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些年,我喜欢过年。
那时候的我还小,我只知道,只要是过年了,就可以穿新衣,放鞭炮,吃好吃的。
那个时候的我,几乎是天天掰着手指头,盼着过年。可是,就算是把脚指头算上,我也数不清楚,到底什么时候才是过年。
那个时候的我,喜欢冬天,因为冬天不仅可以打雪仗,还会告诉我,很快就要过年了。那个时候的冬天,似乎很冷,冰冻的很厚。我们家以前有一个大的铁镬,是用来饮牲口的,在冬天就会结厚厚的一层冰。这个铁镬,有三足和双耳,外面还有装饰的花纹。但是应该不是古物。这是第一次听说镬这个字,后来在课本中见到了这个字,莫名的,总有一种亲切感。
我的棉衣棉裤,在一冬天里,总会破上几道口子,露出里面的棉絮。我的棉衣袖子的袖头,只有刚开始是新的,时间一长,就会黑且发亮。因为我没有手帕,衣袖就是我最好的手帕。一到了过年,母亲就会给我做一件新衣服,多数就是一件新棉袄。我的第一张照片上,就穿着一件带着细碎小花的棉袄棉裤,咧开大嘴坐在正屋门前的台阶上。
年味来临的第一个信息,是吃腊八面。腊月初八是佛祖成道的节日,这也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在我们这里,腊八要吃腊八面,其实就是用小米和黄豆熬成稀粥,然后把面条放到里面,再放上盐和热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吃腊八面,你要是问大人,他们最多会瞪一瞪眼:小孩子,哪里来的那么多为什么!所以,始终没人告诉过我,我后来才想通了,恐怕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
年味来临的第二个信息,就是学生们放寒假了。放寒假就意味着马上就要过年了。所有的孩子,都像出笼的小马驹一样,疯天疯地,大街小巷,成群地转悠。大人们不会过问,也没有功夫过问。闹得不像样子了,最多拿起笤帚到屁股上拍打几下。腊八过后,正是天气格外寒冷的时候,我们的手上没有手套,冻得都像紫萝卜。但是小孩子似乎不怕冷,一玩起来,就忘记了。是在冻得不行了,就跺跺脚,把两只手放在嘴边呵上一会。鼻涕流出来了,就用衣袖很利索地擦去。
一天,两天……年味越来越浓了,腊月二十二,母亲就会买来糖瓜,到了半夜,放在小盘子里,摆在灶前,燃上三炷香,然后恭恭敬敬磕上三个头。我从小就知道,灶王爷吃了人间的糖瓜,嘴就黏住了,就只会说好话,不会说坏话。献完了灶爷,家家户户就开始打扫房间了。房间的各个角落都要扫干净,窗玻璃也要擦得铮亮。穿的带的,铺的盖的,都要在这几天,拆拆洗洗,收拾干净了,准备过年。
以前的人家里都穷,每年的粮油都是从队里面领取的。一年下来,再省也省不下多少油。但是,每年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炸麻花。那个时候的瓜子花生是很少见的,所以,麻花就成了唯一解馋又充饥的好零食。往往是三五家关系比较好的把油凑在一起来炸麻花,每家油的多少就按照自己面粉的斤数来算。最后剩多少油,也按照这个比例来算。
第一天夜晚,就要把面用盐水全部和好,揪成大小均匀的剂子,放在面盆里,醒着。第二天四点多钟的时候,各家各户都要派人来搓麻花,同时也在旁边架起了油锅。搓麻花可是一项技术活,一根剂子,在手里揉搓成长长的一条,然后两只手合作,搓成的面条上下翻飞,不一会,就形成了麻绳一样的花纹,然后再扭上一扭,就成了三股的麻花。高手搓麻花,动作协调美观,面条甩在案板上的声响均匀而嘹亮,就像是小板鼓的鼓点。一会功夫,就可搓出好多根,每一根大小均匀,外形美观。新手搓麻花,那叫一个笨拙,半天才能搓一根,而且长长短短,粗细不匀。
