是一年见一两次,散散淡淡,喝喝茶,晒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
2
不到三年,李斌还是回来了。我估计是因为风姿绰约的老婆,毕竟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这句话,是说女人的。可这事显然不是我们这几个朋友谈论的话题,所以我们还是不清楚他到底为啥回来。
这样的朋友挺好,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来去自如,毫无牵绊。他回来之后的二零一零年,我已经在跑金融口,俗称金融记者。说起来惭愧得很,我金融知识匮乏得惊人,连家里的钱都是不管的。可当记者的,有什么办法呢?主任分给你什么口子,你就得跑什么口子,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记者如是,其他人也同样,比如李斌,生活需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不过是靠他自己的感觉决定。对于李斌来说,中产生活不是他的诉求,他的诉求更高更强,生活如果一眼看到死,有啥意思?没劲嘛!生活就是折腾,就是不断地感受刺激,生活更是不断地追求。要不然,活着好无趣。
这话就有意思了,我的想当然,某些方面来讲,李斌就是个无趣的人。但他到底什么地方无趣,我却总是说不上来。
有追求的李斌,在我眼里还是端端正正的一个人,挺拔身材没有改变,眼里的正派没有改变,说话温和平缓没有改变。所以当他一声感慨说自己体验了很多精彩之后,我还是感觉他没有经历什么——因为他的语气永远平和,语速不急不缓。对于一个有激情的人来说,精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手舞足蹈,意味着唾沫横飞,起码,应该是有丰富的表情吧?他没有,从来都没有。连感慨出“精彩”这个词,都是轻轻的,平淡的,不引人注意的,让人感觉他的精彩是被压制的,毫无特色的,瞬间不存在的。大概就是他太过端正了吧,人端正、语言端正,连坐姿都很端正。
一个被固有形态定格的人,很容易被视为无趣。尤其在我这样长年不穿正装的人眼里,端正是定格、西装革履是定格、标准的健身时间是定格、连固定买彩票的钱和时间都是定格。一个定格的人,就像一幅格子线条的画,缺乏趣味。
有几次,李斌跟一个姓叶的职业理财顾问做活动,邀请我去参加。每一次都有大群市民冲着“理财专家”去,可我总不会认真听,也记不清他们推荐的产品是什么。感觉他们每个人的卡上都有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钱在跳跃,在等着主人寻找一个洼地,等着膨胀,等着增值,等着它们成长为擎天柱。“你不理财财不理你”是他们宣传活动的主题。是啊,大家都是有钱人之后,会有更多的紧张和焦虑,银行的利率早就比不得九十年代动辄可以超过百分之十的收益。钱存银行会贬值,这是妇孺皆知的真理。现实比真理更可怕:某金融机构的资深人士告诉我,人民币贬值速度是每年百分之十六点七。
穷人们总以为有钱人什么都不愁,实际上他们错了。就像学渣永远都不能理解学霸的焦虑一样,他们常常无比愁苦地担心自己某一道题失分了,不能冲击第一。反而是学渣,即便有10分的进步,都高兴得很。当穷人们为了几百元进账开心的时候,有钱人可能因为没有多挣几十万而万分揪心呢!
“叶专家”祖籍绵阳,深圳工作,常年在四川做“理财推广”。我的财经稿子并不多,偶尔写个大众理财的,就请她出面说几句。当然,都是合符规范的。我是恪守记者本分的人,也深知报社编辑到总编,都有一双火眼金睛,能透过任何企业或个人名字,抓到记者假公济私的小心思。我懒得动这样的小心思,就像连稿子我都不愿意多投媒体一样,忠实地守着自己的责任田。当然,能做到这点,也是因为那些年都市报的地位相当火爆,我跑的口子单位都是“金山银山”——本报老总总是这么说——他们的广告投放,总有几家毫无悬念地会通过我到报社,广告公司自然不会亏待我。我哪里用得着在意李斌那些民间小会?去过几次,我就烦了。
金融系统的白领看得太多,我对李斌他们的看法自带偏见。相对金融“正规军”,他是加入了金融“游击队”,总是游走在政策的边缘,做着有利可图的投资。网络发达,带给人们理财太多的可能性。银行,这个传统的老大哥,已经被腰缠万贯的人们所嫌弃。金融监管出现越来越多的空白地带。
有一次,我急匆匆地去参加全市担保公司会议,竟然在会议签到处见到了西装革履的李斌。我大惊: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朋友的一家担保公司当副总!他平常的微笑里带着一点自得。我一时无语。坐在会议室最后一桌后,才回味他的话,这么说,他又换工作了?贷款难贷款贵的问题被政府多次提及,担保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他们都冲着银行和企业之间的巨大裂缝而去,建起一座座桥梁——过桥贷款。可是,贷款真的因此不难了吗?银监局一位副局长到会,毫不客气地讲话说,担保公司的泛滥必将给企业贷款增加负担,贷款更贵!他的话在会场上显得那么刺耳,就像如潮的掌声中响起一声尖锐的口哨。我很诧异,在无数次的会议中,这恐怕是极为难得的不和谐声音,还是来自监管部门高管。可口哨再尖锐再不和谐,它也就是一个口哨,响了一声,人们当没听见——选择性耳聋。后来现实证明,担保公司的寿命短得像一场高烧。
那次会议之后,跟李斌简单交流了一下,他说他的经济压力很大,每年要自己交社保医保,买商业保险;儿子在读寄宿制学校,开销比人家养两三个还多;儿子还会读大学,大学期间必须每年出国见世面;大学毕业还可能在大城市工作,买房是必须的……“根本还不敢说出国读研的事。五百万,我的目标完成就退休。”他捏着领带尾巴说。
我回到家,对先生吴为讲了见到李斌的事,感慨万分地说:看看人家,多有追求!五百万!五百万!天哪,我只想要五十万!
