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蝴蝶
病痛令我的躯体反弓在病床上,似乎有什么即将抽离出来。那是什么?我并不清楚。再后来,病危通知书压垮了现实。夜幕降临,时针回到命悬一线的刹那,回味五年前开启的电焊工生涯,我也凭着一双隐形的翅膀,努力生活下去,寻找黑暗中一道光。
钢铁无声
若生命皆是花火,你遇见过多少次绽放?
若青春皆是离合,你又尝过多少眼泪的滚烫?
暗夜中擦亮,钢铁熔融因痛苦而嘶鸣。
烟尘升腾,火蝴蝶摇曳着暗夜翅膀。
在风雨中,在酷日下,在大雪里,在广袤的油区上,灰色外衣遮不住他们挥舞的魔法棒,点燃的微光将一根根管子接成油龙巨蟒。是风,是电,是雷,也是雨,是一次次的洗礼,成就了厚土之下的沉寂。沉寂之前,穿越千百个日夜的工人身影浓缩在我的脑海里,他们像极了工业高原上迎风绽放的格桑花。
格桑花开过的季节里,只有被火星飞溅刺穿千遍、麻孔密布的红工衣,在千度的高温下,在火花飞溅中,在一次次汗水的洗礼中,像一道道疤痕,记录着一次次钢与铁的融合。
白昼的光,如何能够了解夜晚黑暗的深度呢?
—— 尼采
戴上焊帽,透过茶色玻璃看世界,黑暗关闭了世界,又推开一扇门,思想随着钢铁上飞翔的金色蝴蝶,进入另一个空间。所有具象化的物质,并非真实存在吗?所有看不穿的道,都是不可明说的吗?所有黑暗的深度,都是不可测量的吗?如果是,那么你该如何形容此时跳动在钢板上烁烁如火的蝴蝶呢?
神照本如法师有禅诗云:本来现成事,何心待思量。处处逢归路,头头达故乡。果真如此,人有何故去悟道?然而事实却是,悟道之心恰恰是实现个人生命的价值所在。
焊缝是一道疤痕,一道连接肉体与心灵的伤痛,恰如我胸口心头上的那道,医学上叫室壁瘤。倘若他们会发声、会说话,定会喊出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当伤痕愈合,高温退却,他们又被赋予新的生命、新的价值。钢铁无声,由火来回归万物本源,因火而重归塑形之路。它在一次次融化和凝固之间变换了形质,又在一次次切割化身暗夜中的金色蝴蝶,又在一次次熔融之中实现期待已久的涅槃重生。赫拉克利特的光电化身的灵动翅膀,在方寸长短的焊条端部演绎着钢与铁的固液转化之美。它恰如午后阳光,唯有好奇的孩子们手中的三菱镜方能解析出五彩缤纷的虹,并奉以神的化身。很少有人将大量的时间浪费于此,于是它便成了大人们忽视的、却又不得不承认的运动存在。
美,常常是被搁置的,被忽略的。
大多数时间,钢铁无声。正如受尽风雨洗礼、呈现红褐色锈斑、静悄悄伫立在烈日之下的螺丝、管道、槽钢……几十年前,它们是机械的一部分,在石油的源动力驱动下穿过白昼和深夜,探寻沧桑巨变和人间轮回。它们无声,它们却用一次次轰鸣换来城市的灯火璀璨;它们无目无耳,又用一次次旋转见证了工人们的汗流浃背,它们无神,却又一次次撑起了城市璀璨文明的脊梁。几十年后,锈蚀、磨损,直到衰老,失去了弹性、韧劲,甚至锈蚀了身体。其实,它们只是无声。那些钢铁见证了这个伟大国度中最伟大的城市建设。大雨过后,电焊工跳进两米多深的管沟,在狭窄的作业坑里引弧施焊。日过当午,女焊工脱下的雨裤里倒出的浊水,已分不清是泥水还是汗水。高山悬崖之上,悬挂绳索施焊的他们更要承受脚下空无一物带来的心理恐惧。那一刻的他们就是悬崖之上随风摇曳的灵芝花,随着树叶的摇摆在山谷中若隐若现。若是球罐中爬出那么一两个电焊工,你也不要被他们狼狈的样子吓到。忍受着罐体七十度的高温,他们爬出来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好好呼吸这充满生机的气息。
那些冰冷的钢铁,等待又一次的重生。
