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其实是陶寺村边的一条沟。沟面宽阔,沟边的土崖很高,土层很厚。相传洪水自远古呼啸而来,先贤帝尧带民众退至崇山之巅,面对四面汪洋,进退无路。为驱退洪水,护佑子民,先贤长袖一挥,自山顶辟出数道沟壑。洪水分流,自条条沟壑顺势而下,卷浪而去。这是流传千古的“凤凰展翅”。南河,远古洪水冲刷、日月涵养而成,谓凤凰之一羽。
(一)
自小生活在南河之北。我的村庄,距南河五里之遥。
在村庄里遥望崇山,山顶若凤凰昂首,山下万道沟壑似凤凰翅羽,脉络分明,青翠延绵。站在崇山之巅,数峰无语,松涛如海,展翅的“凤凰”,已化为千丘万壑,哺育崇山世代子民。
南河起初只是一条干河。年月久了,有无房栖居者、逃荒者在南河崖边打窑,安顿家小。渐渐有了一条路穿沟而过,路两旁围起了一个个院落,鸡犬之声相闻。槐树、榆树、枣树,各种北方常见的树木一簇簇在沟里长起来。
南河上下,世世代代的乡亲聚集着、劳作着。春天,在沟沟梁梁点下种子,熬过七七四十九天牛头风,熬过夏天炙热的烘烤,秋天,就会有一箩一筐的收获,晾晒在沟边的庭院里。一条羊肠小路,在沟的一侧隐现盘旋,弯弯曲曲通向沟顶。沿着这条小路,外村人走向南河,南河人走向村外。春种秋收,往来互动。站在南河沿儿喊一嗓子,呼应之间,满沟都是悠长的回声。日常的琐碎、约定的民俗、乡村的幽微,尽在南河两旁暄响。四季风起,南河变幻着、摇曳着,吞吐间,将季节运行、声息繁衍尽揽其中。
(二)
奶奶颠着小脚,手伸进檐下的瓦罐里悉悉索索半天,摸出一把黑豆,嘴里叨叨着,该给南河老姑蒸和礼馍了。她抓着黑豆踱进里屋,又拿起一只碗,在屋角的缸里舀出半碗干红枣,嘴里含糊嘟囔着:哪天我死了,家里就没人操这个心了!
母亲手里正描着一个鞋样,这是问胡同里的云儿娘要的。去年冬天,云儿穿过一双漂亮的灯芯绒棉鞋,显瘦、跟脚,枣红色的鞋面上,点缀着一个个小小的蝴蝶,像春天的田野里,一群蝴蝶在飞。母亲稀罕人家这双鞋,围着云儿左看右看,心里的欢喜溢出来,眉里眼里都含笑。吃过晌午饭,从不爱踅门的她推开云儿家的柴门,向云儿娘讨要人家的鞋样。
听到奶奶不满的牢骚,母亲停下手中的活计,扭头看她一眼,又转回头,继续专注描她的鞋样。母亲说,趁着暑假,要给我做一双新棉鞋,正月里去陶寺看社火,就不怕冻脚了。
掀开土炕边的被子窑帘,我看见一块枣红色的灯芯绒,被母亲压得平平展展。上面不是蝴蝶在飞,是开满了一朵一朵金色的小花。“穿在脚上,该有多美啊!”心里瞬间乐开了花,有事没事总爱掀开窑帘,悄悄瞅着那块布,浑身暖洋洋的,像寒冬里渐渐燃旺的一炉火。
(三)
一大早,堂姑就把大门的铁环敲得啪啪响,她要借我家车子去南河相亲。爷爷站在院子里,痛快地把车子借给了堂姑。此时,堂姑推着车子下北屋圪台,脚踏板和圪台台阶碰撞,发出“叮呤咣啷”的声音。
自行车是父亲从南方捎回的,永久牌,锃亮发光,是爷爷的宝,也是全村人羡慕的物件。爷爷骑着自行车上集、下集,总会牵着上地、下地的邻居一溜串目光。奶奶更是惜物、护物,爷爷每次推着车子上圪台,都要提醒他把车子提起来。听到爷爷把车子借出去,奶奶蛾儿一样飞扑出来,看见堂姑已把车子推走,转过头便责怪爷爷:“你倒大方!”爷爷头一扭,倔倔地应:“咋,啥也要你个老婆子应承?”堂姑是爷爷的亲侄女,自然护得紧。这次堂姑去南河相亲,心心念念想借个好车子,装装体面。知道奶奶难缠,也硬着头皮来了。奶奶巴巴地看着车子推出了大门,嘴里叨叨着立在原地。一群鸡跑过来围住了奶奶,她抓起两把米撒进鸡群,转身回屋去了。
傍晚时分,村庄罩在一片火红的晚霞里。奶奶已出来进去念叨好几回了,不是念着堂姑,是心疼她的车子,借出去一天了,还不还回来。她看看天,担心下雨,也担心天黑,车子有个蹭碰。
奶奶在屋里奓起耳朵,捕捉着一丝一毫的声响。堂姑来还自行车时,虽然小心翼翼,还是弄出了动静。奶奶便颠着小脚,从北房一路小跑出来,嘴里呼呼喘着气:“哎约,你可回来了,慢点啊!”奶奶毫不掩饰她的心疼和不满,心尖儿一样护她的车子。堂姑乜斜她一眼,背过头悄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小气!”