他真以为自己文武双全呢?什么事情都能干。吴为几十年一个单位呆着,不能理解李斌这样的职场选择。
不久,李斌来电,希望我能介绍些银行业务部门的熟人给他,好开展银保合作。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是我不想帮忙,还真的是帮不上。记者接触的,不过是办公室主任、宣传部部长,或者这两个部门的联络员。银行业务部门,真的是没有机会接触。拐了弯的关系,就像打斯诺克台球,技术要求高,欠人情不说,命中率还不高。当然,或许跟我本人不喝酒不打牌有关系,跟我没有钱请客吃饭有关系,跟我喜欢万事不求人的心理有关系。
我能一口拒绝他还有一个原因,他是个从来不愿意主动买单的男人。没有吃请的我,拒绝得理所当然。李斌是明白事理的,虽然柔和地责怪我不懂利用资源,也没有生气。
3
二零一四年年底的一天,编辑叫我去写一个新型网络理财的稿子。我教师转行后都在媒体圈打转,偶尔也会在文化圈吃吃喝喝,身边没有什么人接触这个名字洋气得很的网络借贷——P2P。我想起了李斌。他的电话从来没变,一打就通。我们约起坐到了家门口的茶楼——我总是这样,把采访对象约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把茶楼、咖啡屋当成工作场所。
哎哟,我都不知道你还在搞这个!一见面,我就大呼小叫。你那个担保公司啥情况?
有啥子嘛!哪样挣钱就搞哪样!担保公司是别人的,早就垮掉了。
这个P2P呢?好久搞的?哪个介绍你搞的?
担保公司之前就搞起了,还是你们媒体介绍的。
啊?!
是啊,你都当记者这么多年了,不晓得新闻里面有很多可以发现的商机?!
我瞬间有些尴尬,他这个人总是这样,对我从来不给一点面子。我确实会接触很多前沿事物,但现在这社会变化太快了。说到挣钱,基本上是一两年火一项投资,风口跟风水一样轮流转。作为打字员一般的穷人,我都是时代潮流的旁观者,站不上浪尖啊!再说都市报记者的压力,岂是他能理解的?每个月完成报社的写稿任务就会让你旋转成陀螺,哪有时间钻研发财的事情?
李斌并不理会我的尴尬,从二零一一年的一个晚上,他突然看到央视关于监管部门对人人贷风险提示的报道开始说起——两三年间,自己赚了几十万,又亏掉几十万——各种原因出事的P2P平台、其中各色人等,在李斌眼里,简直就像是一部波澜壮阔的现实大片。
看着他对成都、重庆甚至绵阳本地的P2P都如数家珍,我真是惊讶。一个“六零后”,敢这么参与网络理财,我真的很佩服。细想起来也正常,自我认识他起,他就经常组织网友聚会,AA制。我对这类聚会是最没有兴趣的,不要钱的饭局我都不愿意参加,何况要自掏腰包去见陌生人。
那你去报案没有呢?
怎么没有?经常去!还经常被要求协查,每次我都要花一个多小时给经警普及P2P知识。
求监管,成了这个行业奇怪的需求,传统的监管部门尚无能力介入。我叹息一声:为啥这些人有钱不去投资实业?实业才是最好的投资啊,稳定、不冒进,有市场。
所以呢,你还是个金融记者,这都不懂。有句老话,人找钱难,钱找钱易。有钱的人,当然选择钱找钱。资本市场机会多,见效快,一夜造个百万富翁很正常。
结果呢?我无言以对,瘪了瘪嘴,问道。
李斌脸上浅笑:还好我收手及时。现在,我开始投资自己的公司做线下理财!
我晕,你这汤头也换得太快了!
哎呀,你当啥子记者嘛!要与时俱进,要做站在风口的猪!你晓不晓得?!
我朝他翻了一个白眼,当然晓得!然后又笑起来,你这么帅,当猪不合适。
对了,你离五百万的目标还有多远?我忍不住问他。
还早。儿子上大学,开销大。他还说要在重庆工作,买房是肯定的。
重庆的房价控制得最好呢!
是。不过,这段时间也在涨了。估计等到他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也涨得差不多了。
为啥不现在买?
那怎么行呢?得根据他工作的地点买啊!要不然通勤好麻烦。
哦,也是。那你还得加油挣钱。
那是。他端正地坐在对面,口气还是淡淡的。
对了,你不是喜欢买彩票么?如何?