接下来,它们要接受切割、组对、焊接,从而涅槃。但涅槃从未宠幸过老去的人们。退休后的电焊工有着稀薄如云的瞳孔,不再深邃、不再明亮,只除去他们望见那些钢铁的建筑。几十年后,行走在城市中的他们仍然可以清楚地指认那些曾经奋斗的冰冷金属丛林,第一座油罐我建的,第一条管道我铺的,第一座城市的辉煌里还藏着我一滴泪。指认的同时,迷茫的却是自己,我是谁?是曾经的翩翩少年?还是如今的耄耋老汉?是曾经攀沿高处,饮沙江边的傻二憨?还是躲在柴火垛里,假装冬眠的瘦干干?自我认知的迷茫,不等于糊涂。我甚至想把自己的故事和他们的故事混起来打成米糊,把一段段故事擀成面条,再加一些评议的葱花热气腾腾地送到街头巷尾的人群中,仅此而已。假如他们有心,一定会听出哪些是我,哪些是我们。但又如何呢?我宁愿让他们心里装的、念的、想的,都是我们。唯有如此,那些逝去的青春才会留在记忆里,在无人照看的夜里才会始终射出光芒。我羡慕艾克苏佩里拥有的好运气,驾驶着飞机一次次穿过夜空。夜间飞行,不急于降落,而是在塔楼的指挥下一次次盘旋在夜空,不再奢望寻找到星空于城市的区别。我清楚地在星星之间辨认每一条街道、每一根路灯、每一辆撕破夜空的夜归人的身影,又或者这些街道、路灯和行人根本就在星空里。也许正因为如此,千百年来,人们始终记住的唯有仰望星空的康德和他奉为神祗的道德准则。我回望关于火的哲思,去高加索山上瞻仰普罗米修斯为卡戎写下的墓志铭。千百年后,卡戎早已释怀于许德拉的误伤,死亡时的微笑里神喊着对圣者的感激和崇敬。黑暗吞噬的大地之上,半人马族化身天上的星星守望着普神赐予火种的人间。奉献无疑是这世间最大的美德,但正如卡戎的牺牲极少为人所知一样,人们享受着电焊给城市带来的光明,却从未记住哪怕一个电焊工的名字。
蝴蝶入梦
钢铁上飞翔的蝴蝶,带我打开另一个世界。
千年之前,失去挚爱的老子伫立渭水,冥思悟道,上善若水。后几百年,庄周梦蝶尽显“无待之美”。又几百年,宋代才女妙总诗偈曰:一叶扁舟泛渺茫,呈桡舞棹别宫商。云山海月都抛却,赢得庄周蝶梦长。先辈所论出仕哲学的深邃,恰如电焊工们藏在焊帽之后躲过城市喧嚣,为心灵找到一处僻静幽暗所在。不同的是,他们和钢铁一样不语,默默将些道理压断、碾碎、揉烂,再吞进肚子里,化成生活的泪,感情的水,质朴不需雕琢。火蝴蝶在眼前绽放,恰似灵魂在黑暗中游走,自由怅惘,无拘无束。唯有沉静,方能抵达灵魂的最深处。我忘记汗水浸透的衣被,也忘记时间溜走和烟化的蒸汽。在静默中体会钢铁的痛,没有一丝怜悯,只有遥远的希望。它会挺过来,重新焕发生机。曾有技艺超群的蒙面焊将当众表演盲焊绝技,双目遮布,手执焊枪,焊条在焊缝中准确游走,焊尽只消震脚,药皮应声而落,热影响区内,焊缝脆生生蜕成亮银色。徒儿们惊呼其技艺精湛,却不曾知道他将无数日夜都给了暗无边境的黑夜。所见之山皆不是山,所见之水亦非水。功夫入化境,又岂是朝夕所得?黑格尔说透过现象看本质,此时最不敢、也不能直视的弧光,定是最接近物化的形而上的存在。它占满了十二个色阶,用最强硬的光线做身躯,却有着最柔美的液态,在几千度的高温下形成一次次融合。
曾有一只蝴蝶伴我。从遥远的农场奔向更遥远的工地,大梁自行车行走在颠簸的土路上,身前是父亲宽厚的透着汗水的脊背,在陡坡、在歧路、在一个个沟沟坎坎跨越时,叹息声中,一颗颗汗珠滚落。硕大的钢结构接拢了河两岸,焊工们全副武装趴在管子上,三三两两光芒闪耀其间。父亲捂住我的眼睛,禁止我观摩。好奇心拨开了父亲的指缝,我明明望见那一只金色的火蝴蝶河岸掠过,即便是此时清凉的夏日,也能觉察它带来的炽热。我兴奋地张大眼睛望向那锐利的炽热光芒,父亲慌张地扒着我的眼皮,翻上翻下,嘴里不停地絮叨着:完了完了,晚上要遭罪咯!我眨眨眼,哪里知道晚上是怎样?夜幕降临,火蝴蝶果然来了。它撕破了日光中的美好,化身赤红的鬼,在我闭目时一次次穿透稚嫩的角膜。我不停地流泪,不明所以地哭泣。深夜,唯有父亲守在我身旁,不停擦着滚烫的泪珠。他说那是电焊打了眼。
几十年后,我又看见了那只火蝴蝶。
