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呓语

一

深夜里，我一个人静坐，总会想很多。想什么呢？似乎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以前总是想我半生的寒酸落魄和种种的不如意。这样想了，心情有时反而越发烦躁。年华逐渐老大，一些事情，慢慢看得开了。生老病死在所难免，贫富得失也就随他去吧。世界上有使劲做官的人，也有使劲挣钱的人，这两种人，我都不是。

我就是那种使劲发呆的蠢人。痴痴傻傻一矇一愣之时，总是会错过了很多风景很多人。错过了，也就从此错过了。此时山水非复彼时山水，昨日之人也不再是今日之人。有些风景，从此只能是用来异日凭吊触目伤感，有些人从此只能用来怀念。

似乎是很多年了，我就陷入了一种生死徘徊的状态。因为总感觉活着很无趣，所以就把心灵寄托在缥缈虚无之上。每每想起自己半生一无所获，一无所成，总是感到很惭愧。但是看到儿女之幼稚天真，那种强烈的弃世的念头总会在一刹那消散很多。我就是这样一个蠢人，高兴的时候，寒鸦衰草秋风落叶无一不可喜，惆怅的时候，春花烟柳白雪红梅无一不含愁。情绪化的灵魂支配着一切的喜怒哀乐。说的好听点，这叫性情中人，从成功者的角度来说，这就是典型的幼稚。

四十多岁的老男人还被别人看成幼稚，即便不是蠢，多少总有些傻的味道。在这个世界，傻人能够做什么呢？除了叫有头有脸的人或哂笑或讥刺或可怜或哀叹，还有的恐怕就是给这个世界增添一点叫人茶余饭后咀嚼的笑料了。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就算是个傻子，也要安安心心地做个自己想要做的傻子。傻子还在乎风起云涌翻云覆雨吗？

我反思了好多次，自己究竟会什么？假如把我一个人放在一个荒岛上，肯定不会有鲁滨逊的传说。我最多能支撑几天才被饿死？或者是被野兽果腹？假如把我一个人放在一个繁华的都市，我最多能坚持几天才不至于上街乞讨？或者是无可奈何地自绝于可爱的人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没有野外生存的技能，也没有城市生存的手段。我只会蜷缩在这里，年复一年，啃几本旧书。然后卖弄一下，装一下逼。像我这样活着，最多只能算是活着。卑微如野草，低贱如蝼蚁。

世上有多少人像我一样！

不过我至少还会看点闲书，写点狗屁不通的文字自娱自乐。这也未尝不是一种打破生存尴尬的活法。有些人天生精力旺盛，他们吸烟喝酒赌博追女人，他们骑马射箭开着汽车飞快地奔跑，怎么折腾都是生龙活虎。我不行。我天生体格孱弱，感冒是家常便饭。所以我不会傻到去钩自己摘不到的月亮，只有宅在家里，到旧书的文字里面寻找别人的悲欢离合。从这点来说，我似乎又有那么点小聪明。也仅仅的一点点而已。我想我前世肯定是一头猪，所以才这样傻。又大概是因为多看了一眼佛祖脚下的莲花，所以才有了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所谓聪明。

这点聪明在智者看来，或许那就是个狗屁。可即便就算是狗屁，那也是我的，不是别人的。

二

人就是这样，有时候云淡风轻纤尘不染，洒脱到连自己都感觉自己在装逼。有时候莫名的伤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真恨不能立刻就离开一个世界。

生老病死，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掌控的，离合悲欢，是每一个人都必须经历的。人生的舞台就像是同时开演旳许多大戏，有人哭，就有人笑，有人欢喜，就有人忧伤。所有的人都在上帝的牵引下，念着不曾预习过的台词，做些不曾演习过的动作。多少人在痴痴地想着如何升官如何发财如何平地起高楼如何展翅上青云。呼啦啦大厦倾倒，离世的时候，才恍然大悟，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华胥旧梦。什么鲜花掌声什么功业富贵，到头来最多只不过换来几滴眼泪，几声叹息。他们所不能知道的事情，就永远不会知道了，他们所能知道的事情，最终也会烟消云散无可寻觅。千百年来，有多少血肉成枯骨，有多少枯骨成泥土！