中过两次一千元。一般。
回家对先生吴为说起与李斌的谈话,强调李斌要站在风口之后,吴为就幽默地称他为李斌那猪了。吴为较真,还拿起笔在一张纸上,专门给我算了一笔账:李斌两口子每年缴纳的社保和医保费用不会超过一万五千元,儿子念寄宿制和上大学、旅行的费用一起,每年不会超过五万元,加上他自己的日常开支费用,在绵阳这个四线城市,月均开销不会超过一万。一万,也不是一般的家庭能够有的收入,很高了。当然哦,你要每年只到欧洲去旅行,每样东西都要世界名牌,还要去重庆给儿买房子,要养老无忧——确实需要五百万。但是谁规定你当父母的,一定要给子女那么多呢?给那么多,他们又奋斗啥呢?这不都是自找的吗?吴为板着脸说,我们肯定不能这么定目标,也不能这么对子女。我瞥他一眼,心想,那是你我都不行啊!没本事挣那么多钱,自然就降低目标,把自己的生活过清楚就好了。
4
我把李斌的故事写出来,报纸上登了一个整版。把链接传给他,他好像没看到。——无趣的人就是这样。他从来不会在朋友圈发动态,也不聊天。我们还是像从前那样,没有什么联系。倒是因为身体原因,我跟医生朋友来往比较多。有时候不舒服了一个电话过去,他们说一下用药,自己去药店买了就是。
后来才知道,李斌的线下投资理财咨询公司实际上是三个人合伙开的,合伙人是某银行退职职工马丽和她曾经的同事。马丽四十好几,虽然皮肤有些松弛,但大眼睛深凹,头发染成赭色,嘴唇厚得性感,身材玲珑有致,颇有洋味。李斌和俩医生,都亲切地叫她“玛丽妹妹”,可见关系不错。跟我只是点头之交。他们租了银行楼上的一套房子作为公司办公地点——聪明的理财公司老总们都以这样的方式拉近跟银行的关系,甚至希望人们误以为他们是银行的一个部门——开始在这个“朝阳产业”里“捡钱”。
贷款难贷款贵和看病难看病贵一样,永远都是中国的社会难题。投资理财咨询公司蓬勃兴起,大量找不到去处的民间资金开始通过投资理财咨询公司放到企业。马丽们,作为曾经的银行业工作人员,像是溺水者抓到了稻草,找到了用武之地。李斌开始日理万机,用各种社会关系寻找投资人和企业,做可行性报告、居间服务合同,忙得不亦乐乎。
最简单的例子,一家县上的房产企业找到他们筹款一千八百万元,百分之一的居间费用,每个月十八万元的收入,合理合法,何不快哉?!三个老板很快做得风生水起。李斌每天都有接待不完的客人,他们有的需要钱,有的需要把钱贷出去,他就在中间搭桥,然后坐收渔利。
不到一年,李斌跟“玛丽妹妹”闹掰了。原因很简单,就是那笔一千八百万元的业务,李斌非得要收回。马丽们就想不通了,这不是非得要将嘴里的肥肉吐出去么?李斌还是那不温不火的口气,陈述了自己的理由,一是借款已经到期并延期两次;二是老板还借了别人很多钱,已经有人在催款;三是老板不断拖延还款日期,说明了他的支付能力出现了一定的问题。可马丽们不这么看:项目是房地产,卖了就有钱,怎么可能有问题?延期不正好给我们赚钱的机会吗?
公司投资者形成对立意见,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李斌提出最干脆利落的解决办法,分家。这一千八百万元的业务转给了马丽们的新公司,自己做其他业务。
事实证明了李斌的英明,短短三个月的时间,这笔一千八百万元的借款就再也没能给上利息,本金自然没法还上。公安机关介入了这家房产公司的非法集资案,“玛丽妹妹”们也取保候审,随时准备着坐牢。
你不要以为干过银行的人就聪明,他们当中有些人,蠢得很!李斌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坐在茶楼,他带上一份卤牛肉、一份卤鸡脚,我叫了两杯茶。我们都不打算吃晚饭,主要说话,边吃边说。
每个人都贪婪,我说。那你其他业务呢?
公司现在停了,凡是理财咨询的公司,基本上都停了。我现在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收账。李斌言语间有了明显的沉重感,标准的国字脸上,挂着标准的愁容。我突然发现,他曾经总是新崭崭的西装都旧了,有点经久没洗的感觉。他眉心有条竖立的线,深深的,像斧头把左右眉眼劈开,挺直的鼻梁两侧有了明显的法令纹,脸上的皮肤略显松弛。
我们是不是都老了?一晃,认识就已经十年了。
行业的情况,我都是知道的。这几十家投资理财咨询公司像一场短暂的鸿门盛宴,早已杯盘狼藉,一地鸡毛。客户们掀翻了公司,都找不到债主——跑路的老板占了大半,还有小半被抓了起来。能做到还在继续收账的,恐怕没有两三个。曾经有个总是用三根手指与人握手的老乡,买了一层楼做理财的,都人去楼空。他临出事之前找过我,看上去一脸寒冬,满目萧瑟,也不知道回到遂宁等到的是什么结局。最后一次握手,他依然是冰冷的三根手指,像蜻蜓点水一般掠过我的指端。
李斌在金融市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还是有成绩的。起码,法律意义上说,他还是安全的。
6
说到安全,李斌显得有点黄的脸,突然就煞白了。他捏着茶杯的那只手,明显地用了力,食指不断地在杯壁滑动,另一只手放在桌上,几根手指轮番地点击着桌面。他的眼神浅浅地瞟着我,欲说还休。难得看到他的表情不正常,我睁大眼睛,眨都不敢眨,身子向前倾去。
他说话的声音比平时更低,估计是怕被茶楼里其他人听到。——他说的,原来是这几年讨债的事情,确切是其中一件事情。
你晓得的,这几年都在讨债,没完没了。好多都是三角债,甚至多角债。你这种单纯的人,没法想象里面的错综复杂。年关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一半以上的人都在讨债。我的债主特别多,还都是小债主。但我又是借给企业老板的啊,大笔大笔的。憋得恼火!有一个姓杜的老板到处欠钱,我这边就欠一百六十万,还有其他的债主,据说有几百万的债。
他借这么多钱干啥?
采矿。
项目不错啊。我听说采矿都要发财的啊!名副其实的金山银山嘛!我北川的兄弟在民间融资风靡的时候借给开矿的,收益最高。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五十、甚至百分之七十,还从来没有落空过!我的嗓门兴奋起来。
你晓得不,开矿才是风险最大的投资,好多千万富翁把身家输得干干净净。李斌邹着眉盯着我,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一般的人,就是维护就要把你拖垮。
嗯?维护?开矿还有维护一说?
