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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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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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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记荆有麟

几个月前,我写了一篇小文章《鲁迅和荆有麟》,发表在中国作家网上。在临汾的师姐给我发微信说,看能不能找到荆有麟的家究竟在哪里。

其实,在写那篇文章之前,我就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认识。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初中的一个语文老师也姓荆,他的父亲也是在以前被枪毙的。这个老师早已作古,可巧我姐夫和他就是本家,于是赶紧打电话询问,结果也是空欢喜一场。我从网上得知,荆有麟的一个女儿和儿子生活在长沙,甚至一度想要联系长沙市公安局,看能不能帮忙找一下这个人。一转念,又为自己的痴傻发笑了。且不要说能否联系得上长沙市公安局,就算联系上了,人家愿不愿意帮忙,还在两可。

后来,我又尝试着问了政府机关好几个人,都说公安局的档案室里面恐怕也没有。毕竟这个人生活在民国,刚解放就被枪毙了。再者,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他是国民党的特务,虽然曾经有人替他喊冤,但是政府到现在也没有给他平反。就算找到了,也不能宣传。

我曾经认为,就算是特务,毕竟算是民国时代临猗县的一个文化名人,保存一份资料,总是可以的。然而,几经周折下来,未免有点灰心。都说泥牛入海,最起码还知道是入了海了,现在,荆有麟的消息,对我而言,那就是茫茫天地之间最大的谜团。

好几个月下来,这件事情,也就算是不了了之了。我曾经安慰自己说,万事古难全,有些遗憾,总归是好的。

没有料到,有心栽花,无意插柳。就在我几乎都淡忘了这件事的时候,上个礼拜六的晚上,半夜将近十一点,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我当时正在看书,一看是陌生号码,还犹豫着要不要接听。现在想起来,幸亏我当时接听了。

打电话的是一位老人。他首先问道:你是临晋中学的常金龙老师?

我回答说,是。我当时还纳闷,这是谁?半夜给我打电话,会有什么事呢?

他接着说,我在中国作家网看了你的文章《鲁迅和荆有麟》,我知道荆有麟是哪里人。我的妻子,就是他的侄女。

我一听就立刻兴奋起来,几千亿个即将沉睡的脑细胞都在一瞬间被调动起来。

山穷水复,柳暗花明。这也太突然了吧?!

我赶紧问,老师,您能否说的详细一点呢?

他回答说:我们加个微信,我把知道的信息告诉你。

加好了微信,我们立刻开始交流。

老人是临猗县前文联主席闫民虎,他的妻子是荆有麟的侄女,他的岳父是荆有麟最小的弟弟。他说看了我的文章,写的很详细。于是就想打电话和我就谈一下。

我们在微信上聊了一会,因为时间太晚了,我不想再打扰他休息,就约定改天去拜访他。他很愉快的答应了。

因为带着高三毕业班,课程重,空余时间不多,转眼四五天就过去了。周五下午,我趁着没课,来到了闫老师家中。

他的家在福鑫苑小区,这是一片十几年前修建的小院居住区。闫老师家的院子大约有三分,南边是厨房,北边是两层的楼房。客厅靠着南窗,摆着一排沙发。闫老师个头不高,第一眼看上去,就感觉这个人很随和。他把我让进房间,又到了一杯水。于是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情况,向我娓娓道来。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温暖如春。我们一起谈了一个多小时,第一次拜访,不好意思过多叨扰,也快到了接孩子的时间,我就起身告辞了。随后的几天,闫老师还不时给我发来信息,告诉我一些细节。看着这些文字,我的内心充满了感动。

荆有麟是临猗县太范人。

太范村就在我们村西南三四里的地方,我的老舅老姨老姑家都在这里。小时候,我经常跟着父母,去太范村走亲戚。闫老师告诉我,荆有麟家以前就在太范大队西边的巷子里,家里以前是开药铺的,所以有钱。

太范大队?我至今还有印象。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和叔叔们晚上骑着自行车,带着我来到这里看电影《骆驼祥子》。只是当年的我根本不知道,在大队西边的这个巷子里,曾经生活过一个人,这个人,在四十年以后,会出现在我的文章里。即使前几个月,在我如大海捞针一样,四处打听荆有麟消息的时候,也根本没有想到,他们村,竟然会在这里,距离我们,仅仅三四里。