一个人专门负责用长长的筷子夹麻花,那两双筷子又细又长,在油锅内灵巧地拨弄着每一根麻花,时不时还要抻上一抻,这样炸出来的麻花,就会长而匀称,就像高挑的美人一样,好看。什么时候抻,那需要看火候,抻的晚了,就抻不动了,炸出来的麻花又粗又短,真不好看。抻的力道也不能过大,麻花被抻断了不说,再溅起了油花,伤了人,那就不好了。
那几年,专门负责抻麻花的,多是大姑父和虎孩哥两个人。大姑父当过兵,回来后做了厨子,村里哪家有红白喜事,他夹着一把刀就过去了。他干地里的活是一把好手,做饭也是一把好手。他个子不太高,但是做事勤快很有耐心。虎孩哥是个百能,种地做饭,修电视走电线,甚至连织毛衣他都会。他很少生气,就是和你抬杠的时候,也是笑着的。他上学的时候是长跑运动员,割麦子的时候,曾经光着脚在地里撵野兔。现在快六十岁了,跑是跑不动了,但一说话,仍然喜欢开玩笑。
炸好的麻花,都被放到一个大篮子里,通风透气,才能很快变硬变脆。那时候,母亲每年都会把炸好的麻花放在一个小篮子里,然后用粗绳子,挂在房梁上。因为家里有老鼠,放在底下,怕不安全。其实,上面也有老鼠,老鼠可以爬到房梁上,曾经把母亲挂在房梁上的一块肉都咬了几口。我后来才想通了,挂在房梁上,防老鼠是次要的,主要还是怕我们很快把这些麻花挥霍完。我们家里姊妹五个,一次一人一根,就是五根。仅有的那点麻花,可禁不住这么折腾的。房梁那么高,我们够不着,想吃就只能找大人帮忙。
麻花的香味,是过年最神圣的味道。假如能有几块洋糖,一把花生,那可就再好不过了。我们会把这些零食藏到口袋里,小心翼翼地,一次吃上一点,能够最大限度地解馋以及延长这些零食的食用期。
以前,晋南过年时最好的饭是蒸碗。蒸碗可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吃的,只有过年这样的重要节日以及来了重要客人的时候,才可以吃。蒸碗的样数很多,但是无一例外,都要肉来做主。
小酥肉蒸碗是要用后腿肉,切成拇指粗的细条,缠上鸡蛋搅拌的面粉,放在热油里炸到金黄,然后放到扣碗里,上面放上炸好的豆腐条之类的配菜,再放上葱姜蒜等作料,喜欢吃辣的可以放上几小段干辣椒,放进锅内,大火蒸就。
母亲每年都要清水煮大肉,煮好的大肉立刻捞出来,在肉皮上均匀抹上蜂蜜,肉凉了之后,肉皮就呈现出鲜亮的红色,极为好看。但是这种肉因为没有加任何佐料,甚至不加盐,所以要食用还要二次加工。可以切成品盘,配上醋酱油调好的酱汁,蘸着吃。也可以做成大肉的蒸碗。大肉的蒸碗,往往需要红薯来做配料。红薯叶切成拇指粗的条,或者切成二寸厚的片,用油炸至金黄色,在小扣碗内先放切好的大肉片,上面码上一层红薯条或片,放好作料,上面再扣上一个较大的扣碗,然后进锅蒸熟,出锅后,上下一翻转,下面扣碗里面的肉和红薯,就翻转进了上面的扣碗,此时红薯在下,肉片在上。看着卖相非常好。
我不喜欢吃大肉,太腻了。但是我很喜欢吃蒸碗里面的豆腐和红薯。真是香甜可口,沁人肠胃。这样的蒸碗,也可以用来蒸鸡肉,我感觉味道比炸鸡和清蒸鸡都要好,当然也可以蒸鱼,但是母亲很少做。因为鱼有刺,母亲怕刺卡着我们的喉咙。
过年的前一天上午,父亲照旧摆好桌子,铺开纸墨,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大笔一挥,刷刷刷,就写成好几副对联。他写的时候,我在旁边帮忙按着纸,写好了,又把一副副对联都放到地上,等晾干了,就可以贴到房间的门旁和大门外。父亲的字还算不错,但达不到书法家的程度,对联的句子有时候就是现编的大白话。不合平仄甚至不押韵。父亲说,过年就是图个热闹。
可是我也没见过,过年真正能够热闹到哪里去。
过年的时候,大人们不外乎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打个牌。小孩子也就是成群结队出入于小卖部。因为口袋里装了几块钱压岁钱,所以一个个都摆出大款的样子,恨不能一天就把小卖部搬到自己家去。卖糖葫芦的,卖瓜子花生的老大爷,不失时机地摆出了自己的摊子。瓜子是一小包一小包的,花生是一小把一小把的,糖葫芦不是山楂做的,是小苹果外面裹着糖。孩子们你来我往,都有一掷千金的豪爽。
