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先生

                                      常金龙

孝子是历代正史所宣扬的不可或缺的内容，也是自古民间所敬仰的。

中国自古就不缺少孝子。真孝子或者假孝子。

谁都不会否认，三先生是一个真孝子。一个真正的孝子的故事，才会流传到今天。

三先生姓曹，出生在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里。曹家的祖宗是逃难过来的。因为做了贾家的女婿，所以就在本村扎根落户。贾家发达以后，曹家自然也就鸡犬升天。鸡犬升天的曹家逐渐有了自己的生意，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门楣。相比较贾六家庭的悲剧，曹家唯一幸运的是，家族的人口比贾家多，而且子孙之中虽然多是中人之资，平凡之徒，但是还没有出现贾家一样的傻子。

三先生家只是曹家众多分支的一个，因为祖父和父亲常年在外做生意，还算挣得一些家用的钱财。他的母亲是邻村一个小财主的女儿，自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嫁过来以后，也根本不出门，只在家中侍奉年老的婆婆。虽然娘家只有三四里路，但是她总是坐着带篷的马车来回，所以根本不知道回娘家的路怎么走。这在那个时代，是很正常的事情。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家庭妇女应该有的修养。

三先生的父亲常年在外做生意，母亲不认识字。双方的来回信件，就需要请本家的一位叔叔帮忙读信写信。谁知道这个本家叔叔竟然心怀叵测，自己偷偷给三先生的父亲写了好几封信，说三先生的母亲吴氏如何不孝顺，又说她不守妇道，和别的男人勾搭。刚开始，三先生的父亲并没有当真，可是架不住三封五封地挑拨，于是匆匆赶回家里，想要探查一个究竟。

回到家中一问自己的老母亲，这才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子虚乌有。几年来，只要男人出门在外，吴氏连门也不会出去。每天烧水做饭扫地洗衣，纺线织布。晚上给婆婆洗完脚，然后就睡在婆婆身边，照顾起居。没有所谓的不孝，更没有所谓的不守妇道。

吴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十分伤心。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想着自己要是认识字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从此之后发愤图强，在日常劳作之余，开始一笔一画地认字写字，几年下来，虽不能够读所谓的圣人之书，但毕竟也学得有模有样。三先生小时候的开蒙识字，就是母亲教导的。

吴氏是一个贤惠而识大体的女人。到了三先生开始上学的时候，吴氏每年总要多给教书的先生几元钱学费，目的就是想要先生多给儿子讲更深一点的知识。好在三先生自小聪明伶俐，在教书先生的点拨下，学业大有长进。到了十一二岁，他进了新学堂学习更广博的知识，见识和胸怀更加不平凡。

他成年以后到省城太原去学习，跟着阎锡山一起干过革命。后来因为母亲年老，他请辞回乡照顾老母。阎锡山送给他一块刻着海纳百川四个字的玉佩，嘱咐他说欢迎他随时回来。只是他回来以后，再也没有回到太原。

他的父亲不到六十岁就离开了人世，母亲吴氏日渐年老体衰。他的妻子生产的时候，保养不周，落下了病根，常年穿着夹袄，一到天冷就咳嗽哮喘。他回到家中以后，在母亲的卧室内另外安置了一张床。每天夜里，自己就睡在旁边，照顾母亲的起居。母亲偶尔生病，凡是熬制的汤药，他都要亲自尝了才肯叫母亲喝。他的母亲劝他返回太原，为国家效力。他说国事日益艰难，眼见着日薄西山，非有大英雄不能够起死回生。他只是一个书生，能有什么作为呢？常言道忠孝不能两全，在这乱世之中，他宁愿选择孝。

吴氏不再说什么。从此自后，三先生就隐居村里，以诗酒自娱。他的文章和书法，是一流的好。他为自己家族书写的曹氏宗族碑文，一经刻写，立刻轰动整个河东，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有人赞叹说这块碑是双绝，文章和书法俱佳。现在这块碑还作为文物，保存在河东市博物馆内。

他这个人才华横溢，同时也傲骨嶙峋，从来不趋炎附势。倒是本地的一些乡绅官员，知道了他和阎锡山的关系之后，频繁过来拜访。他一概闭门不见。这些人碰了钉子之后，心中自然就有些不太痛快，可是又不敢明说，于是有些人就编造出一些无聊的谣言来攻击他，他听说以后，笑一笑，也就算是了事。别人问他为什么不反驳，他笑着说：狗咬了你，你难道还要反过来咬狗吗？

本村东西南北中，有大小庙宇十几座，尤其以村西北的玉皇庙和东北的娘娘庙为佳。其间雕梁画栋，古木参天，塑像和建筑都有一些文物精品。玉皇庙相传是朱洪武的大将康茂才功成名就之后，急流勇退，隐居在此修建的庙宇。我的父亲小时候还曾经多次在里面玩耍，到了我们这一代，所有的遗迹都已经荡然无存。那些珍贵的文物，全部被当年的村长白白送给了驻扎在本地的日本人。那些参天的大树和残存的殿宇，在破四旧的时候，全部被付之一炬。三先生常常指着那个年老的村长说：老而不死是为贼！老而不死是为贼！