尼采说:就算人生是场梦，我们也要有滋有味地做这个梦，不要失去了梦的情致和乐趣，就算人生是幕悲剧，我们也要有滋有味地演这幕悲剧，不要失去了悲剧的壮丽与快慰。我把这句话记了二十多年。可是二十多年后，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世上有多少好梦不是夜半惊醒？世上有多少幕悲剧不是方才开头就戛然而止？世上有几场悲剧能够有声有色地演到剧终？夜间有多少梦能够品味到情致和乐趣？

反正我几乎不做有情致的好梦。漫夜里静做些不着调的尴尬梦。做过的最好的梦大概就是走到了不知名的书店，看着满屋子的书，一边欢喜一边伤感。这样的梦即使是夜半惊醒，我也会咀嚼半天，仔细回忆刚才梦见的书名梦见的文章。这大概就是我最留恋的梦了。

说到悲剧，就要先明白什么是悲剧才行。一个大家闺秀美貌小姐因为种种事情不得已走了绝路，这叫玉殒香销。这就是所谓的悲剧。一个穷困潦倒的乡下黄脸婆娘不得已走了绝路，最多算是人世间的惨剧。就像是红楼梦中，尤三姐自刎，作者连连感慨:呜呼，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鲍二家的自尽，不要说作者，就是读者，也应该是一样想着:这样的女人，死了就死了吧。若是作者把刚把那两句诗放在这里，恐怕读者就会笑得满地打滚了。

由此看来，我们这些下层草民，连讨论悲剧的资格都是没有的。更不要说去有声有色地演一场惊天动的悲剧了。所以尼采这样高深到不着边际的高论，假如能够牵惹出你满腹的伤心，那就不妨借他人清酒浇自己块垒，浇完了，也就罢了。不要整天什么才子佳人替古人担忧，给自己找不自在。

正因为如此，我好多年都不去看类似伤感的小说。我怕自己不经意间的叹息，叫老成人笑话。其实越这样有意避讳，反倒显得有些矫情。人世间花香鸟语风起雨来，谁又能挡得住呢？

三

一个人要经历多少悲欢离合才能成为一个人？一个人要经历多少痛苦和挫折才能成长为一个人？一个人的阅历教养见识和知识不是浮夸在表面上的，而是深深根植内心，刻进骨头，融入灵魂。

这种变化不是一朝一夕的，而是长年累月的，是日积月累的，是潜移默化的。所谓水滴石穿，此之谓也。

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受苦的，所受的苦又都被刻进年轮里面。这些年轮或粗糙或细腻，都不过是以后拿出来感事伤怀的凭借而已。有时候我就在想，一个人一个时代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时光究竟消磨掉了多少精彩多少细节多少真实的一泣一笑？秦砖汉瓦之间究竟还能遗留多少历史的真实？究竟在哪里才可以触摸曾经的唐风宋韵？究竟怎么样才能够真正触摸到几千年前的哪怕一个眼神一声叹息？几百年以后几千年以后的人们又如何能够得知我们的这个时代最真实的脉搏？又从哪里得知最底层的民众的喜怒哀乐？

一个人认识几个字的好处就是，最起码可以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用不同的题材表达出来。一个人伤感时或哭或笑或泣或歌，在当时就算是再怎么哀婉动人，过后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是文字就完全不同了。千年以前的文字可以感动千年以后的我们，我们现在的文字，应该多少也能感动后人一二。

写书的人写的是自己的悲欢离合，看书的人思想的是自己的离合悲欢。演戏的感慨的是自己的酸甜苦辣，看戏的伤心的是自己的苦辣酸甜。这就是这个世界，我们不可能有一致的人生经历，但是我们有一样的文字，一样的欢乐或者忧伤。即便是不能够完全做到心有戚戚，至少总会有那么一句或者两句文字在某一个瞬间打动你的内心。