奥105焊条,专用于不锈钢手把焊,所成焊缝会有一道银白色药皮,炸开后便是金黄色的焊缝,远远看去像一定金子,煞是喜人。但白色的药皮绝不安全。不锈钢特殊的快速导热性能,令母材的冷缩速度加剧,药皮像被炒熟的花生壳一样,啪地一声带着高温飞出去。不可小瞧这个瞬间,它跳出来便是滚烫的铁皮,分分钟灼伤皮肤。我初出学徒时,师傅焊完白钢管(不锈钢被称为白钢,碳钢成为黑钢),一定会抬头跟我们说,离这远点儿。常在河边走,师傅也会湿鞋。那天,师傅趴在管沟里转身时,被刚焊完的焊口药皮炸破了眼皮,顿时血流如注。
距离入海口不足十公里的海汊子里,十字街头通向虚无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除了一望无际的海滩、吹透心灵的海风、孤零零的临时施工点外,一切都掩埋在雪白的海盐里。养伤那几天,师傅的右眼裹着纱布,一个人跳在海汊子里钓狗杠。钓鱼有两种可能,一是钓到,一是钓不到,概率五五开。正如人一生的机遇,选择“是”还是“否”,便是不同的两条路。师傅说他原本有机会从事技术岗的,年轻时却鬼使神差爱上了电焊,怎么也爬不出操作坑。其实,人一生要遇到很多选择,比如上街买衣服,买红色还是白色?煮饭,吃馒头还是蒸米饭?出行,是骑电车还是自行车?林林总总的,不同的选择就会遇见不同的人,不同的人就会给你带来不同的影响,不同的影响成就不同的选择,总的来说,选择即是人生,从不独立。太平洋上一只蝴蝶扇动了翅膀,便会引起远在东海岸的城市惨遭暴风袭击,人的社会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说话间,师傅钓了很多鱼。他说,人在低处时,最需要的在心里点一盏灯,照亮希望。
火蝴蝶掠过,留不下一丝痕迹。
人生,一为应运而生,一为应劫重生。应运而生者,借东风名垂青史。应劫而生者,击流水逐浪排空。唯有思考才能超越感性,在生活中寻找到真实的自我。恰如你我此时将眼神聚集在某个焦点上,长久地去观察、去发现、去体验。火蝴蝶便是钢铁生发、成长、衰亡又轮回的见证。世间的钢铁经过千万次的锤打,成型、鲜亮。褪去火红炽热的它们会展现出银白色的初生状态,继而辗转到社会建设的各个角落,铸成大厦楼宇的筋骨、铸成桥梁高塔的腰身、铸成盾构机的钻头、铸成入海蛟龙的长尾,铸成翱翔鲲鹏的大空翼,更铸成了新世界的血脉经络。
几年前,一批焊工移民澳洲的消息令国人振奋。原来优秀焊工干好了也能挣大钱,可如今再想靠着手把焊的技术去国外讨生活却绝非易事。穿过街心、走过大道,路边的电焊铺子门可罗雀。手把焊的门槛低,技术含量低的问题日益凸显。更为先进的氩弧焊、二保焊和埋弧焊技术的出现,原本手艺精湛的手把焊师傅们注定被市场淘汰。而对于我和我的班组而言,做好一线的后勤保障,坚守这份老式工艺也是职责所在。焊帽、把钳、地线和焊条,握在手中的不只是一份责任,更是一份执着。
许多年后,我的老班长隋启兵仍会记得2008年那个腿痛钻心的傍晚时分。他无暇顾忌即将车窗外即将落幕的红彤彤的黄昏美景。淋漓的大汗部分缘于刚刚结束的整整两个小时的焊接工作,更多是大腿根部传来的一阵阵剧痛。第二天体检结果令人失望:股骨头坏死,必须尽快手术。四十岁,对他来说,既意味着班长的责任,又肩负着一家三口的生活负担……他,不能倒下。
几经辗转,隋启兵找到了北京301医院的专家。专家向他介绍了新疗法,既然是新,就意味着你是第一例,敢不敢尝试?老隋想了想,做!半年之后,隋班长右腿腿骨里植入一块钢板,让他重新勇敢地站了起来。
英雄归来,没有鲜花和掌声,唯有一个接一个的任务。一些管线焊接、低角度仰焊工作,工作面狭窄、条件恶劣,对焊工技术要求又高,隋班长在泥泞的作业面里一干就是几个小时,唯有腿上的钢板还是冷的。老隋渐渐老去,却打趣地说,腿里是不锈钢,永不褪色。
若非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28年火热生涯,老隋将变废为宝的故事存进自己小本本里,几十页。偶尔翻出来看看,很是满足。许多创新项目都是在他反复揣摩论证,反复推敲尺寸后最终在他手中,由图纸变为实物。去年春节,我送给他一张他现场施工的照片,他拿着那张照片,脸上笑开了花。
