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 桃

这几天，是王老汉最发愁的时候。

用老汉的话说就是，好像是一下子见了鬼了，这世上的人一下子都不吃桃了。前几年，卖的轰轰烈烈的桃子，一下子卖不动了。

他用了轰轰烈烈这个词，小儿子就说了，卖个桃么，咋还用上了轰轰烈烈这么个词。老汉一瞪眼睛，呵斥一句：滚！少在我这里咬文嚼字。没有这几亩桃，你能上了大学？没有这几亩桃，你能娶了媳妇？没有这几亩桃，叫你个狗日的吃风把屁去。

小儿子尴尬一笑，再也不言语。他知道他爸心里不痛快。

其实，自从他在十二年前开始种桃树，桃子的价格，都还是不错的。刚开始的几年，就他那不到十亩桃树，每年总能卖个九万多。那些年，王老汉真是笑的都合不上嘴。这片桃树地，可真是给他们家出了大力气了。他就是靠卖桃的钱，把小儿子一直供读到大学毕业，然后又在城里给他买了房子，娶了媳妇。就是去年，他们家的桃子也卖了六七万，毕竟是十几年的老树了。还能这样枝繁叶茂，还能有这样的收成，已经是很不错了。

老汉做梦都感谢这片桃树，他总感觉，这些年家里的顺风顺水，都是神佛菩萨在保佑着呢。

说来也奇怪，往年的桃子下来，果客们早早都过来一车一车地订货，但是今年，几个村转下来，几乎就看不到一个果客。好像这些山南海北的果客，一下子集体蒸发了。千盼万盼，好容易来了一两个果客，还把价钱压得死低。奶奶的腿，这还叫不叫人活了！桃子又是热手货，不像石榴苹果梨一样，能够放到冷库里面，抻个好价钱。今天的桃子还是硬的，最迟后天，就软了。一软，就不能装箱子了。再往后，就只能病鬼开药店，自产自销了。可是，将近十亩桃子，就是全家都变成猪，也一下子吃不完啊。

刚开始，老汉不想卖，想要再等个好价钱。老伴劝老汉说，见好就卖吧。变成钱是最现实的。今年这行情，看来有些邪乎，这些桃子，可是不敢攒到手里面，这就攒下麻达了。这怂东西，再软了，就捏不住也拿不住，变成一泡稀屎，只能烂到地里面了。老汉想想也是，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曲。他活了几十年了，这一点还是能看明白的，以前的老黄历，真真不能翻了！

价格低是一方面，装箱的时候又发生了闹心的事情。

那几个也不知道从哪个村冒出来的憨女人，一个个驴脸拉的死长，坐在那里，把一个个看着好好的桃子，都像扔烂砖头烂瓦块一样，扔出去。每扔出一个桃子，就像是砸在老汉的心尖尖上，老汉的眼睛鼻子嘴巴，就连着全身，都要轻微颤抖一下。他看了半天，实在忍不住捡起桃子，问那个女人，这么好的桃子，哪里不合规格？那个憨女人用眼白瞥了他一眼，说道，人家老板怎么说，我们怎么来。老汉有些激动，说不管谁说，这也是好桃子么。你看看哪里不符合规格了？女人说，你看看那个桃子屁股后面是不是有个黑点？这就不合格么！老汉仔细一看，还真有个黑点。只有针尖大，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唉，日他先人了，也不知道从哪块地里，挖出这么几根葱。三四十岁的老婆娘了，眼睛还赛过孙猴的火眼金睛。亏得自己早上还有油饼豆腐脑，鸡蛋加火烧给这几个憨婆娘吃。这吃了人家的了，嘴还一点都不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就给他们只吃馍馍咸菜。

往年的果客小李，是个河南人，也就三十出头，一到六月初，挎着大背包风风火火就过来了，离得老远，就开始喊，王叔好啊！王老汉也喜欢听他的拐着弯的河南腔，一看见他过来，就忙招呼：小李来了。你看看，叔这片地的头茬货，总是给你留着。昨天来来往往，来了几个客人，我都没吐口。你今天来了，我就放心了。

小李总是大声笑着说，咱们是多年的交情了，叔心疼我，我也亏不了叔。放心！你说说看，这么好几年，你这片地的桃子，价格是不是你村里最高的？王老汉笑着说，那是，关键是，我的桃子也美么。说到会心处，两个人哈哈大笑。

小李人爽快，收桃子也简单。只要不是太大的问题，都尽管装货。王老汉知道，他着急着要赶个新鲜。老汉的这片桃树，紧邻着村里的一处池塘，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风水，每年总要比别家早熟上三五天。别人家的桃子还是绿萌萌的，老汉家的桃子已经开始发白，露出个红尖尖了。别人家的桃子开始露出红尖尖，老汉家都准备开始卖第二茬桃子了。按理说，池塘周围也有好几家的桃树地，可是，急惊风碰见慢郎中，这些邻居只能眼睁睁看着老汉闷声发财，自己的桃树地不争气，再着急也没法。

可是，今年小李没有来。这是这么多年来，小李第一次没有来。说实话，老汉还有些想他。

不但小李没有来，那些外地的客人，来的只是三两个，看一看转一转，就又走了。唉，这真是见了鬼了！所以，今年的三两个果客基本都是本地人，眼眨毛眯下就不认人。他们看着今年行情不太好，就掐准了，果农们不敢挑三拣四谈嫌钱多钱少，加上桃子确实是个热手货，一车货过去，赚就是赚了，要是说赔，那可就真是连裤衩都要赔进去了。