维护就是老板没有钱开采的时候——不管你买的还是找的——每一年你都必须到国土部门矿产资源科年审,否则就会捏死。不报资料就自然流失。
哦,维护就是年审。那不很简单吗?我想起汽车年审,到车管所就半天的事情。
你这个人啊,怎么这么幼稚!矿山年审的资料必须由本专业专家、教授带着学生到矿山采集专业数据,这个工作一般都得花十几万,一份资料做下来也要好几万。叫你交几份你得交几份。更不要说办理过程中的人情费用,没有几十万维护做不下来的。你晓得不?!
啊!这么吓人!那一般人也不敢动这个念头吧?
是啊,可杜老板退休之前在国土部门工作,自认为有些资源,就到处筹集资金,花了几百万买了一个小矿。结果没想到,大资金根本没有兴趣来开矿。
他可以卖了它啊!现在不少人不就是做转手生意吗?
放在前些年没问题,啥生意都好做。你没看到现在的经济形势,啥生意都烫手。
我的天!退休了还搞这么大的事?
哎呀,资本市场里有很多都是退休的在参与。
我摇了摇头:这世界真的是疯了。退休就游山玩水,可以多么逍遥啊!
你这个人啊!李斌对我摇摇头,继续说,谁会嫌钱多?他们总是觉得自己还可以有所作为,挣更多的钱嘛!都像你这么没追求,这个社会怎么发展?李斌对我的小富即安十分瞧不起,终于说出这话来。
他继续讲收债的故事。
李斌管不了这么多,欠钱总是得要回来的啊!好在一直没有失去联系,他天天打电话催账,那边天天说还在找。催得他眉毛鼻子都凑一堆了。这几年他有点钱就还点钱,把所有的家当都赔进去。跟理想背道而驰的负数,让他每天都度日如年。实在莫奈何,他想了个主意。
有一天,他找到闹市一栋商住两用楼的七楼临街茶坊,包下了一个带厕所的雅间一周使用权,还放了一床特厚棉被到大厅吧台。然后,他邀杜老板和另外两个朋友一起到茶楼去喝茶——当然是打点小麻将。老板明知道是鸿门宴,但又不敢不来。接触那么久,表面上也算是朋友一场。一场小麻将之后,李斌就把那两个朋友支走了,说他和杜老板还要说点事情。
杜老板心里明白,李斌想要收钱。两个人吃了一碗外卖面条,开始谈。李斌以情动人,历数这一百六十万元对他有多么重要,这一百六十万元对于老板来说可能只是小数字,但是对于李斌来说,就是一百六十万元背后的十多个家庭所有积蓄,关系十多个家庭的生计和未来。利息可以不说了,体谅老板,大家都放弃,但是本金,必须还的。
矮个子的杜老板退休之前的头发就稀稀拉拉的,当上老板后干脆剃光,微微腆着的肚子,一下子感觉有老板气质。这两年被天天催账,额头眼角都催出了无数皱纹,短暂的老板感觉,像吹破的气球,早就瘪了。听李斌一说,他的脸就哭丧起来。他退休的时候是有不少积蓄,全部投进项目,还给不少亲戚借了钱。因为家庭经济宽裕,大家也信任他——再不济,人家也有几大千的退休工资,超过大多数人。加上老婆退休前也是保险公司高层,两个人的退休工资近两万。出事之后,他们的工资卡都被亲戚收去,还要了密码,说是当按揭还款。两口子靠外地工作的独生儿子接济过日子,儿子的积蓄也是投进去了的,家里因为这个已经闹得鸡犬不宁。
房子呢?未必你就没有房子可以卖?李斌想,这些人多半都有几套房子的。
以前是有三套,为了儿子在外地结婚买房,卖了一套。搞项目之前又卖了一套投进去,现在只有住的这套。
车子?
早就被朋友开走了。说抵款。
其他投资呢?
哪里有其他的投资?全部投这个事情了。
你这么说我就不高兴了,借钱还债天经地义。我没得钱跟你打官司,也没得耐心等官司。今天我非要你还钱不可!不还钱,你莫出这个门!
7
李斌重重地关上了雅间的门,反锁上,悻悻地从自己随身小包里拿出牙刷牙膏,到厕所外的洗手处刷牙。再从吧台拿出棉被,把自己裹成一个圆柱,放倒在茶楼大厅侧面的卡座长沙发上睡下。他让茶楼守夜的小伙子回家去睡,小伙子乐得千恩万谢地走了。
找这家茶楼作为讨债之地,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层楼是整栋商住两用的分界,楼下全部是商用,楼上是住房。房间外面有一个不小的露台,加上闹市区,杜老板在房间里基本上与外界隔绝,喊是没用的,外面听不到;他可以翻窗出去散心,走动走动,但是没有别的方向可以出房间和下楼。
开足空调,李斌睡到第二天早上,去楼下吃了一碗米粉,然后花六元买了一碗打包上楼,给杜老板送去。杜老板穿得很厚,不过没有被子,即便空调开到最大,基本上也是彻夜未眠,冷得哆嗦,一张脸像是被揉捏的生宣上点了墨汁,眉眼都模糊了。见李斌进去,更是一副可怜相。因为理亏,倒是显得很平静。杜老板知道李斌也是被其他债主催得恼火,才出此下策。他吃完米粉,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热气,搓搓手,小声说要个充电器。李斌把自己的手机充电器给了他,然后让他联系家人,筹钱。
李斌坐下来,又苦口婆心地以理服人。可道理谁不知道呢?杜老板也是退休干部,这些道理还用讲?