江山咏叹
飞翔的金色蝴蝶去到遥远大山的那一边。
富源,地处云贵边界,著名的中国魔芋之乡,更是长江以南最大的无烟煤生产基地。越过富源便是红果,路沿着山势蜿蜒,尽管相距不远、尽管山脉连着山脉,可富源的山却与红果的山有着截然不同的样子。红果的山随着崎岖的高速公路一直延伸由黑变白。和富源聚矿成山而漫山皆黑不同的是,这里也有一片山,却是漫山的白,到处是白花花的石头,石头缝里长出一片片草。几十年、几百年过去,草比人高、比树旺。据当地人说,千年前弥勒佛的佛珠断了线,一串串砸下来,就成了这白山。著名的卡斯特地貌成了施工的拦路虎。
“别说扛着管子上去,就是徒手爬上去都很难!”说这话的老朱在山东虽算不上白面书生,但绝不是来到富源后这副赤面蓬发的邋遢模样,更不会被人称作鬼子。自打跟105桩干起来,老朱的身体就被这山里的野性一点点吞噬着。不到一年的时间,105桩上折了三名监理工程师,要么是高烧不退,要么山路摔成骨折。老朱便是第四个负责105桩的工程师。“这儿的活儿不是人干的!”
105桩因为地处攀山段,陡坡最大倾角达到了70度。土方施工单位多次招标,把工程单价一再抬高也没有人来干。最后不得不联系当地政府启用三批监狱服刑人员。即便如此,很多服刑人员在施工中受伤,工程不得不干干停停。没有土,光石头,还都是白花花的圆石头,站稳都难,更何况布管工人还要扛着几吨沉的防腐管呢?
倏忽间,抬头仰望,透过山腰间千年松树上枯黄且长的松针望向高耸的山峦,那里挂着一条描边黑线。那便是我们的管线。鬼子说,像不像泰山的南天门?!和富源段管线黑色管线没入煤炭区的情况不同,白山之上漫山白花花的石头被凿开一条向上蜿蜒的深坑,成形的黑色输油管道斗折蛇行,确有点会当凌绝顶的味道。胸中不禁壮怀激烈,但更多却是为天工之成而折服。
西南管道途径广东、广西,再转向云贵高原。富源-红果一线恰恰是最艰难的爬坡段之一,海拔从1000+米升至2000+米,加之千奇百怪的卡斯特地貌,施工难度可想而知。鬼子是105桩干得最久的现场监理。鬼子撸起裤腿,小腿上一道道疤痕,有摔伤划伤,还有蚊虫叮咬的疤和加。
鬼子还收集了很多照片:一只巨大的蚊子,身下的尺子明明指向18厘米。“这货叮我胳膊,钻心疼,几乎把整块肌肉穿透。”一朵鲜红带白斑的硕大花朵,肥厚的花瓣活像夏日熟透的番茄。当然,还有白山之中独有的蘑菇,鲜艳多姿。越是漂亮的蘑菇,毒性就越大,不可轻易尝试。最引以为傲的是那只半米多长的人形何首乌。那是一次管沟开挖的“意外收获”,形状像人,有手有脚有人脸,当地人说是何首乌成了精,市价肯定五位数以上。鬼子将它视为珍宝,做了木盒收起来,每日清洗,显出灰褐色的质地,全然一个婴儿模样。“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生物乐园,它能满足我对万物生灵的所有好奇心。多少次,我穿过白山的无人区,望着一望无际的白石头,就像看见百种花、千种果,还有色彩斑斓的蝴蝶和无数叫不上名字的昆虫。”说话间,车子驶过一片片白花花的山头,山间下起了雨。鬼子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笑着对我说,你运气真好。
他加大了油门,吉普车沿着山路划了一个半圆冲向了山沟。白山就在面前,雨云在聚集,西边的日头却拨开一层露出头来,车窗外刚刚淋湿的后视镜上,水珠被扑面而来的热风吹到脸上,气温突然又升高了,白山上的白石们冒出了阵阵白烟,由远及近看去,恰似一个个蒸熟了的馒头(北方人特有的印象):此时的山涧,云之下是雾,雾之上是云,它们中间架起一道完整恢宏的彩虹,那么宏大,那么宽广、那么七彩斑斓……它跨过鬼子和我、跨过吉普车、跨过千百万蒸腾烟气的白石、又跨过千百年禁入的无人区,似乎要横亘整个天际。鬼子跳下车,展开双臂,朝那彩虹叫喊,嗨,我们在这里!