(四)
奶奶的和礼馍终于蒸好,整整齐齐摆放在案板上。是点缀着黑豆、红枣的十二种花卉造型。梅花、杏花、桃花、牡丹花、石榴花、荷花、蜀葵、桂花、菊花,我一个个数过去,剩下的三个却不认识。我用手指着三个和礼馍,仰起头问:“奶奶,这几个叫什么花?”奶奶快速打我手一下,小声呵斥:“别弄脏了!”我收回手,讪讪地看她一眼。奶奶一边往花布拼凑的兜里收着和礼馍,一边说,一个是芙蓉、一个是茶花、还有一个是水仙,都是冬天的花。捂着被奶奶打疼的手,看着她把白腾、瓷实的十二个和礼馍,挂在屋子中间的吊钩上,心里馋馋地琢磨着,那三个不认识的和礼馍,该是什么样奇特的花呢?竟能在冬天开放,怪不得没见过。从小到大,村里的冬天冰天雪地,哪有什么花开。
这样的和礼馍,奶奶不会多蒸一个。往往要等到走完亲戚,布兜里剩下两三个和礼馍,奶奶才会每次掰一小块,分给我们姐弟吃。
村庄里弥漫着燥热的麦气,混杂一些土腥味。田野里的麦茬间,玉米、芝麻、高粱等秋作物渐渐长起来。胡同里遇见伙伴们,淑儿悄悄捅我一下,咬着我的耳朵说:“把你家里的自行车偷偷推出来,我们学骑车。”我不禁愣一下。在奶奶眼皮子底下偷车子,这不是踅着倒灶吗?
有了小心思,便时刻寻找着机会。终于盼到奶奶颠着小脚,去卫生室看她的头疼病,我便飞快地推出自行车,心里雀跃着,一溜小跑来到打麦场。顷刻功夫,人就聚齐了。每个人都兴奋得满脸通红,你摸一下车把,他蹭一下车座。开始学骑车了。一群人在后面把着,每个人绕着场骑两圈。我最先不敢上梁,右腿从三脚架间掏过去,一扭一扭地骑。忽然有一刻,瞬间突破自己,跨过横梁,坐在车座上,驾驭了这个庞然大物,心里兴奋得像要飞起来。
(五)
蒸好和礼馍,奶奶眼睛一下一下瞟着母亲,念叨着:这馍也蒸下了,该去南河了。话里话外是催促着母亲给南河的老姑行礼。
老姑是奶奶的大姑姐,长得高高大大,粗壮的嗓门,说起话来像个男人。她每次来,奶奶都要包饺子、做臊子面招待她。夏天是韭菜鸡蛋馅的,冬天奶奶撅起屁股在“菜谷垛”里刨胡萝卜,和猪肉剁馅包饺子。冲着这些好饭,我非常欢喜老姑来。
奶奶说,这个大姑姐,是娘家的当家人。她刚嫁过来那阵儿,大姑姐还像娘家主人一样,各种规矩指派她。每天晨起要向公婆问安,洒扫庭院,生火做饭。饭熟了先给公婆端,自己躲在角落里扒拉几口。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低眉顺眼地向公婆请示,得到允许才能去做。奶奶说这些的时候,浑身还下意识地微微打颤。在我的印象中,老姑便是乡村规矩礼法的维护者,奶奶是不折不扣的执行者。
母亲帮家里收完麦子,又偷空给我做了一双灯芯绒棉鞋,转眼便到了开学的日子。整天不得闲的母亲,有限的一点时间,还要支应亲戚间礼俗里的来来往往,未免有些牢骚。奶奶却不管这些,坚持要把收麦后的这份和礼馍送到老姑家。
母亲开学走了。奶奶怀着不满,絮絮叨叨数落着母亲的不是。那几天,她看谁都不顺眼,无来由便会吵我几句:“这么大的女子了,啥也不学!”
不觉到了夏至。奶奶念叨着,吃了夏至面,一天短一线。天开始短了,可不能再拖了。
有一天,奶奶忽然眼睛一亮,发现了新大陆。她拿抹布擦拭着自行车,悄悄把我拽到一边说:“你明天陪奶奶去南河吧?”
我一脸懵圈:“我?”
奶奶狡黠地看着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是早学会骑车了吗?”