杜老板只好继续交代,自己的工资有多少,退休前存款有多少,投资买矿的钱花了多少,每年维护花费多少……一五一十,认真交代。他说,这两年面对各种催账,每一笔钱的来龙去脉都像刀刻在心里了。他又接着交代,说自己的一个堂弟,在乡下当菜农,老两口一根菜一根菜地种,一把菜一把菜地收,然后几毛钱几毛钱地卖,好不容易有三十万存款,都被自己借来。结果现在可好,听说他还不上钱,气得一个接一个地生病,还病得不轻。自己又到处借钱——之前投资都借得差不多了,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借——总算凑了四万块先给堂弟和堂弟媳治病。老两口至今都没缓过气来,见人就哭诉,跟祥林嫂样,又瘦又弱,风都吹得走,都不晓得哪天什么风就把他们的命给吹走了。说起这老两口,杜老板的泪不知不觉就啪嗒啪嗒掉下来,鼻子一抽一抽地,他从麻将桌边的茶几纸盒里扯出一张纸来,抹花了皱巴巴的脸。李斌看到沙发边上的垃圾桶里,白花花的一片。
杜老板的朋友多,凡是没有投资借钱的,这次都去借了。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都知道他再也没有偿还能力,基本上是没人理的——有人看到他的号码不接,也有的直接把他的号码设置成了黑名单。当然,借过钱的,自己更不敢再打电话;别人的电话过来,他也不敢接。
杜老板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的悔恨。为啥这么大年纪了还不死心,还不知足,一定要去赌财运呢!为啥放着好好的享福日子不过,要去折腾呢!为啥运气这么背,要遇到这种时候呢!放在前几年,哪一样投资有买矿挣钱啊?说得李斌心里又可怜又可气,出去提了一壶开水过来,给自己和杜老板都倒上了一杯。
等杜老板没有话说了,李斌喝了口水,很冷静地说:我也不晓得给你说啥子好。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哪里可以筹到钱。反正,你不给钱我不放人。说完,他把昨晚自己用的棉被抱到雅间,放到沙发上,出门后又反锁上,走了。
中午、晚上吃饭时间,他就在家吃饭,然后给杜老板叫来外卖,守着他吃,也指望期间杜老板能给他点希望。可杜老板的话好像也说完了,一言不发,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一点温暖的气息都没有。让他很是生气。后面几个晚上,李斌不愿意再守着他,叫了公司里的王姓小伙,抱了一床被子去,睡大厅沙发,守着他。事实证明,这个方法一点用都没有,杜老板第一天晚上还哭了,第二天之后就越来越平静。任凭两只眼袋大得像暖水袋吊在下眼睑,杜老板就是没有借到一分钱给李斌。李斌看他的牙齿又黄又臭,整个人像煮熟的茄子,蔫了一大截,知道自己这招毫无意义,只得放弃。周六上午,李斌叫小王还了雅间的门钥匙,抱着两床被子离开,自己对杜老板也不说一句话,挥了挥手,让他回家。
8
星期天上午,李斌刚到父母家坐下,就接到公司小王的电话——他曾经交代,要密切关注杜老板的行踪——说杜老板跳楼,死了!
李斌让他再说了一次,放下电话就傻了一般呆坐在沙发上,七十多岁的老妈叫了几声都没有听到回答。
联合国通常将一百万人口以上的城市划定为特大城市。根据中国国情,绵阳这座一百多万人口的城市,应该是二类大城市。可时日一长,你会发现,每个人都会把自己所在的城市越住越小,小到熟悉的人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杜老板作为一个绵阳土著,就更不用说——刚出茶楼,走出电梯,就被另一个债权人赵老板看到了!
赵老板五大三粗,不由分说地把杜老板拖到茶楼里,又关进一个雅间。也不知道晚上有没有给被子盖,有没有热水喝,有没有吃到外卖的一日三餐。反正,目的跟李斌一样,要他找人拿钱才能离开。
直到老妈用手拍打李斌的小臂,他才回过神,转过头来,抓住妈妈的手说:妈,公司有点事情,我必须回去一趟,改天来陪你哈!
李斌打的回家,坐上电梯,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要开门进去。他的牙齿莫名其妙地打架,手一直在抖,钥匙半天插不进去,费力插进去了却也开不了门。他取出钥匙,重新再开,情况还是这样。反复五六次,总是这样。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虽然脑袋沉沉的,心尖尖都在颤抖,但是手上的动作没有问题啊!感觉站立不稳的他一屁股坐在家门口,有气无力地给老婆打电话,让她买了菜不要去父母家,把菜带回来,他在家门口等着。
老婆满腹疑虑地很快回来,轻轻松松开了门,他冲进去就把自己关到房间,要老婆千万不要打搅。他觉得自己好冷,又冷又怕。钻到被窝里,还直哆嗦。他捂着自己的胸口,心里终于喊叫出来:天啊!天啊!幸好我放了他,幸好我放了他!
一直都冷,都在哆嗦。他想象着杜老板在那关闭的小雅间里面,绝望到极致,生无可恋,最后决定一死了之的过程。快过年了啊!过年,多么喜庆的日子!万家团圆的日子!可是过年对杜老板意味着什么?又到还债的时间,他却身无分文;又老了一岁,他却债务缠身;又该面对亲朋好友,他却是个欠账的无赖!活了六十多年,他终于发现,自己失败的人生就像被扔进泥泞的白纸,纵使肝脑涂地,也无法改写。活着干什么?让自己继续忍受内心的自责和痛楚?继续忍受亲人的白眼和抱怨?继续忍受曾经是朋友们的憎恶和屈辱?他一定是想了很多办法,一定是没有办法了。真的没有!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他终于下定决心了,要去死。他挪动肥胖的身体搬了两根椅子在窗前,站到一根椅子上,把另一根椅子提起来,轻轻放在窗外。他轻轻松松爬出窗户;他搬着椅子走到露台,又轻轻松松站上凳子,爬上不高的围墙。他突然松了一口气,终于,终于!要结束这一周的绝望了。不,岂止一周?他早就绝望了,自从没有挣钱的希望开始,从恐惧被追债开始,从恐惧被追债的恐惧开始。现在的人总是这样,不是希望就是绝望,不是亢奋就是冷漠,不给自己留一点平和的情绪生活。他要轻轻松松地结束这一切,这无比沉重的一切。他轻轻松松闭上眼,轻轻松松跳了下去……杜老板走的每一步,躺在床上的李斌,闭着眼睛都那么熟悉,熟悉得像跟着杜老板再走了一遍又一遍。七楼,不高。但市中心的楼,又都是商用的,层高远远高于一般住宅。头部着地,杜老板的半个脑袋瘪下去了。深夜里,杜老板的心一定比黑夜更黑,比隆冬更冷。直到周日早上,人们还在温暖的被窝里沉睡,城市保洁工人发现了他。血块早就围绕在他的身边,凝固成红围脖似的半圈血带。
杜老板在李斌的心中跳了一次楼,李斌心里呼号一次:天啊!天啊!你就不怕痛吗?你倒是轻松了,我该怎么办?你倒是轻松了,那么多家庭该怎么办?