眼睛湿润,虹之间似有一只火蝴蝶飞舞……
黑暗丛林
人生总是兜兜转转,回归原点。曾经芒鞋策马奔走天涯,如今明火执仗春秋冬夏。它曾经是父亲的事业,我接了过来,不为一种守候,不为一种情怀,只为有一碗饭。说法俗了些,却是生活本来样子。我会和师傅一样,在飞花四溅的黑暗里将红工衣点缀上密密麻麻的斑点;我会和师傅一样,在骄阳似火的夏日下擦亮新的火源,用汗水洗礼出虔诚的灵魂;我会和师傅一样,在寒冷的大雪中滑过一只飞翔的火蝴蝶,让这世间最易被遗忘的角落也拥有光明。当我摘下面罩,回头望向师傅的背影,恍惚间恰似几十年前那个抱我在怀的父亲。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中有悟道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黑暗,让我遇见那只飘渺相伴的火蝴蝶。在一次次炙烤中,它抛去了世间黑与白之间的大部分灰色,与我相生相伴。大抵是尝遍了人间疾苦,大抵是经历了千百次决绝,大抵是明白所有的黑暗都预示着光明,我义无反顾地走进黑暗的独立帝国,享受着汗水和高温,深埋在这虚无中寻找答案。是赫拉克利特赋予我灵魂的火光,点燃暗夜中飞舞的蝴蝶,又是笛卡尔赋予我“我思”的翅膀,继而在飞星云霓之间求证存在的真正意义。此时的我超脱自我的思虑,站在通达的彼岸,冷眼观望世界的喧嚣和浮华。火蝴蝶带我走进孤独百年的马孔多小镇,在行刑的那个午后又想起父亲第一次带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看过冰块的下午。礼服前别着的黄玫瑰映衬着满足于百年孤独的笑容,加西亚放飞了南美洲绚烂如虹的百万蝴蝶,在云图中聚集成魔幻现实主义风暴。又或者火蝴蝶钻进翁布罗萨的森林中,陪柯希莫穿行在自由和理想中,与大自然保持亲密接触。也可能我在某个时间点回到巴黎夜市的街区,忘记脚下的六便士,抬头寻找当空的皓月。我更可能借着火蝴蝶的翅膀飞进一幅画,亲身经历芥川先生在地狱变中设立的层层炼狱,看到现实背后的现实,点燃希望里的希望。
火蝴蝶飞过花丛中,我望见灵河岸边三生石,捧起恒河河床上一粒沙,蹲坐摩诃迦叶当年参禅的沙罗双树下,望见人生,望见情缘和恩怨,试图在内心深处找到心的出路,试图重回偷影子的少年时代,去偷取青春、偷取善良、偷取对这世间更多的回报。
夏日里,阳光把工棚的影子勾勒得清晰平整,唯有如此才能显现阳光的炽烈。我会把洗好的红工衣举过头顶,透过微细的斑驳孔隙窥探层云中的太阳。水带走衣服中的汗渍,让我们忘记高温、汗水和弧光的侵扰。太阳重新赋予衣服干爽味道。
仪式感在整理工装时一瞬间。眼睛透过高大工房的玻璃窗望着锈迹斑斑的蓝天白云,手上系紧每一个纽扣,穿腰带、换工鞋,带上焊帽、手套,拎起焊条通和刨锤……工房的铁门被推开,阳光拉出一道缝隙,我们穿过那里,走进新一天,走进新的任务,走进新的高温,走进新的黑暗中。
我化身暗夜一只火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