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斗

满斗是我的小学同学。

他们家弟兄三个，老大叫满仓，老二叫满囤，他是老三。

满斗的曾祖父是个算命的先生，算了一辈子命，就是没算到自己是怎么死的。那年日本人来村里祸害，这个算命先生正好在修理漏水的房顶，看见了，就站在房顶上大喊：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没有喊几句，就被日本人一枪打死了。死的时候，才不到四十岁。

他的曾祖母，一个妇道人家，只会操持家里的油盐酱醋。到了春天，别人家都在套着牛马犁地耕种，他家里没了男人，又没有牛马，心里边一着急，就有些精神失常了。可怜的女人，也来到了地里，却绑住了一只猫，拿着一根木棍，赶着猫犁地。

许多年之后，村里人还把这当做笑话来说，每次说完之后，笑过之后，都是一阵沉默，几声叹息。

他的祖父，年轻的时候没事干，也学着自己老爹的那一套，给人算命。只可惜，没几年，就解放了。政府不兴封建社会的那一套，他只好把小罗盘之类的工具都偷偷藏起来，这一藏，就是几十年。他最后算的一卦，是给自己。死的时候，给满斗的爹说：南山葬父北山葬母，家里良田千万亩。不要把我和你妈埋在一起，切记，切记。

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这个老汉都去世四十年了，也不见满斗家出现一个大人物，也没有见他们家的良田千亩。所以说，算卦算卦，几句淡话。信则有，不信则无。只有一点是无可置疑的，他们老田家到了满斗这弟兄这一辈，一个一个粗粗笨笨的，似乎一点也没有遗传祖先的那点子灵气。

满斗的爹，那是城南庄第一个小气鬼。用晋南的方言说，就是第一个细发鬼。村里流传着好几则他的故事。

据说，满斗家里面炒菜的时候，满斗的爹只允许用筷子在油瓶里面蘸一下，滴流到炒菜锅里面，就是炒一顿菜要用的量。

其实，以前在生产队的时候，家家户户口粮并不富裕，食用油就更不用说了。家家户户在衣食住行上都想着办法节俭，只是满斗家过分一点而已。更过分的是，联产承包以后，家家户户都比以前富裕了，他们家炒菜，仍然是用筷子蘸一下，滴流到炒菜锅里面。

他们家有三个儿子，一个个食量都大。满斗爹就叫婆娘每次做饭，都多添水，吃不饱也要灌饱了。还说稠了是粥，稀了是汤。不稀不稠，正好加油。可是他们家的不稀不稠，清的都能照出人影子。他爹还用筷子捞上一捞，笑着说：美美的，美美的。大儿子满仓对别人说，听我爹的，鬼都能饿瘦了。老汉听说了，照着儿子的后脖窝就是一巴掌，瞪着眼骂道：你知道个球。

村里人给老汉编顺口溜说：精打细算，筷子一蘸。不稀不稠，正好加油。又编了老鼠搬家的段子，来调侃田家老汉。说是满斗家的老鼠夜里开会，为什么要开会呢？因为满斗家根本找不到一样能吃的东西。就连油瓶瓶盐罐罐，老汉都要抱到被窝里，缠在裤腰上。好容易吃饭掉了个米花花，老鼠的反应还没有老汉快。再不搬家，眼看着老鼠就要断子绝孙了。

筷子蘸油这些都不算过分。八十年代，老汉做了一件叫全村人都笑掉下巴的事情。他们家攒钱买了第一辆自行车，孩子们要骑，老汉舍不得，就用绳子，把自行车高高吊在门洞上。说是骑得多了，车胎就磨破了。孩子们一看，没戏，就再也不惦记着什么自行车。结果，多半年过去了，大儿子要说媳妇了，老汉美滋滋地把自行车放下来，车胎已经老化出了裂纹。

老汉有一次和儿子生了闷气，一个人来到街上。那天正好是城南庄大集，许多人都在街上摆摊卖东西，许多卖饭的也在街上支起了摊子。有卖油糕的，有卖面的，有卖头肉的，有卖饼子的，炒凉粉的花椒香味阵阵扑鼻，羊肉泡的雪白羊汤在锅里翻滚。老汉手抄在背后，左看看，右瞅瞅，来回转了好几圈，终于狠下心来，两毛钱买了一根麻花。张嘴咬了一大口，一边还说：光景不过了。今天就吃点好的。卖麻花的听见了，都禁不住噗嗤一笑。

他爹这样细发，满斗从小总是吃不饱，头大身子小，肚皮倒是鼓胀鼓胀的，像个蛤蟆。长到十一二了，还是两桶鼻涕，说不上三句话，就一吸溜。别人都不待见他，他也不恼，嘿嘿嘿一笑，就算过去了。