李斌忍不住又想,假如自己一直没有放他,一直禁闭着他,他是不是也要走这一步?是不是差那么一点点,自己就已经关在看守所;是不是差那么一点点,自己就已经掉入万劫不复的悔恨中。天啊!天啊!太可怕了,只差那么一点点,只差那么一点点啊!自己就成了杀人凶手!李斌蜷缩在被窝里,半天没有积存出一点温暖。他觉得自己的手脚变成柿子一样软,动弹不得;他的心脆弱得像玻璃,即便是一个声音都会让它破碎;只剩下他的头,在沉重着,被一团一团的乱麻捆绑着,嗡嗡直叫。
也许是五大三粗的赵老板没有给他被子,好歹能睡觉;也许是五大三粗的赵老板一直没有给他吃的,好歹能果腹。是的,也许,五大三粗的赵老板什么都没有给他,只想着逼他,逼他,逼他,逼出钱来。可他没有啊。早就没有了!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杜老板早就是众矢之的,早就是四面楚歌,早就是众叛亲离。他站在悬崖边,无路可走。唯有死,最简单。一了百了,斩断所有债权人的梦想。
李斌躺到下午才勉强起床,用淡淡的口气说杜老板死了,自然也不敢给老婆讲自己上周也在跟杜老板讨债的事。起床之前他悄悄给小王打电话,得知赵老板已经被警方控制,好在茶楼的人没有出卖他,他暂时可以置身事外。他草草地吃了妻子给他热好的饭菜,坐到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他哪里看得进电视?目光涣散,心不在焉。妻子对他的事情,习惯不过问,只是让他不要把一个死人放心上。他让她自己出去玩,不要管他。妻子便出门打麻将去了,夜里才回。
李斌好几天都不敢出门,在家里恓恓惶惶浑浑噩噩恍恍惚惚。每个电话都让他心惊肉跳,每个或远或近的敲门声都像石头撞击他的心,让他产生自己要被警察带走的错觉。他不得不关了手机。真是折磨啊!在精神即将崩溃的边缘,他的理性像最后一堵墙,屹立在混乱的思维边缘。它告诉他,必须换个角度思考问题。比如杜老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局?他自身没有问题吗?贪婪的人性在他身上是不是体现得太充分了?风险控制意识是不是太差了?想着想着,李斌像被激流裹挟进大江的冬泳者,终于抓到了一根巨大的木板。他爬上了岸。强烈得想要自首的懊悔,一点点地淡化,他庆幸自己的分析能力还没有丧失。
“会怪的人怪自己”。是的,杜老板应该怪自己。
没有警方传唤,看来事情算过去了。自己差点当凶手的自责和恐惧也像一个被蚊子咬出来的包块慢慢消散。人间事情总是这样,有很多事情你当时想不通,别着急,过一段时间你再想,就想不起来了。杜老板的死对李斌的打击就是这样。他死去不到一周,就再也没有人提起他。现在的人,都忙啊!活着的人都有事。李斌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首先是杜老板那里的钱肯定没法收回了,不管通过哪个途径,都断了。他欠下的债要么叫投资者自己承受,要么他来慢慢还。不管怎么,杜老板的事情必须通知出去,让投资者知晓,心理上也有个思想准备。这是他无能为力的事情,也是投资者必须要面对的问题。至于办法,大家心知肚明——没有办法。李斌不还,在法律意义上,谁也没有资格起诉他;李斌还,他们要千恩万谢,人家也是受害者,一个金融中介而已!他们的合同上可没有代偿内容。
李斌依然没有特别语气的讲述,第一次给我惊心动魄的感觉。回到家很久,我都难以从这事故中抽身出来。更难以从心底原谅李斌的行为,他分明就沦落为一个凶手了啊!我给吴先生说了这事,他惊得半天没回应,然后断然认为李斌这猪,分明就是元凶。
9
这两年纸媒进入严冬,我所在的都市报苟延残喘,可每一天的报人还是一丝不苟地忙碌着,策划、采访、写作、编辑、校对……没有一个环节松懈。版面明显减少,要闻由日报的记者一并写了。我采写新闻的兴趣大减,除了例行工作,总宅在家里看书。每个月一千多块钱,请吃和吃请都像曾经盛开的夏花,成了枯萎的回忆。和俩医生朋友都难得聚一次,更不用说李斌了。 可今年初,我竟然又接到他的电话,说有事情找我,还特意叫我带上在信访局工作的吴为先生。
嗯?!这是什么意思?虽然我们夫妻跟他都熟,不过从前可从来没有这么特意提出见他的。我转达给吴为,吴为说,周末嘛,无所谓,去见见这头“猪”,看看风把他吹到哪里了。
睡到自然醒,慢悠悠地吃了早饭,再下楼。到茶楼时,李斌和一名六十多岁男子已经坐在卡座里。李斌端坐着,侧身给我们介绍那男子,那姓谷的男子站起来跟我们握手——好高的个子,起码一米八五。身材不错,就是面容憔悴,黑黄黑黄的皮肤上布满细皱纹,额头的皱纹像是重叠多次的五线谱。
闲扯几句,进入正题。原来李斌这次不是跟我聊天或者讲故事的,他是要投诉。投诉谁?保险代理机构。
吴为马上就说:哦,保险投诉啊!绵阳的银保监局还没挂牌呢。
李斌还是端坐着,眉头皱了一下:省级机构不是都成立了吗?
