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某个冬天的夜晚,你远行或走亲戚借宿在苏北平原上一个农家,躺在松软干爽的稻草打起的地铺上,正当你因长途劳累睡意绵绵之时,寂静的冬夜会时远时近传来“咣”一声冗长而悠远的声响,那便是乡村的打更声。这时,沉寂的村庄就成了一个人的舞台,就连家禽牲口也懒得出来跟他作伴。那个人自导自演,凭手中的一锣一棒,上演着一幕乡村安宁戏。这独幕戏唯有农人在睡梦中才能品出其内涵和价值。那个行走在乡村冬夜的人便是乡村更夫。
乡村更夫是农家冬夜的守护神,他守护着村舍的火烛柴堆,提防着小偷的夜间行动,畅喊着做红白喜事人家的“小心火烛!”,喜唱着一村的“天亮无事!”……乡村更夫在农家人眼中虽说没有村长那么耀眼,但一进入冬季,他可是人们不可缺少的人物。于是一家家一户户赶在过冬之前,就备好了一份“平安费”上交到村长那儿,推荐着今年让某某担当更夫这一角色。被选中者,也不辜负村人所托,无论冬夜是北风呼啸,还是冷雨飘零,或是大雪飘飘,他总是迈着坚毅的步伐,走埂串巷,准时地敲响让农庄安然入梦的更声……
我出生在苏北平原的一个农庄,每年的冬夜我都是在冗长的更声中进入梦乡的。村中年年打更的是李顺叔,他孤身一人,一生未娶。他腰板结实,身材魁梧。他为人老实,干事踏实。村人推选他,一是暗地里帮他挣点过年小费,二是心疼他寂寞的冬夜无人暖脚而心生凄怜。
李顺叔打更一夜,几乎每家每户的院前屋后都能走到,不凭别的,就凭这一条可确证——他白天一口气能准确无误地说出十几户人家的孩子学习后上床熄灯的时间。当然,若是村上谁家娶了新媳妇,村人们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找出话茬拿李顺步寻开心,说他躲在人家墙根下,听新人床前私语,忘了打更……每每那时,李顺叔急红了脸,半天才道出一句:“我……我的更声准时无误!”而这时,村人一边开心地大笑,一边纷纷上前递烟。有时,婆姨们怜疼李顺叔,见自家男人拿他取笑,沉下脸一边骂男人,一边 冲李顺叔说:“赶明夜你到我家墙根下,听我怎么收拾他!”这时,开怀大笑轮到了李顺叔。
遇到晴朗的冬夜,李顺叔是最闲不住脚的,因为乡村的孩子趁着朗朗明月总玩着自己的游戏,他们去田野沟渠里燃烧野草,或用弹弓弹射栖息在枝头的麻雀……李顺叔最不敢麻痹孩子们的调皮,生怕他们因一时贪玩而燃着谁家的草垛,因而只要被李顺叔逮住一个,总少不了一巴掌落在厚厚的棉裤上。
李顺叔打更已有20年,打更这么多年来,他总结了一条“经验”——能预言谁家孩子将来是否有“出息”,他所指的“出息”是能够靠读书走出乡村。那时,我是他经常预言的对象,他常拍着胸脯对村人说:“胥家三小子将来一定有出息,他书房 里的灯总是全村最后一个熄,而早上更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每当父亲听到李顺叔这样褒奖我,他总是微笑着递支烟给李顺叔,村人们也跟着起哄闹父亲的香烟……
如今,我正如李顺叔所预言的那样,留城工作且煮字为生,但我忘不了李顺叔更声的鼓励,还有那十几年前年复不断的窗前的一声暖语:“孩子,睡吧!天寒小心身子!”
真想,在某个冬天的夜晚,再回趟老家,静坐在书桌前,看书或写作,一边聆听那熟稔的更声,一边等候那熟悉的脚步声。若真能那样,我定要准备两瓶白酒,随时慰劳一下早已沉淀在我心灵深处的乡村更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