有一天上课，满斗想上厕所，举了几次手，老师在讲课，都故意装作看不见。上了半节课，闻见教室里面臭烘烘的，满斗四周的同学都捂着鼻子说，满斗拉到裤子里了，满斗拉到裤子里了。老师赶紧摆摆手，说赶紧回去换衣服。这个老师也很刻薄的，明明是他故意装作看不见满斗举手，所以，才叫孩子拉在了裤子里，此时他不但不安慰，反而就在满斗刚要出教室门的时候，缓缓说了一句：满满一斗，鸡叨一口。其他的同学哄堂大笑。

我们这里骂人，说一个人智商欠缺那么一点，往往就会说不够数或者不够斗。没有人知道，满斗是怎么回到家的，也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从那件事情过后，他更加小心翼翼，畏畏缩缩。不管和谁说话，都不敢大声。满脸堆着笑。关键是，他一笑，眼睛就眯成一条缝，脸上越显得有些憨气。

人总是软的欺，硬的怕。满斗的憨气是全校都有名的。别的同学叫他，都不会称呼名字，总是理直气壮地喊一句：憨斗，过来，帮我扫一下教室。憨斗，过来，给我拿一下课本。他丝毫不说反驳的话，总是笑嘻嘻的，吸溜着两桶鼻涕，有求必应，比菩萨还灵验。偶尔要是有一个人喊道：憨斗，来和我们一起玩。他都能笑出一片花海来。

人人都说满斗憨，打交道时间长了，就知道满斗不是个憨憨，他是个实诚人。他的实诚，不是表面的，是刻进了骨子里的那种。

都说满斗什么时候都只知道憨笑，我却知道他两次哭，嚎啕大哭。

第一次是在他娶亲之前，第二次是在他儿子出生。

成年的满斗，其实还是很耐看的。个子虽然不很高，但是结结实实的。他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跟着镇上的修理铺学习修理摩托车。他人老实，又肯吃苦，所以师傅很喜欢。他从来不和别人争论一句，所以前来修理铺的顾客，都很喜欢这个看着憨憨的小伙子。修理铺的左邻右舍，有谁需要帮忙，只要他闲着，总会很欢实地去帮忙。要是有人叫他打麻将打牌，他总是憨憨一笑，说我不会。别人说，来我教你。他又是一笑：师傅还叫我做活哩。

满斗不是不会，而是想把钱攒下来。他娘早就告诉他，大了，该说媳妇了，都要钱。满斗使劲攒也没有攒下娶媳妇的钱，他爹给他攒下了。他都不知道他爹是什么时候攒下的。当他爹从衣柜后面的墙洞里，拿出一个编织袋，从编织袋里，掏出一毛两毛，一块两块的人民币时，满斗忽然哭了，嚎啕大哭。

他爹说：这怂娃真憨了。哪个娶媳妇不花钱吗？

后来，满斗在一次喝酒的时候，对别人说，都说我爹细发。他是细发，一条裤子，穿了多少年，补丁都满了，走到哪里，别人都看不起他，笑话他。我从小也嫌他丢人，也不愿意和他多说话。可是，从我爹拿出那满满一袋子零钱的时候，我对他所有的怨恨都没有了。

能说出这些话的满斗，你看他能是个憨憨？

满斗媳妇有些丑，五大三粗的，像个男人坯子，可是满斗不嫌弃。他媳妇和他说不上几句话，就要骂上一句：你个憨满斗！满斗不嫌弃，反而呵呵一笑。两个人有时候商量不到一块，满斗媳妇就开始抹眼泪：哎呀，你个憨满斗，你是想气死我，再娶个妖精！满斗笑着说：这世上的人，只有你不嫌弃我穷，不嫌弃我丑，不嫌弃我憨。只有你那我当个宝，谁还愿意嫁给我啊。媳妇听他这样一说，就会一笑说：我真真是鸡屎糊了眼，猪油糊了心。嫁给你这么个憨满斗。一次又一次，说是吵架，又好像是在秀恩爱。他娘一听见他们吵架，就捂着耳朵出了门，给别人说，我那个老三，嘴笨得像个裤腰带，可是给媳妇说好话，那还是一套一套的。