是。不过市级机构还在紧张筹备中,快了。吴为又问:你说的什么情况?
原来,几年前我见过的那位姓叶的深圳理财规划师是个保险代理人。在她的鼓动和带领下,绵阳一群人开始接触香港及国外的保险产品,自然是被邀请成为“增员”。这个谷大个以前是卖汽车的,不知道怎么搞的,公司亏损了不少,被人告上法庭,所有的财产都被执行。在接触境外保险之后,觉得卖保险是个赚钱快的行当,也入了职。
对于保险,我跟其他大多数对保险有偏见的人不同,反倒是很有好感的。直接原因是曾经一次意外伤害住院花费上万,保险公司报了百分之五十,我交的保费才一百多元,完全实现了以最小的成本获取最大的安全保障的目的。风险面前人人平等。疾病,已经不再是人生的意外,而是每个人生命中必须计算的成本。这些年看了筹款平台,捐了太多款,因病致贫成了中产阶级和普通家庭的潜在心病,很多人开始意识到单位扣的医保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商业保险意识越来越浓。跟我一个想法的人应该不少,否则保险业也不会迎来蓬勃的春天。
谷大个这类人当然不是冲着给自己买保险去的,他是冲着高额的佣金去的。用他们的话说,国内的保险佣金相比于国外,差了不是点把点。
李斌告诉我们,他们开发绵阳市场,这几年成效显著。他们带着客户跑香港去了很多趟,用他们的话说,香港几家保险公司,尤其一家外资寿险公司的很多层楼都排满了人签约。仅仅一年,绵阳就有数千万元的保费收入。
你们投诉合作方?
是啊!
投诉他们什么?
给我们的利润太低了!谷大个的眼睛红了,声音激昂起来,说自己刚开始并不知道境外保险佣金这么高,才上了保险代理机构的当——给自己的利润低了。他知道了真相,感觉自己被骗,所以想投诉他们,讨回公道。
说到钱和计算问题,我总会白痴似的头昏脑涨。只听到吴为说:这种合作关系当初是你们双方自愿达成,好像没有什么好投诉的。做生意要有点契约意识嘛!
他们那么不诚实,我们凭什么要跟他们守契约?!谷大个激动得站起来。
不行,我们就是想不通,就是要投诉他们!李斌跟着高声说起来——我第一次听到他的说话声贝超过六十,很是惊讶——要是你们信访局不管,我们等到银保监局挂牌了也要去投诉,如果他们不管,我们就要告他们不作为!
对,就是要告他们不作为!谷大个也高声附和。
吴为面对两个激动的保险代理人,也有些急了:你们说这个事情,是要拿证据出来的。你说人家那么高的佣金,有证据吗?人家公司的办公成本跟你们到处拉拉客户是一样的吗?你们的合同上怎么写的?法院来判,也是你们输官司啊!
几个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我的脑袋周围像盛夏的蝉鸣一样聒噪。自以为懂些保险的,被所谓这样的合作方式搞懵了。原来保险不仅被卖保险的搞坏了,卖保险的机构也层出不穷,五花八门啊。怪不得地市州的保险公司要纳入银监局管理,我估计也是因为民间,乱象环生。
11
吴为顾不上管我,跟激动的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快刀斩乱麻地拉起我冲出茶楼。
你这啥朋友啊?怎么变得这个样子?吴为一关上家门,便对我表示不满。
熟人!我纠正他。
真是的,利欲熏心。人家机构都还没挂牌,就想着人家不作为,就想着告人家,真是毛病啊!
嘿嘿,又不关你的事。再说,他们这样的投诉本来就是无理取闹。我笑了,国家三番五次强调,宣传推荐境外保险产品是违法的。他们都在干违法的事情,还敢自己冲到枪口上去?
李斌那头猪,真是的,老是往风口跑。他也不看看自己这么多年来,都在干些啥!动辄定个“小目标”,他以为他是谁?
哎呀,莫气莫气,人家又没有说投诉你。再说,人生有目标,总比没有目标好吧?
哼,没说投诉我?你会不会听话?他嘴上说的是投诉银保监局,实际上是要投诉我们信访局不作为呢!这叫什么?指桑骂槐?!
哦?我还真没想到这点。当时只是感觉李斌和谷大个的情绪实在是过分了点,尤其是李斌,狂躁已经撕裂了他的衣冠楚楚。自己总是在边缘行走,却拉起法治的大旗讨“公道”,实际基本的法治意识都没有。
看不到风险才是最大的风险,风口可能啥都没有!吴为说了很一句深沉的话,再次让我不要跟李斌这类人接触。
记者三教九流都是需要接触的。不过放心好了,我的心是冷静的,眼睛也是。冷眼看世界。我笑着乜他一眼:就像看你。
吴为伸出脚来,想踢我,我往后一退躲过他,又贫嘴说:看透生活,热爱生活,是我毕生的修为。要不然我怎么会跟着你过穷日子?
