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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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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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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家的故事

贾家曾经是我们村的首富。当然,不是现在,是一百多年前。

他们的祖先据说是朱洪武皇帝的大将康茂才的跟班,康大将军在这里建寺修庙,隐居下来,贾家就此也在这里扎下了根。几百年之前的往事,流传到现在,就很不清晰了。没人能说得清楚这几百年的曲折,但是,一百年之前的事情,大体还曾经有人证,所以,有些故事,流传到现在,仍然有鼻子有眼,不走大样。我们故事中贾家的第一个出场人物是贾老实。

当时的村子没有这样大,他们的家占了这个不太大的村子将近一半。我们半条巷的人家现在住的院子,都是他们家以前的祖产。

村子以前临近官道,来往的行人过客络绎不绝。贾老实祖祖辈辈是玉皇庙里的长工。你不要看他最早也是种庄稼的赤脚汉,可是心眼活泛,他最先开始在道路旁卖个茶水,卖个早点,积攒了一点银钱,又开了几间客房。凭着两口子的踏实勤快,精打细算,逐渐积攒下一份可观的家业。盖了好大的院子,买了百十多亩地。

到了他儿子狗娃手里,贾家也算是个数的上的大户人家了。贾老实的儿子比老子更精明,眼珠子只要一转,就是一个心眼。又娶了一个婆娘,那就是个活贼,比他男人要多一百个心眼。两口子整天在家里打算盘算计,一分钱恨不能分成八瓣来花,就是他亲爹也不可能白喝他家一碗水。即使他亲妹子来借钱,都要算利钱。据说,有一次狗娃给他妹子少算了几文钱,他媳妇心里不美气,不辞辛苦,来到小姑子家,喝了半天茶水,临走的时候,说看树上鲜枣真好,你哥喜欢吃。这下可好,不但喝了茶水,而且打了鲜枣,因为要包裹鲜枣,还顺走小姑子一块手巾。

村里人把他们的小气抠门传播的神乎其神,编着段子说他们家炒菜放油的时候,都不能用油勺子或者油溜子,用一根筷子在油罐里面稍微蘸一下,然后赶紧滴到锅里面,这就够炒一顿菜了。贾老实很满意他的儿子儿媳,经常对别人说,你看看我那个儿子媳妇日能的,都能把跳蚤腿上的肉做成三盘菜。他亲爸都这样说自己的儿子,村人就给狗娃送一个外号叫做贾日能。

两辈人的积蓄,贾家俨然已经成为十里八方首屈一指的富户。贾六兄弟三个一生下来,就在金钱窝里,所以没有受过一点苦。但是,他的爷爷和爹毕竟都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土财主。只知道勤是摇钱树,俭是聚宝盆。只知道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他们没有远见卓识,也没有给三个儿子很好的教育。兄弟三个好不容易上了学,不是逮狗捉鸡,就是爬墙上树。没有一个肯在圣人的书本上下苦的。

贾日能对三个儿子也没有多高的要求,就只有一件事必须做到,那就是只要出了门,回来的时候,一定要给家里捡回来一样东西,哪怕是破砖烂瓦,一根柴草,他也不嫌。谁要是忘记了,他能站在院子里,骂上好半天。他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把一些破烂东西摆置过来摆置过去,好像那里面藏着金山银山,珍珠玛瑙。

贾家过年的年货,都是有定量的。有一次,只有一次,贾日能过年的时候,多买了一斤猪肉,一边走一边给村里人吹嘘:这下子,美美过个年。谁知道回到家里,媳妇把他骂了一个狗血喷头。哭着闹着说光景没法过了,非要男人把三斤猪肉退回去一斤。村里人为此把这个笑话传播了近百年。还促狭地编排说,贾日能退肉的时候,还趁机使劲用手在猪肉上摸了好几把,回到家中,赶紧洗了手,做了一锅高汤,美美吃了三天。直到今天,我们村要是说到谁日能,总会用一句本村的人才明白的典故:你个贾日能。