市场行情好的时候，果农是爷，他们手里有东西，也敢扳价钱 ，反正果客多得是，只要我的桃子好，你不给我这个价，别人就给了。人都嫌命穷，谁不见钱亲？明明一斤多上五分一毛，一车货那就是千十块钱。能多一点，就是一点。谁也不会把能抠到手的银子往外扔。

市场行情不好的时候，果客就是爷。他们要的货斤数有限，多少家果农都抢着来送货，自然都要看他们的脸色。他们当然要把价格压得低一点，规格定的严格一点。幸运的是，王老汉这片地，算是头茬桃子里面最早的，所以，本村还没有人和他争，他有多少，果客就要多少。毕竟是第一茬桃子，果客也要赶着卖个新鲜，卖个好价钱。

老汉一听这女人这样说话，心里本来就不高兴，再一看旁边那几个女人，把好好的桃子啪啪往外扔，这个脾气上来了，大声喊着说，这个桃子我不卖了。我不卖了。老伴赶紧就嚷他，你胡说个啥么，你胡说个啥么？好好的发什么疯。

果客是个中等个子的胖子，正坐在地头翻看着手机，一看老汉在发火，赶紧过来说，叔，你这是怎么了？有所麻达，咱们好好商量着办。老汉拿出那个桃子说，你看看这，就在屁股后面针尖大的一个小黑点，这么大的桃子，就这样扔出来了，这就不是商品果了？这都叫个什么事？你的规格严一点，我不嫌，可是，这样挑拣，就有些过分了。这又不是皇帝选妃子，几根毛还要数一数？

旁边的人一哄而笑。

果客赶紧给老汉递过一支烟，又接过桃子看了看，笑着说道，老叔，不要生气。也要替我们想一想，几年大行情景气，这个桃子不算大毛病，要是往年，我谈嫌一句，那都算我不是人，可是现在，我都不知道，拉到外地，这车货，是赔是赚。没事了，没事了，我叫他们稍微松点就是了。果客说完了，一边回过头对那几个女人说，手不敢太紧了，我们要质，还要量。不然，这一个大车，拉上三五十斤，就算是王母娘娘的鲜桃，也要把我裤衩子都赔进去了。

听的人都哈哈哈大笑。王老汉一听，这还差不多。人家都这么说了，自己也不能太争竞，不能叫别人笑话自己事情太多。

接下来，还算差不多，那几个憨女人看着好像也不那么憨了，非商品果拣出来的也不是那么过分了。王老汉转了转，也开始给自己宽心了。唉，人皮难背。活在这世上都不容易。自己不容易，整天起早摸黑，就是为多挣几个钱。果客难道就不是？那几个憨女人，也不容易，果客雇了她们，就是为了拣货，她们伸手拿的是果客给的工资，所以为人家着想，不就是应该的嘛！

王老汉从本巷雇了好几个短工摘桃，儿子和两个女婿专门负责运送，自己就来回转悠，这里看看，那里瞧瞧。顺便拿个小桶，把后面没有摘净的大桃子，一个一个放进里面。他估算了一下，这片桃子，今年这第一茬，怎么也能够达到一万斤左右。还说今年开春桃树小冻了一下，看来并没有伤到筋骨，产量还是不错的。

从一大早四点多起来，一直忙到中午，满以为，这就算是双方圆满了。谁知道，称秤的时候，又发生了不愉快。

果客非要一箱吃二斤秤。

一箱二十斤，十斤吃秤一斤，一万斤就吃秤一千斤。唉，颠来倒去，还是把自己亏了。

王老汉蹲在地头，点燃了一根纸烟，说道，这怎么行？明明纸箱子的分量都除去了啊。为什么还要吃秤？这明显就是不合理吗！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低了人家肯定听不见，高了就叫别人以为是吵架。何况桃子已经摘下了，现在只能商量着办了。

老叔，这是今年的新行情。果客说，他们把货拉到了外地市场，也一样要被吃秤。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没处辩理去。你说气人不气人？

老汉拉着脸说，你这现在是就压着我这个地头蛇么。

果客说，好我老叔，水果这个东西，长途运输，肯定要折斤数。人家大市场行情到了这一步，真不是我要亏你。人家不吃我的秤，我要是能说出吃秤这两个字，都叫我先人坟上的气跑了。

老汉吸了一口烟，心里想，就为几个桃子，人家都把先人赌上了，看来吃秤是非吃不可了，能少吃点，也就是了。于是说，你说这话就有些重了。不就是几斤桃子吗。叔也不和你争了，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合作，一箱吃秤一斤。

王老汉说的很干脆，果客犹豫了一下，想了想，然后笑着说，行！就按老叔说的办。第一次合作，以后要是时间长了，你就能知道，我不是一个财头黑的人。他的大胖脸，一笑，两只眼睛都挤在了一起。

王老汉吸着纸烟，心里说，你财头黑不黑，这都凭空拐了我几百斤桃子。唉，就那么回事吧。多数卖了，钱到了手，比什么都强。

过秤，装车，算账。信用社的人就在地头等着呢。老汉觉着现金放在家里，不放心，所以每年都存在信用社。信用社的人也是热情服务，每年王老汉卖桃的时候，就专门派一个人过来，在地头就给他把存款手续办好了。

头茬桃总算是顺利出手了。

虽然红红的票子到了手了。可是，王老汉还是高兴不起来。眼看着，四五天，就要卖二茬桃，果客在那里？价钱又能低到什么地步？他连想都不敢想。他能做的就是，每天到地里转一转看一看，然后耐心等待。

老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不管是泥巴路还是柏油路，老天总要给人留一条活路。大不了，自己开着小电三轮，到县城里一斤一斤卖，也不能叫桃子烂到地里面。

果然，那个胖子又打电话了，王叔，二茬桃好了吧？明天我就过去了。

王老汉第一次这样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