他回来之后没有几年，他的妻子就死了。别人劝他续弦，他笑着说：天下虽大，可到处都是硝烟弥漫，冤魂遍地，哪里还有弹琴的地方呢？这个弦，不续也罢！他的妻子死后不到几年，他的老母亲吴氏也离开人世。别人家出殡身穿孝袍，头戴孝冠，哀嚎两声，也就足够了。他却不然。大冬天母亲出殡的时候，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依照古代儒家的礼节，竟然光着双脚踏着冰冷的大雪，把母亲送到地里，然后在坟地的旁边，用茅草搭建了一个低矮的小屋，从此三年，真的就住在里面，再也不肯回到家中。他的儿子跟着阎锡山在太原，回到家中看到他自苦成这个样子，长跪在地上哭得不肯起来。他却坦然地对儿子说：哭什么哭！国家破碎至此，你却不思尽力，来到我面前哭哭啼啼，哪里有一个军人的样子！我有几句话送给你，你千万记住。你要是做不到，就不要回来见我！说罢他拉长声音吟诵了四句诗歌：我为孝子，汝为忠臣。奋力杀敌，靖清河汾！这四句诗歌，我从小就听村里的老年人念过，也曾经把前因后果作为故事，讲给自己的儿子听过。

可惜！曹先生的儿子没有做到父亲的殷殷嘱托。

他没有奋力杀敌寇，更没有一举靖河汾。在蒋介石离开大陆的时候，他跟随着阎锡山去了台湾。抛弃了生养他的河东大地，也舍弃了培育他多年的老父亲。他的出走，为老父亲以后的人生，埋下了沉重的灾难。三先生知道儿子出走台湾，仰天大叫了一声孽子！此后再也不提儿子半个字。

他从此一个人生活在老宅之中，早晨起来，拿着一根小扁担，提着两个铁皮小桶，到村里面的井台上去打水。两只小水桶是堡上的铁匠特意给三先生打造的。他说他行动不方便，每天帮他挑水，可是三先生无论如何也不肯，铁匠只好用铁皮打造了两只很小的水桶给了他。因为行动不便，他打水的动作极为缓慢，但是后边的人从来不催促，有些小孩子不知道有时候恶语相加，立刻就会遭到大人们的呵斥。三先生从来不分辨，从来不解释，从来不多说一句话，见了所有的人都是笑着，弯着虾米一样的腰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握着扁担，挑着两只小水桶，慢慢悠悠地往回走。

三先生的两只脚在埋葬母亲的那年被大雪冻坏了，双腿也因为寒冷冻得行动不便。到了晚年，他走路非要扶杖才可以勉强前行。几家邻居自觉地承担起了给他打水的义务。即便面对如此哀迈的老人，热情洋溢的红卫兵们也没有放过他。他们从他的家中搜出了那块海纳百川的玉佩，说是他勾结国民党的铁证，又说他在自己家里埋藏着发报机，每天夜里给自己的儿子发电报，试图反攻大陆。这些在现在听起来荒谬绝伦的所谓证据，竟然叫那些十几岁的年轻娃娃们竭尽全力地疯狂毒打这个所谓的特务。叫的最厉害的是王寡妇家的小儿子。这小子从小没了爹，他的娘又没有文化，没有见识，性子软弱也管不了自己的这个儿子，由着他的性子胡闹。这个害货在村子里面整天偷鸡摸狗，调戏妇女。全村人恨得他牙根痒痒。运动一来，他跟在那些头头身后，摇身一变成了最厉害的打手。他抡起一根拴门棍，一下子就打在了三先生的两条腿上。所有的人都听见了清脆的咔嚓声。

三先生的两条腿彻底残了。铁匠一看急红了眼，手里拿着铁锨就冲了过去，一边抡着一边骂：你这个有爹生没爹教的小崽子，你看我今天不打死你。所有的大人都发怒了，大声叫喊着要打死这帮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兔崽子们。王寡妇的小儿子被铁匠在腿上狠狠地扎了两锨，鲜血直往下流，可是他丝毫不敢停留，丝毫不敢分辨，撒开脚丫子比兔子跑的都快。就连他的老娘也直着嗓子骂道你这个害货，你这个畜生！你从今往后就死到外头去！要说这人啊还真是软的欺负硬的怕，那些小崽子中有几个傻大个子刚开始还装模作样挽胳膊还要打人，后来一看犯了众怒，那么多人都恼了，感觉事情不妙，一溜烟全跑了。

一个双腿残废的老人能活多久？三天？三个月？三年？三十年？那么一个一心求死的老人呢？

三先生勉强支撑了十八天。他的好朋友，医馆的石先生整日整夜守在他身边，他拒绝任何医治，也从来不呻吟一声。临终的时候，只流着泪说了一句话：求仁不能，求义不得，七十年来，只欠一死。石先生听罢也是泪流满面。

第十八天早上太阳刚出来的时候，这个老人便撒手人寰了。他临死的时候都在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

一口薄棺材，桐木板的棺材，一个深坑，几把黄土，就打发了这位整个村子最有学问的老人，最有德行的老人，最有见识的老人。没有孝子贤孙哀伤的哭泣，但是埋的那天，很多人都流了泪。

他的墓地就在我们村南，一个不大的坟头。坟前竖立着一块不太高的石碑。坟上杂草丛生，坟前的两颗柏树倒是长得倔强，枝干苍老遒劲，树叶依旧苍翠葱茏。只是来来往往的过客，很少有人知道，这里面埋葬的这个人曾经有着怎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