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河谷寒雾散尽,露出灰白细圆鹅卵石,铺满河道。浅薄的清亮河水,在河床低处细语呢喃,淌过野草蔓生的中法断桥,带走不断飘零水面的落叶。
我站在地震断裂带上,凝神谛听。大地累了,沉睡未醒。河谷异常安静,静得能听见如絮的乳雾,在白鹿山间袅袅升腾时,与湿漉漉空气摩擦的咝咝声。
脚下的空旷地,原是白鹿中学操场。512汶川大地震,地面严重变形,半高半低,中间形成一道陡坡。破碎水泥块七拱八翘,被厚厚苔藓覆盖,大自然似要把它们隐埋。置身废墟,我眼前晃动孩子们奔逃的身影,呼救声如惊鸟划过耳畔。
我摇摇头,抖落幻象,回到现实。我叉开双腿,一脚踏住白鹿山板块,一脚落在成都平原板块,地震断裂带从胯下穿过。二大板块剧烈碰撞挤压后,似乎耗尽了力气,停歇下来,让大自然自我修复。
顺着地震断裂带眺望,青山如故,只是愈显苍翠。银杏飞黄,青冈染红,又一个冬天到来。河对岸的白鹿音乐小镇,法式建筑群尖顶林立,教堂向天高举起十字架。我看不出大地的变化,如同说不清此时内心的感受。
我扫了一眼手机,十点二十分。我听到时间的声音,嘀嗒、嘀嗒……拍打着我的心跳,越来越急促,走近那个生死存亡节点。在汶川,在映秀,在桃坪羌寨,我都看到凝固的那一刻:十四点二十八分。
地震断裂带二侧,各有一栋建筑物,都是教学楼。依山而建那栋,最牛教学楼的巨大标示牌抢眼,“牛”字十分突出,特写成象形文字,弯弯牛角冲天向上。
大地震那一刻,学校所有建筑物都在摇晃、倾斜、垮塌,轰隆声不绝于耳,尘烟弥漫天空。最牛教学楼如传说中的诺亚方舟,满载着千多个孩子,在惊涛骇浪中颠簸,抬升三米,位移二米,始终屹立不倒。千多条小生命有惊无险,个个安然无恙,天地为之动容。
时值旅游淡季,游客不多。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他们的小女孩游览。那位摄影师不断调换角度,想要拍出教学楼的最牛形象。单看外观,最牛教学楼最不牛,白色外立面,楼高三层,一字长排,普通得过目即忘。但它身处危险断裂带,抗住八级大地震,真不愧是楼坚强。需要怎样的建材和良心,才能铸就如此牛气啊。
谁是最牛教学楼的建设者?我在心里问。我打开手机,很快就在互联网上搜索到了。他叫汪德全,最牛教学楼的建筑承建商。
大地震后,汪德全第二天就赶赴学校,见新建教学楼完好无损,悬在心里的石头才落地。老师和学生家长见了他,都向他敬烟,夸他是最牛包工头。面对记者采访,他没有豪言壮语,说孩子们用的教学工程,质量最重要,赚钱次之。这里地质结构复杂,下挖七米多,见到坚硬岩石层,他才允许浇灌地基。质监站来人检查墙体砂浆饱满度,拿羊角锤敲,砖敲碎了,砂浆块也敲不掉。
绕着最牛教学楼参观,我眼前浮现汪德全背微驼、努力挺直腰杆的样子,感觉少了什么。对,这里该有一座最牛包工头塑像。
灾后重建,白鹿中学搬迁,废墟改成地震遗址公园。保存的宣传栏上,孩子们亲历大地震的画作,随时间远去而褪色。我一幅一幅浏览,折断的小提琴、背负伤员的救援者、双手呈心形捧托起的教学楼……他们是幸运者,历经大劫难一个不少。冥冥之中,仿佛神佑。我想,如果真有神灵,那一定是白鹿。