吴为翻我一个白眼,又叹口气:莫讽刺我。我们小民一个,要记着老话,平平安安就是福。不要把欲望当海水喝了。
又过了很久,我约两位医生一起吃饭。张医生体贴快饿饭的媒体人,非得要他请,还安排吃牛排。汪医生坐定后笑嘻嘻对我说:你看,我就知道张医生迁就你,要不然我们俩才不会吃这个呢。
我咧嘴:嗯,我知道。谢谢谢谢。下一次我一定做东,我们去路边摊!你们老是不发朋友圈,也不知道你们好不好。
汪医生笑:我们哪像你这种文人,每天刷屏看都看不过来。我们都忙着看患者了。
我举起杯,忙不迭地:是是是,你们是天使嘛,辛苦辛苦。来,受我一拜,哦,不对,我敬一杯。
他俩满脸笑容,举起杯来。
三个人叉着蔬菜沙拉或牛排,边吃边小声嘻哈闲扯。两个人依然是温温和和的样子,我既亲切又放松,浑身舒坦。张医生说他的儿子如何把好好的银行工作辞了去了网络公司,九零后思维跟我们的差异大得让人吃惊。汪医生说自己周末骑行哪里哪里,感觉身体如何健康,跟骑友们如何开心。我就突然说起李斌,问他们有没有消息,他的投诉怎么样了?
张医生脸沉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莫说了,他那投诉根本不可能立案,自己还遭了。
我瘪嘴不屑:遭啥?不就是少挣了点钱吗?
哪里是哦!
那是啥遭了?我纳闷。
身体遭了嘛!
咦?他身体咋了?上次见还是好好的嘛!
是啊,我前不久跟他喝茶,他还拿着手机买卖外汇,边操作边笑着对我说,你看我坐在哪里都可以赚钱。汪医生回忆道。
他前两天来医院检查,说是身体不好。张医生轻声说。
啊?!我放下刀叉:结果是啥病?
不晓得。来的时候找我说了几句,有气无力的。检查后就没有音信了。微信不回,电话不接。
看来凶多吉少。原本开开心心的三个人都沉默下来。
12
没过多久,一位姓李的“金融从业者”中了六千万福彩大奖!报社联络群像锅里的开水,沸腾了。
这几年福彩中心跟报纸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每次大奖都会大肆宣扬一番。当然,我们总是新闻的提前见证者。去年报社有个九零后竟然中了一百万,马上买了套房子,让大家觉得幸运这东西,说不定就真的像馅饼,天上掉下来,会砸着自己。我们对福彩的中奖通报和小市民没有区别,充满好奇和向往。每次群里,跑民政口的记者都会不厌其烦地给大家介绍戴口罩的领奖者情况,当然包括一些完全不可以见报的内容。
个头高大,皮肤有点黑。
身材才好哦!
声音还特别好听!
可惜他坚决不泄露名字。
张弛你要不要查一下,哪家银行的?
群里轰然,好几个同事艾特我。金融业的家伙不都腰缠万贯么?他们还中这么大的奖,还工作么?隐居么?出国定居不?大家的八卦之心空前热烈。
我兴奋起来。忙不迭地跟朋友圈里的金融界人士宣布特大新闻,引起朋友圈隔着屏幕都火热起来。大家都在朋友圈里交头接耳——这简直就是互联网社会的常态,一张张貌似平静的人脸被屏幕照得像自燃的火光,手指成了键盘上的舞蹈家。每个人都激情燃烧,每个人都成了梦想家。——即便奖金跟自己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总是会把那笔钱当自己的,先规划一番。人们常用一个词的声母指代这个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词:“YY”。
姓李的……李家可是大姓!忙乎了一两个小时,回馈过来的消息都是:没有;我们银行没听说;不可能是我们机构;要是我们银行的,早就传开了。我一一反馈,大家的好奇心跟猫一样,消息像飞在空中的球,我们的视线随之转动,反而激发起更多想象。
金融从业者,这个词是谁说的?
记者回:当然是他自己。
或许我们的思维固化了。保险公司、保险代理公司、担保公司、小贷公司……你不能固守银行。跟着八卦的值班副总编艾特我,说。
我看着这些字眼,神经突然就像被蜂子蜇了,一个名字敲得我脑门发热!李斌!难道是他!
个头高大,皮肤有点黑。
身材才好哦!
声音还特别好听!
用这些字眼,去对应中年男人,是多么难得!每一个都符合李斌的特征。我@记者,问这个男人还有啥特别的没有。记者想了半天,打出一排字:
跟其他获奖者比,他太冷静了。感觉中了大奖还没精打采的。
穿什么衣服?
西装。有点皱巴巴的。
我的天啊,这不就是李斌的样子么?什么都淡淡的,轻轻的,常人把不准他激情和热烈的脉。
我激动起来,跟李斌的微信发了句废话:
你在么?
等了半天,没有动静。
忍不住继续:
是不是中大奖了?
带着锲而不舍的精神,我找到多年没用的他的QQ号码,打下同样的字。还是半晌没人回复。
电话!一句标准的普通话告诉我: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一个快二十年不变的电话成了空号!
一个大活人,消失了。
我马上又电话俩医生朋友,他们很是惊愕地听到李斌可能中大奖的消息,然后跟我一起讨论,他的联系方式到底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或许是那些追债的……
或许是身体真的不行了……
或许是有钱换地方生活了……
谁知道呢?
这件事太过诡谲,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脑子都没法正常运转。后来,我开始像不少中老年人一样,在微信朋友圈喝了不少鸡汤,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我明白了。我们的人生,总有人来来往往,聚散随意。我们的人生,常常奔赴一场场不是爱情的约会,何必在乎朋友来去时间?我们的人生,生而大哭,声贝总是高昂的,向死而生的过程最后,必然悄无声息。
既然一切都会消失,一个人消失了也没有什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