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步园

春天到来，我也早起了。

被窗外鸟儿唤醒，听它们声声殷勤歌唱，觉得赖床可耻复可鄙，辜负大好时光。万物启蛰向春，我有什么理由可以懒堕，高卧春眠呢。

年少时，春天我早起读诗，在诗歌中认识春天。现在虽然也读诗，纸上得来终觉浅，不如走进小园里，漫步春风中，春光物态都是诗，读来真切。

我有个空中小园，这头到那头，十八步。有过许多园名，诸如闲园、趣圃、云中篱等，都不成，眼下暂叫它十八步园吧。虽然止于十八步，但我很满足，一方小园可任性，卸下世俗伪装，随心所欲而为。

落叶覆地，不为迎客也自扫。心中有片净土，希望小园也清净不染尘。落叶惹人感事伤怀，不似春绿激奋人乐而上进，于是多植常绿植物。仅是柑橘类，就有红桔、金橘、脐橙、柠檬，春赏花，秋食果，四季观不败绿叶。常吟屈子《橘颂》，抚嘉树而自矜。

与春天同行，勤劳园事。修剪枯枝败叶，清理老藤残蔓，小园瘦了，却精神了。除草、翻土、换盆，撒下发酵羊粪蛋肥土。网购种子、幼苗陆续快递到，请种子入土，请幼苗上盆，期冀瓜果满园。偏爱黄瓜、金瓜、葫芦，年年不可少。黄瓜水嫩，金瓜挂盏盏小灯笼，葫芦寓意美好。太太做金瓜粉蒸肉，去瓤填肉上蒸锅，香透重楼。今年添种火龙果、百香果和西红柿，太太拿兔儿瓜也来凑热闹。

园小土少，草木拥挤，乱哄哄无序无章法。一些草木不请自来，淮山、醡浆草、桃红李白，我一样善待。草木争春，熙熙攘攘向上，各自寻找生命方向。没有匠心规划设计，拒绝人为病态审美修饰，任草木自然随性疯长，播散清氛野趣，得见天地间至善真美。

天天巡园，守望草木生长，嫩叶悦目，娇花爽心，青果现则奔走相告，何尝不是自我观照呢。生命重在过程，乐在体验，难得的是彻悟。草木可寄情，可托志，可同悲喜。王维南国红豆寄相思，东坡深夜高烛照海棠红妆，陶潜采菊东篱会意而忘食，常人眼里，他们是痴人为傻事，却不知参物观心而得自在，故能动荡而不倒，厄难而处泰然，无视风雨顾自前行。

小园属我，却不由我独享，虫鸟们也来分享。

白头翁在腊梅丛筑巢，孵蛋，产出四只小白头翁。小白头翁起翅奋飞，我伫立园中为之送行。蝴蝶在橘叶产卵，蚂蚁见了雀跃上树，大快朵颐。蜜蜂飞来花间，一头扎进花心采蜜，全不顾光屁股朝天。毛毛虫虽小，吃血皮菜可厉害呢，茎也不嫌弃。画眉饱餐葡萄后，不忘在户外椅上留下排泄物，告诉我它来过。太太心痛葡萄，要用塑料袋罩起来。我不赞成，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黄蜂不知是试探我，还是考验我，筑巢矮檐下，巢大如碗口，群蜂营营人心悚。黄蜂又称吊脚蜂，拖着细长腿，毫不畏人，有时贴面飞，有时侧耳过，有时绕人盘旋舞，嗡鸣如雷贯耳。我畏黄蜂，有独门暗器，毒针蜇人，痒痛肿难受；还畏它一呼百应，群起而攻，逃无可避。我小心翼翼与之相处，居然相安无事。黄蜂给我上了一课，人不伤物，物不伤人；尊重万物，便是尊重自己。

大雨过后，园中混乱不堪，蜗牛上树，蚯蚓遍地爬，鼻涕虫到处是。俯视地上昆虫，身躯何其小，生命何其短，悲情悯意油然顿生。我感觉也被目光笼罩，来自苍穹深处。那是上帝的眼睛，注视大地上芸芸众生。也许，在上帝眼里，人也是虫。人是行虫，与爬虫没多少差别。人生虫生，都不过眨眼间事。

既然人也是虫，我不排斥其它虫。园里鸟窝任搭，蜂巢任建，蚁穴任筑，花蜜任采，瓜果任食。友爱众生，众生回报以乐以趣。小狗可没这般见识，见鸟儿就撵，无处落脚；壁虎伏墙不动也碍眼，狂吠驱逐。我敲点狗头批评，容你过得好，也要容虫鸟安生，这是你的家，也是它们的家。屡教难改，无可奈何，且由它去吧，毕竟是狗。

闲坐园中，看花花笑，看树树在风中絮语，看日落西岭、月上龙泉山，觉得日子如落叶，掉一片就少一片。暝色如水浸小园，抬头又见星光闪烁，逗人开心似的。想起那次聚会，听太太跟人吹嘘小园的好，黄昏围桌品茗，夜晚看月亮、星星，云云，不禁讶然失笑。太娇情了，咋跟我初学作文一个腔调。

不过，亲友来访，我很乐意带去小园逛。但见生态好，难见园艺美，有人建议，别种那么多。我没觉得多，还嫌少呢。人对大千世界的认知，少得可怜。草木多，飞鸟爬虫多，不是什么坏事。了解它们，有助于认识自己。

古人崇尚耕读人生，我今无处可耕，且把种植草木当耕吧。日出扶桑，花退残红，鸟歌深树，都是我的躬耕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