白鹿古称天鹿,是善良的化身,祥瑞的象征,神仙画卷常见其身影。《艺文类聚》说:“白鹿者,纯善之兽也,道备则白鹿见,王者明惠及下则见。”《太平御览》记录了一件趣事,南宋有樵夫逐鹿至此,进石穴,行数十步,豁然平博,恍若世外桃园。樵夫问当地人,这是什么地方?当地人答,小成都。我不知道是否从那时起,这山就随了白鹿名。有据可查的是,这条曾叫雁江的河,更名成了白鹿河;始建于清乾隆年间的河坝场,后来也改名白鹿场。
白鹿出没的地方,一定是天幸福地。《华阳国志》载,秦伐蜀,蜀国灭,傅相及太子避难白鹿山中。明亡后,朱元璋后裔流亡至此,逐渐繁衍成大姓望族。清咸丰年间,一位怀揣《圣经》的法国传教士,万里跋涉而来,白鹿山下崛起穹顶高耸的教堂,风琴演绎福音回荡白鹿河两岸,给古蜀文明注入异域风尚。下书院和上书院的神职人员,不仅学习神学知识,还学习历史、哲学、逻辑学、宇宙学、心理学等。中西方文明在这里交流融合,法式建筑与中式建筑相互辉映。白鹿河上,架起双拱中法桥,援人登彼岸。
白鹿中学前身就是下书院。一截断墙、一座青砖拱门,是那段历史残存的见证者。流连其间,横柯上蔽,古木参天。最牛教学楼后那棵百年银杏,相传为法国传教士所栽。站在银杏树下,我有些犯疑惑。教堂、上书院在大地震中悉数尽毁,中法桥成单拱断桥,而断裂带上最牛教学楼几乎毫发无损,另一栋教学楼歪歪斜斜成危房,至今不肯趴下。是什么神奇力量暗中操控?空地上一组逃生群雕像,再现当年惊心动魄那一幕,更加深了我的疑惑。
跨过白鹿河,步入东岸。灾后重建的白鹿音乐小镇,法式建筑鳞次栉比,尖顶、罗马柱、拱形门窗,弥漫异域浪漫风情。建筑风格法式,名称也法式,波尔多民宿、枫丹白露漫居、卢瓦尔城堡……置身其间,仿佛在法兰西大地漫游。听人叫卖当地特产九尺板鸭,我才蓦然回过神来。沿街左顾右盼,酒吧、画廊、咖啡屋……凌霄攀墙上爬,鼠尾草紫花静悄悄盛开。恍惚中,我看见那个法国圣徒的背影,长袍蓬飘,走向不远处的教堂。他金发碧眼,却有个中国名字:洪广化。
洪广化之后,异邦友人慕名纷至沓来,白鹿镇成了中外友谊交流地。他们中年龄最大伊莎白女士,是加拿大籍人,著名人类学家。五岁那年,她随传教士父母从成都来此避暑,河里戏水,林中采蘑菇,山间野餐,从此迷恋这里,年年暑假都来。她说白鹿镇是她第二故乡,也是她人类学起步的地方。她一百零三岁高龄重返故里,动情哼唱起儿时的歌谣:“山悠悠,水悠悠,白鹿顶上路悠悠……”
白鹿镇地处成都平原西北尽头,山环水抱,气候温和,是国家级地质公园。诗人流沙河常来此小住,徜徉白鹿山水间,留下美妙诗句:“白鹿渺渺随仙惟古镇鹃啼依稀蜀韵,丹花盈盈语客有教堂诗唱仿佛欧风。”
漫步小镇,随处可见白鹿塑像,草坪、广场、房前屋后,甚至爬上屋顶张望。银杏广场旁的赛赫布朗城堡,“赛赫布朗”法语发音就是白鹿意思。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这些美丽、温柔、高贵的精灵,是不是南宋樵夫追逐那只白鹿的后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