对啊，能给媳妇说好话的满斗，你能说他是个憨憨？

他媳妇嫁过来好几年都不生孩子，满斗也不嫌弃。满斗娘嘴碎，喜欢小声唠叨：这么丑的母鸡还不下蛋。满斗给他娘说，妈，你不要唠叨了。我都不嫌，你可整天唠叨个啥。

后来，他媳妇好容易有了孩子，满斗高兴的，整天进来出去，都哼着小曲。媳妇说一句，满斗，我想吃鱼。满斗说我给你买。他媳妇说：满斗，我想吃肉。满斗说我给你买。满豆娘小声唠叨：整天就知道吃，她要吃天上的龙肉，你也给她买？满斗笑笑，说：娘，你唠叨个啥？又不花你一分钱。他娘说：那都是你没白天没黑夜的辛苦钱。信嘴吃倒江山。细发一点，没坏处。满斗笑了，娘，你和爹细发了一辈子，也没见打下江山。再说了，看着是给媳妇吃了，其实是给你孙子吃了。满斗娘不再唠叨，撇撇嘴走了。

满斗媳妇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大出血，没了。临死前拉着满斗的手，眼泪汪汪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斗哭着说，你放心，我这辈子都不叫孩子有后娘。媳妇忽然挣扎着说了一句你个憨满斗，就闭着眼去了。

满斗哭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像狼一样，大声嚎叫着。满脸都是鼻涕眼泪。旁边的人也都擦着眼泪，都说，见过哭娘的，哭爹的，还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哭老婆哭的这样悲伤的。

唉，恩爱夫妻不到头。人人都说，满斗这样一个草木之人，才过了几年好光景，老天爷都要看着眼红，活生生叫人家生离死别，黄泉异路。

为了养活儿子，满斗可是费尽了力气。他自己在巷口开了一家摩托修理铺，每天住在修理铺里面，天不明就起床，起床后就开始捣鼓那些零件。他们家的气管子就一直放在门外，满斗说，来来往往的都是乡里乡亲，不管谁半夜里洋马摩托没了气，就不会为找气管子而着急了。

满斗修理摩托洋马很用心，要价也不高，所以，附近来往的人，都愿意去他那里修理。他这个人嘴笨，自从老婆死后，一天一天不说一句话。别人坐在旁边，说个闲话，他静静地听着。偶尔说个笑话，他也会默默一笑。

旁人就会说：啊呀，满斗笑了。我还以为你本来就是个苦瓜脸，谁知道你也会笑。满斗仍然是笑一笑，不知道该说什么。旁人就话里有话地说：就是么，愁眉苦脸是一天，高高兴兴也是一天。人这一辈子，啥也不为，就是为了孩子。

谁也没料到，沉默寡言的满斗，竟然有一天上了县城电视台的新闻。

一天下午，满斗出门看见路上躺着一个老太太，他当时没有多想，赶紧上去扶起来。老太太很显然是摔了一跤，摔得有点重。满斗一看，赶紧叫来左邻右舍，送到了镇上的医院。

左打听右打听，知道这是邻村大杨村的老人，于是赶紧联系人家儿女。谁知道，一片好心，当了驴肝肺。老人儿女一来，一看自己老妈那个样子，就非要说是满斗给撞的，要他赔。满斗急得满头大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时就有人打抱不平了，说人家好心好意扶起你们老人，难道还扶错了？那家的大女儿，真是个泼货，跳着蹦着指着满斗的鼻子骂。满斗蹲在那里，一句不吭。

老太太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一句话也不说。

旁边小护士就说老太太，你这么大年纪了，人家好心扶你起来，又把你送到医院，你可是不能冤枉好人。老太太睁开眼睛，流着泪说，你可叫我说啥么？我知道不是他撞的，可我要是说不是他撞的，我那几个儿女就没有一个人再管我了。

没办法，只好找来了派出所，派出所多方查证，从斜对面的银行调来了监控视频，里面恰好有一段老太太自己摔倒的录影。这下，对方几个子女哑口无言了。

那天下午，有一个县城电视台的记者回家路过，见众人纷纷议论，就打听了一二。第二天一大早，这位记者就带着设备采访满斗。面对记着的镜头，满斗只是挠着头皮傻笑。周围的人都哄然大笑。

记者问：你当时怎么想的？

满斗眯着小眼睛，裂开嘴笑了笑，说：啥也没想。真的啥也没想。

你们说，这个满斗，连一句场面话都不会说。

这件事的背后，还有内幕。

当时，有人想把事件的真相曝光，好叫全县人都知道，那一家子就不是个东西。

满斗抬起了头，只说了一句：可是不敢！人家一家人也要生活，何苦得理不饶人呢。只要老人没事就好。

他这句话一说，别人再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所以电视台采访的时候，也一字未提那一家人的行为。

村人都议论，这个满斗，到底还是缺心眼，人家当时那么糟蹋他，他却轻描淡写，连提都不敢提。真是个怂包。

可是，我怎么觉着，满斗并不是他们口中的怂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