除了小卖部,零食摊,那时候,最热闹的地方,大约还有供销社前面租书的小书摊了。当年没有电视,没有手机,连电影都是多少天才放一次。我们这些小孩子,最早的知识来源,就是一本又一本的小人书。这些小书摊,往往是家里有小人书的孩子摆的,刚开始明码标价,一分钱一本,后来几年,标价渐长,但也不是太多。租的小人书不能拿走,书摊前都摆着小板凳,就地观看,看完归还。许多孩子拥挤在这里,就为了看刚刚出来的一本新的小人书。
我看书的习惯,就是那个时候形成的,我买书的恶习,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培养的。我印象之中,最早买的一本小人书,是在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学校门口,经常会有一个老头,带着一大包东西,就放在地上,摆开了卖。有学习用具,有瓜子糖,还有小人书。老头很脏,经常是灰头土脸,商品也是灰头土脸,但是,像盼望星星一样盼望着的小孩子,有谁会嫌弃呢?长到四年级的时候,我就攒了好多小人书。为了攒钱买小人书,我和几个同学,在那年的冬天,一到星期天,就到地里面捡塑料薄膜,只要勤快,一上午可以捡很多,然后背到镇上的废品收购站,换成钱,再到镇上的供销社,买了小人书。
这些摆书摊的孩子,一个寒假能挣多少钱,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摆过书摊。我从小就小气,不喜欢别人看我的书。现在,那些小人书,早都全丢了。我只知道,当年和我一起攒小人书的那几个同学,现在家中的藏书,都没我的多。
二
大概从十六七岁开始,我慢慢不喜欢过年。
因为回到家中,就会有人问你考了多少。你说讨厌不讨厌?讨厌了还不能明说,只能呵呵一笑。
还因为再往后,长大了,回到家中,总有人问有没有对象。你说讨厌不讨厌?讨厌了也不能说,只能呵呵一笑。
我不喜欢过年,还因为,就是单纯的不喜欢过年。
以前过年时,家家户户都会炸麻花,现在早就不炸了。大街上从东到西,有很多卖麻花的摊点,省事又方便。以前过年时,家里都会准备的蒸碗,也消失不见了,人们吃腻了那样一成不变的口味,更愿意变个花样。以前过年时要买的新衣,也提不起多大的乐趣了。现在的时代,平时也不会缺少新衣服。以前过年时,要到本家去磕头,现在宁愿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以前过年时,我热烈盼望的每一件事,我会欢喜地和父亲做的每一件事,现在似乎都那么索然无味。过年就过年吧,为什么要贴对联?还要每个房门上都要贴上对联?几乎每年,我都会因为贴对联和父亲闹别扭。父亲的兴高采烈,总会叫我当头给泼一盆凉水。
过年了,就图个喜庆。父亲说。
我不贴,要贴你自己贴。
父亲没有办法,只好让步,今年不贴那么多,就只贴三幅,大门一幅,厨房一幅,堂屋一幅。
好吧,给你点面子。我帮你贴好。
大年三十,父亲兴高采烈地放鞭炮,我早早钻进了被窝。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早早起来放鞭炮,我还睡在被窝里。
就是过个年,放几个就行了,买那么多鞭炮,放上老半天,吵得人睡不着。
父亲瞥了我一眼:过年嘛,就是图个热闹。
早以前没有鞭炮,那还不过年了?
父亲无语。
三个姐姐逐年都出嫁了,家里面只剩下了我和妹妹,一点也不热闹。早几年,姐姐在家的时候,早早就给我买好了过年的衣服,专等着我一放假,就回来试穿。几乎每次,我都能挑出一些毛病,气的姐姐总骂我:事真多!胶嘴冉牙。现在,衣服就是我一个人买。到了卖衣服的店铺,只要看得上,付款取衣,然后直奔家里,连大街都懒得怕逛。人山人海的,有什么可逛的呢?