贾日能生了六个儿子,只成人了三个。

贾家的老大,是长房,分家的时候,继承的财产自热那就要多一些。这个老大,比他爹贾日能还要扣门。

有一年遭了明火贼,也就是强盗。这些人不是电视上的那些山大王,占山为王如何如何。他们平日里也在地里种庄稼,跟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一到麦收秋收紧要关头,就会成群结伙在深夜里做一些外快。这些人的原则是,只劫财不杀人。但是,没料到遇见了贾家大爷这样一个舍命不舍财的主。他们把他吊在树上,脚底下架了几把柴火,只是追问,钱放在那里。有一些骨头松软的,一看见这阵仗,早已经吓得屁滚尿流,赶紧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藏钱的地方说出来。贾家大爷虽然也是个怂包,可是却是在舍不得几辈子辛苦攒下的钱财。结果可想而知,他的屁股都被火烤出了油,连带着屎尿一起往下滴。他的老婆招架不住了,赶紧拿出了一些钱财,那些明火贼一看,算了,不值当为这个背了人命官司,于是又随便抢了家里的一些器物,走了。老头子算是捡了一条命。他老婆哭着骂他要钱不要命,难道火烤肉不疼?难道那不是你身上的肉?他倒好,骂他老婆说,我怎么能不疼呢?那火烤的人肉都吱吱吱响,我怎么能不疼!可是钱决不能给他们。你现在把钱给了他们,那才是要了我的命。为此他大病了一场,好长时间才缓过来。村里人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做吱吱吱。

俗话说,是你的赶不走,不是你的,留不住。吱吱吱舍命保下来的钱财,满以为能够传给子孙万代,没想到他死了没几年,就被他的败家子儿子抽大烟抽的是一干二净。他的儿子抽起大烟,那可真是拆房卖婆娘,最后家里面实在没有可卖的,他干脆把自己老妈妈住的那三四间房子也卖了。拆房的人在外面拆房揭瓦,老太太在里面嚎啕大哭,就是不出来。拆房的债主心肠一软,大手一挥说算了,留两间门房给老太太养老。其余的,全部拿走。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在他老母亲死后,真正是无家可归。他抽大烟把自己抽成了一个骨头架子,谁也不认他,谁也不招惹他。他最后独自一人住在村西头的马王庙里,静悄悄地死在一个冬天的晚上。

贾家的老二倒是稍微有些头脑和见识,只是薄命,死得太早,死在村西头的一口枯井里。村里人传说他是被自己的亲兄弟杀死的,但是谁也不曾考证过。这件事当时的村里轰动了好长时间,但是,最后也不了了之。他的老婆是个小家女人,没见过世面,遇见事情只会哭,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当时正在闹拳匪,西太后仓皇逃跑,据说要经过此地,县城和镇上衙门里所有的官员都在忙着迎驾的事情,谁还有那份闲心思来管这么一件破案子。

贾老二的独生子本里就有病,他死后不久,也随他而去,只留下了两个寡妇支撑着过日子。她们从来没有种过庄稼,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该做什么,日子自然是捉襟见肘。时间一长,那些财产全被剩下的两个兄弟瓜分到一干二净。他们有没有谋害兄弟不可考证,但是,侵吞二房的财产,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老寡妇死后,他们就把小寡妇和她的女儿赶到自家的马房里,每天粗茶淡饭。他们还四处宣扬,啊呀呀,这怎么说也是我们兄弟的骨肉,但凡有我们一口吃的,就不能叫她们饿着。女儿出嫁后,小寡妇也熬成了老寡妇,一个人住在马房,因为没有给丈夫生下儿子,叫二房成了绝户,所以她从来不出门,也从来不和人交谈。

贾老六是三个兄弟中最精明的,几十年功夫,他精明地把自己的财产翻了好些倍。他平日间最喜欢的就是独自到自己的田地里溜腿。溜腿不是主要目的,主要的目的是享受那种惬意。但是精明一辈子的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正是自己的精明,害了他的子孙。

他的儿子到了娶亲的年龄,跑过来说亲的媒人真是踢破了家里的门槛。可是呢,他一个都看不上,看不上这些姑娘的家世。他的信仰是,穷人家的女儿,都没有教养。绝对不能进自己的家门。要给儿子说媳妇,那必须是门当户对。

最后终于说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方家里面在外地做生意,在本地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贾六一听,连想都不想,连忙说好好好。还是他老婆留了一个心眼,提醒他说,要不悄悄看看对方的姑娘,究竟是什么模样。贾六一摆手,嗤!女人家,就是多事!大户人家的女儿,那还能出了差错?

然而,他万万没料到,就是这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出了差错。

贾六这个人,不像父母和大哥那样抠门,再加上也是为了叫女方看排场,儿子结婚的时候,贾六一高兴,就摆了三天的流水席,谁来谁吃。我的后来患了老年痴呆症的老姑奶奶,直至晚年,时不时还想起当年在贾家吃过的流水席。啊呀呀,光是泔水桶就联排摆了十个!十个泔水桶!她每次说起这件事情,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总是瞪得很大,同时摆出两只手,仿佛害怕别人不会数数一样。在她的印象里,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贾家更有钱的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够摆出这样丰盛的流水席了。

贾六的一腔欢喜,在新娘子拜堂的时候,就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虽然盖着盖头,但是旁边的人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这个新娘子不太正常。其实就是瞎子,不用眼睛,也同样能听见那个惊天动地的响屁!响屁后面还有一句小声地嘟囔:唉呀呀,可憋死我了!