13岁的我穿一件红衬衣,骑着二八大跨,带着奶奶行驶在初夏的南河边。布兜里的和礼馍,散发着麦子的清香。四周的花儿开着,一树一树的杏树、枣树,弥漫着青果的气息。
沿着沟边的小道下到南河里,走进老姑家的院子里,老姑兴奋得两眼放光。她生着火,烫了一盔白面,切成剂子,包了调制好的红糖,给我和奶奶炸油糕吃。刚出锅的油糕,酥脆的皮儿,咬一口,浓稠的糖汁便流了出来。
回家时,奶奶坐在我的车座后面,一脸的满足。逢到人多处,总要下了车,自豪地向人家说:“这是我孙女!13岁!”人们便会啧啧称赞。记得走过去好远了,我听见有个人说:“真是一个老憨,一个小憨,弄不好摔一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六)
周六,母亲回来了。我躲在一角,不敢正视母亲。
堂姑来了。母亲在里屋喊:“燕子,快进来一下!”堂姑和奶奶打声招呼,一转身麻溜钻进母亲的屋。母亲笑眯眯地问:“咋样?上次见的南河这娃。”堂姑有些娇羞,答非所问地回答:“嫂,人家给了10元见面礼呢!”母亲问:“你接下了?”堂姑红着脸点点头。母亲拍拍堂姑的肩膀,笑着不说话,堂姑含笑望着母亲,羞涩地低下了头。
透过玻璃窗,我看见堂姑对着母亲的耳朵嘀咕半天,吓得一溜烟跑到街上。坏了!堂姑一定告诉母亲,我骑车带奶奶去南河。
第2天,南河的老姑忽然来了。她也蒸着和礼馍,回娘家还礼。一落座,就夸我半天。说我出落得又俊气,又了得!小小年纪,竟会骑车带奶奶走亲戚了。奶奶在一旁频频点头,老姑的话,都说在她的心坎上。
母亲扭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深长。我慌乱地低下了头。
此后母亲骑车带我上学,遇到平坦的路,总会下车,让我骑一段。
在母亲的注视下,我的车技越来越好了。
(七)
过了立冬,便有了一段长长的农闲。堂姑在这个季节里,穿着红缎袄,嫁到了南河。堂姑的嫁妆里,有一辆自行车,扎着红绸缎,锃亮锃亮。
奶奶也是在一个冬天去世的。院子里、土炕上、村巷里、通往南河的路上,所有奶奶活动的地方,再见不到她的踪影。村里人说,奶奶一辈子日子过得精细,连离开,也要挑个农闲的时候。
奶奶病重时,堂姑拿着两包点心,骑着她的自行车,来看望奶奶。奶奶已说不出话,他抓着堂姑的手,竟流出了两行眼泪。
奶奶走后,她喂的一群鸡,依然在院子里疯跑、打鸣、下蛋。爷爷每次收蛋,总会想起奶奶。为了养这群鸡仔,奶奶半夜里多次起来,喂水、喂米、保暖,费尽了心血。为了找一只小鸡,她爬在院子里的水道眼,听着微弱的鸡叫,用一根竹竿引着,终于救出了这只鸡。如今奶奶走了,这群鸡却每天下许多蛋给我们吃。捧着这些蛋,我心里滋味怪怪的,有一次,看见爷爷也满脸流泪。
(八)
时间的长河不停歇地流淌。
去年深秋,作为专题记者,和同事去陶寺拍片。在南河里往上走,经霜的柿子树掉光了叶子站在沟边,从沟底望去,斑斑红润,衬托得蓝天更加高远。远处的崇山,也点缀了一树明艳、一抹秋色。
南河之南,矗立着一座著名的建筑——陶寺观象台。它是2003年考古人员在陶寺遗址发掘中发现的,由13根夯土柱组成,呈半圆形。从观测点通过土柱狭缝观测崇山日出方位,确定季节、节气,安排农耕。据说,陶寺观象台比世界上公认的英国巨石阵观测台还要早500年。
我们不知道,自小来来去去的南河边,竟有一束文明的曙光,照亮4300年汤汤长夜。
站在秋天的南河边,望向峰峦叠嶂的崇山,远古的岁月纷至沓来。许多春夏,许多轮转,层层叠叠收纳于南河。沟底吹来的风里,有洪水的味道、麦子的味道、烟火民俗的味道、和礼馍的味道。
那些丝丝缕缕的气息,渗进南河的泥土里,开出一年年春华秋实、生生不息。
(九)
溯源而上,南河的洪水滋养出一片广袤丰茂的土地。
南河边,13岁的我,穿着红衬衣,骑车带奶奶行驶在沟边。崇山脚下,长眠于此的父母亲人,已化为南河里一粒尘埃,抑或一阵清风。奶奶无比珍视的自行车,亦淹没于时间的洪流中。嫁到南河的堂姑,日子越过越好了。高门大院前,小轿车来来往往。
零星爆竹声起的浓重暮色里,又到了每年“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陶寺村社火的锣鼓声敲起来,母亲做的那双灯芯绒棉鞋,总会在呵着蒸汽的拥挤人流中,弥散出某种细碎的甜蜜,洇出一片湿润。久违的、南河的、乡土的喧哗里,一束母亲的目光,久久盘旋在身后,含着微笑、期许和深深的爱。
我是南河边一棵树,被南河的风深深濡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