家中的姊妹五个,现在只剩下了我和妹妹,妹妹从小就是我的克星。我们是三天不见就想的,见面不过三分钟就要吵架。一直到现在,还是这样。以前家里面是妈妈和三个姐姐一起包饺子,大家有说有笑,真热闹。现在是,妈妈包饺子,爸爸到邻家打牌,妹妹看电视,我和一帮朋友闲逛。逛够了,回来吃饭,吃完饭,出去再逛。后来妹妹也嫁了,过年的时候,家里就更冷清了。我越不喜欢在家里呆,父亲时常出去打牌,家里,就只剩下了母亲一个人,守着一台电视。
过年的时候,村里几乎没有什么娱乐节目。我印象中,三十岁之前,我们村过年的时候,只唱过一次戏,只舞过一次龙灯。倒是举办过两年象棋大赛还有篮球羽毛球比赛,但是,这些我都不会啊。所以只能当看客,看上一会,也就走了。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我喜欢在冬天穿上父亲的羊皮大衣,到野地里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冷风吹在脸上,我一点也不介意,反而喜欢冬天这种萧条粗犷的感觉,往往是一边走,一边任由泪水无声滑落。为什么而哭泣?不知道。或许是少年闲愁,如此而已。那个时候,我还喜欢上了吸烟,一支接着一支,吸到嘴里都发苦。转悠的累了,我就坐在地上,捡杂草密集的地方,放上一把火。然后坐在那里,看那些杂草噼噼啪啪地燃烧,看火起熊熊如浪,瞬间便烟消尘灭,只剩下一地灰烬,一阵风过处,灰烬就四散飞扬,如数不清的蝴蝶。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是那个我,同时,我已经不是那个我了。我的容颜逐渐衰老,脚步不再矫健,眼睛开始模糊,甚至在前些天,我翻看日记的时候,日记中的一些名字,我都想不起来,究竟是谁。二十多年,多少事随风吹散,没留下半点痕迹。
我总以为所有的事情,都会波澜不惊地往下延续,从来不曾料到,父亲会过早地离开人世。就在他去世之前的那个春节,我还在家里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十六年过去了,我每每想起来,都悔恨不已。我想对他说一句对不起,可是他永远听不见了。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我似乎一下子长大了。
虽然那时,我已经三十岁,但是,精神状态仍然停留在十几岁。没有人教给我应该做什么应该怎么做。只是那么一瞬间,我就长大了。
父亲去世的第一年春节,家里按照习俗,不能贴对联。大年初一,家里只剩下了我和母亲,我坐在家里,想着当年和父亲的点点滴滴,哭的满脸的泪水。我想父亲。哪怕他用眼睛再瞪我一次,哪怕他用严厉的声音再训斥我一次,哪怕他叫我再把所有的房门,都贴上对联,哪怕他放再多的鞭炮,我也不会介意。
然而,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父亲走完了他的一生,用他的去世给我上了最后一课。
儿子出生的第一年春节,我也是一个父亲了。
儿子还不会说话,母亲抱在怀里。
年三十上午,我早早起来,打扫院子,然后到曹老师家里写好对联,拿回来,一个人搬了梯子,一幅又一幅,都贴好了。每个房门口,都贴上一幅,每个门上,还要贴上一张福字。大门上,左右的门神,必须张贴好。我用胶带一一对齐。贴完了,还站在那里欣赏了一会。我不知道假如父亲还在的话,他会说什么。我就是单纯地想把家里打扮的更喜庆一点。
儿子看我贴对联,伸着小手,非要上前摸一摸。
摸一摸吧,好看不好看?
儿子高兴的直在怀里蹦。我的内心,一阵暖和。
鞭炮我早就买好了。
除夕夜里,母亲说,待会要放鞭炮啊。
我说,知道了。
其实我很为难。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放过鞭炮。
能看清吗?
能。
母亲担心我的眼睛,白天尚且看不清楚,到了晚上,更不用说了。其实我知道自己更多的是害怕,和眼睛没有多大关系。
我把鞭炮挂在院子中间的晾衣绳上。这样我就不用弯腰寻找鞭炮的炮捻子了。你看,办法总比困难多。我是不是很聪明。
母亲出来倒水,一看鞭炮挂在晾衣绳上,就笑了。
那能放炮?因为我的父亲,即使是放二踢脚,也是拿在手里。母亲可能没想到,儿子会这样胆小。
可是,我话没说完,母亲就说,你就那样放吧,不要炸到手。
当然炸不到手。我用一把香点燃了很大的火,不用细看,都能引燃炮捻子。刚刚引燃,我撒腿就跑。哈哈,此时的我,才发现,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原来可真好听!
母亲抱这儿子,站在房内,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的鞭炮炸响的场景。儿子欢喜的手舞足蹈。
那一刻,我又想起了父亲,眼睛有些模糊。也就是那一刻,我才知道了,父亲为什么喜欢贴对联,为什么喜欢放鞭炮。
他不是为自己看,他是想叫孩子们高兴。就像我现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