这个惊天动地的响屁竟然是新娘子放出来的,话也是新娘子说的。她毫无顾忌地一撅屁股,一连串的响声就回响在喜堂上。贾六的眼睛一下子直了,脸色刷的就灰暗下来。其余的人也呆住了。幸亏司仪心眼活泛,给放炮的点了一个颜色,噼噼啪啪一阵响,总算是暂时冲淡了那个不合时宜的屁所带来的不太舒服的印象。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就不会说什么,最多在底下笑笑也就算完了。有些人可就一味热心肠地盼着,盼着看豪气的贾六爷到底怎么收场。

贾六精明一世,糊涂就这一时。这一时的糊涂,就铸下了不能挽回的大错。这个傻儿媳妇,毕竟是大家闺秀,难道还能够在刚刚结婚就写休书?他们家的势力,自己也招惹不起啊。到了这个时候,他只有含着黄连使劲往下咽。什么地里种什么瓜,什么药罐倒什么渣。这个女人一口气生了一个儿子一个闺女,一儿一女竟然都是傻子。古话说一个好儿媳,三代好子孙。贾家遇到了这么一个傻儿媳妇,又生了这样两个儿女,以后的光景那可真是秃子头上的头发--渺茫的很。好在不久就解放了,他们家的财产也就彻底断了跟。

这个傻小子自然就是贾玉。他当过几年少爷,逐渐老了以后,人们叫他憨玉。

憨玉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嘴甜,不管老少,见了男的就叫爷爷,见了女的就叫奶奶。他还有一个毛病喜欢捡破烂,捡了许多破烂,却不卖钱,因为他根本不识秤更不认识钱。因为家里穷,他从这一大堆的破烂中挑出一些花花绿绿的绳子衣裳之类的,给他的妹妹扎在头上,穿在身上。你能想象一个满头都是各种颜色的布条绳子,满身都扎满了各种颜色和大小的布块的女人吗?那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吉普赛人。这个女孩因为傻,经常被各种心怀叵测的畜生们糟蹋,她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生下了孩子,就顺手扔在垃圾堆里或者地里。三四十了,没有嫁人也不可能嫁人。终于有一次在村南的窑洞里生孩子的时候,出血过多,死了。活在这个世上,穷也好富也罢,千万不能做亏心事。那些用一块糖就可以欺负这个可怜的傻女人的老男人们,几乎每一个都死的叫人恶心。

憨玉整天东游西荡,居无定所。他没有吃饭睡觉的地方,但他还有一身力气,实在饿得不行了,就给别人家干脏活累活,不要工钱,只要饭吃。夏天还好说,一到冬天,一身衣服脏的能搓出几层泥巴,一身臭气,熏得人都要晕了。没有人见他哭过,他的爹死了,他没哭,娘死了,他也没哭,妹妹死了,他还没哭。一天到晚,只要睁着眼,似乎就是低着头走路寻找吃的,见了人也是咧着嘴呵呵地傻笑,或者大喊几声爷爷奶奶。许多年一晃就这样过去了。这几年没人再见过他。或许活着,多半,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他的爹在解放以后有一段时间卖菜挣点零钱。这个老头,学了一身他爹贾老六的精明,肚子里面算盘打得很是活。他卖菜的时候,秤杆总是高高的挑起来,可是你回到家里一合秤,总要少那么一点点。人家后来逗弄憨玉,只要说,憨玉,学一个。憨玉就站在那里给别人学他爹怎么卖菜,怎么耍秤杆子。嘴里还说着菜都掉到地上了,秤杆子却还在高高地翘着。他一边傻笑着,一边比划着,嘴里念叨高高的,高高的。

所有围观的人都笑,笑完了又叹息,叹息贾家父子几代都过分精明了,真是不给儿孙留一点点聪明伶俐。掐尖的都叫他们占完了,所以儿女才这样。所谓诚实敦厚,必有后福。太过精明的人,不用别人算计他们,人做什么,老天都在看。贾家现在不是已经一败涂地了么?有这样的子孙,这个家还能看到什么希望呢?当然,说这些话的人,有一些是真叹息,有一些就是真的看笑话。他们在笑话别人的时候,已经忘了刚刚说过的人在做,天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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