我就是那个总奢望用自己的文字感动别人的人。我像个小老鼠一样，每天躲在阴暗的角落里面，忐忑不安地努力笔耕，梦想着一切，期待着一切。有时候虽然知道一切都可能是镜花水月，可是还总想着把这个画饼尽量画得大一些，再大一些。

四

生活或许原本就是杂乱无章的，是没有办法预先筹划安排的。不管你如何精心安排，总会在某一个瞬间，因为某一件事的出现，打破了一切的井然有序。

我的生活就是这样。

我本来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少年很好的青年，如此便本可以在现在和以后有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在的状态和生活。可是，我根本没有办法逃避也没有办法解决扑面而来的意料不到的琐碎，所以人生的轨迹一再改变，最后就定格为现在的样子:寒酸落魄，无所追求，整天唉声叹气的一个中年油腻大叔。

我不想追问过去的我到哪里去了，更不想知道以后的我还会怎么样。在写这些没有任何意义的文字的时候我还在想，明天睡懒觉睡到几点呢？

我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时候，每天坚持跑步，坚持打羽毛球，每天坚持看书，写字。现在的我，每天坚持睡懒觉，坚持不锻炼。写字纯粹是偶尔为之，只有熬夜这个坏习惯我始终以惊人的毅力坚持如一。

其实我才四十多岁，但是已经感觉到暮气沉沉。男人四十一朵花，那么我这朵花只能是秋天里的狗尾巴花了。我们巷子里有许多老人都活到了九十多，你问他们高寿，他们会笑着说，还小哩。一个人只要精神上年轻，就感觉不到老。我恰恰不属于这种人。我从精神到肉体，五体投地地向生活做了一个优雅的妥协。

你假如看见现在的我，站在你面前一个油腻的老男人，一个头发都掉了很多的老男人，你肯定想不到，十六年之前，我还曾经有满头的所谓秀发。你肯定想不到，我曾经花费了六天骑着自行车去壶口瀑布。那个时候我信奉的是生命在于运动。现在，我信奉的是生命在于静止。你就是给我钱，叫我再骑着自行车去壶口瀑布，都是不可能了。当然，钱数特别多的话例外。毕竟，我也和钱没结仇。

掉发的原因有很多，我可能有遗传的原因，也有其他原因。有段时间，睡眠不好，头发就大把大把地往下落。落得人看着都心疼。其实谁不想有一头漂亮的头发？不过对我而言，以后的日子里，也只能是想想罢了。

李白在诗歌中说白发三千丈。我们不说诗歌如何，只说头发，三千丈白发最起码能证明一点，他的头发即使到了晚年也是很好。相比之下，杜甫就不行了，他在诗歌中写道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我们立马就可以知道诗圣晚年的时候头发就不好，稀疏的几乎都没法插住簪子了。近代的大画家吴昌硕年老的时候，头发稀稀疏疏，就这剩不了的几根，他还在脑袋后面挽个小发髻，插上一根簪子，乍一看，活像个老太太。可是也没听说他抱怨自己没头发。对这些小事，大师自然是坦荡胸襟了不挂怀。想着一群苍生对着大师只有膜拜的份，那里还敢嘲笑他的头发多少呢。白居易晚年的时候隐居洛阳，头发也是日渐稀少。他依旧豁达地说，几根头发而已，掉了就掉了，既不劳栉沐，又不烦梳头。多好！头发少了，他干脆都不梳头，往楼上一站，说自己白发飘飘，就是一个老神仙。哈哈，这老头。

我细想了一下，还真是这样！头发少了，洗头的时候用的水啊洗发水之类的就少了，假如全世界六十亿人每个人都少洗几次头，就可以为子孙后代节约下很多能源！俗话说，帐怕细算。你看，我这样一说，所有人就马上明白了一点:没头发，真伟大！当然，现在不流行就那么长的头发，我只能感慨自己老了老了成了没毛的，绝不能像白居易一样说自己是白发皤然一仙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