荆有麟家里兄弟姐妹总共七人,五男二女。他是家中的长子。他的父亲先后娶了两个妻子,他是前房所生,其余几个,都是后房所生。

荆有麟从小就淘神,淘神就是顽皮。他从来不愿意安分守己。因为家里开着药铺,经济上很富足。他在某一天,就偷拿了家里的百十块银元,到北京上海自己闯世界去了。

要是放到现在,一个连学历也没有的人,到了北京,又能做什么呢?要么就是到工地搬砖,要么就是把手里的两个糟钱花光了,然后灰头土脸地回来。荆有麟既没有去工地搬砖,也没有灰头土脸地回去。他几经周折,来到北平世界语专科学校读书,时间是1924年。

就是在这里,他认识了鲁迅先生。并在某一天特意拿了自己的一篇文章,前去请鲁迅修改。这一天,是1924年11月16日的午后。其实所有人都明白,修改文章,只是一个借口。想要结识鲁迅,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不得不说,他的目的达到了。此时得荆有麟,不过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或许有些小的狡黠,但是本性还是淳朴善良的。此后,他和鲁迅先生相交十几年,并且双方关系后来极为亲密。可见,鲁迅先生是极为信任和欣赏这个从遥远的晋南农村来到北京闯天下的年轻人的。若要说起鲁迅的弟子,荆有麟登堂入室要比胡风、萧军、萧红早得多。鲁迅对他很信任,经常委托他办一些事情,避难的时候,还曾经住在他的住所。

在和闫老师交谈的过程中,我们都想到了一个问题,假如鲁迅还活着,南京解放之初,荆有麟会不会被处死。

我想,应该不会。鲁迅虽然不是党员,但是当时在共产党的威信地位却是很高的。以他的古道热肠,他不会对这个弟子的遭遇坐视不理。至少,应该可以保他不死。

然而,历史没有假设。鲁迅先生死得太早了。他却最终走上了一条邪路。

所以,荆有麟最终被刘伯承元帅下命令处决。当时的报纸登载了这条新闻。荆有麟的小妹妹荆鸣鹤当时才读小学四五年级,有一天,一位老师拿着报纸告诉她,你大哥被枪毙了。荆有麟死后,他的家人在后来的历次运动之中,都是黑五类。他的五弟荆孝麟长年累月在太范村打扫大街。他的七弟荆尧麟因为形势所迫,不得不想尽办法和贫下中农结了亲,入赘到别人家做女婿,这才算是逃过历次劫难。

在国民党中靠贩卖左翼文人学者情报来生存的荆有麟,后来把自己的四弟也接到了南京,与他并肩携手,一起闯天下。他的四弟名叫荆森麟,因为没有长兄的学识和能力,被安排到了军队的后勤工作。

性格决定命运,在这兄弟两个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荆有麟在文化界摸爬滚打二十年,结识了很多社会名流。但是,他却一步走错,靠出卖各种文化信息来博得国民党军统中统的欢心,这就为当时很多人所不齿。《光明日报》曾经登载曹靖华的女儿曹彭玲的一篇文章这《父辈们的信念》,文中样写道:个别一贯打着进步幌子,混迹于各进步文化团体的文化掮客,如陈立夫欲提名充当协会主任秘书的荆有麟之流,更经常以看望“老朋友”为名,在协会(指中苏文化协会)各处乱窜。从这段话,我们就可以想见当时人对他的鄙视。

曹彭玲还记载了一件事,他的父亲曹靖华相机去了解放区以后,母亲总是对外人说去了上海。时间长了,别人都有了疑心,母亲于是教她说父亲从上海回了河南老家去了。此时,荆有麟三番五次前来打探曹靖华的消息,反复问去河南干什么去了。曹靖华的夫人问,你找老曹什么事?荆说没事,就是看看老朋友。后来看实在难缠,只好对他说等老曹回来,叫他前去看你。才把荆有麟打发走。

我在网上看到过一篇文章,列出了当时被荆有麟监视过的文化政治名人,几近百人。只能说,他太张扬了,他在左翼文化圈子太出名了,似乎早就忘记了枪打出头鸟这一句经典的古训。南京解放之后,刘伯承点名要严惩他,他的命运就在那一刻被定了型。

八十年代之后,有学者替荆有麟喊冤,说他只不过是一个文化特务,手上没有过命案,纵使有罪,也罪不至死。这句话有他的道理,但是我们换个角度想一下。真刀真枪和你对峙的人,远不及背地里放暗箭的人可恨。所以,那么多国民党曾经的将领都赦免了,荆有麟却被处死了。

交谈中,闫老师告诉我,按照当时的情形,他或许也可以不死。但是,他的态度太过恶劣,一不认错,二不投降。

看来荆有麟是铁了心要做国民党反动统治的忠臣孝子。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此时的荆有麟,他的机滑,他的狡黠,他的聪明,都到哪里去了?他难道真的不知道,国民党已经兵败如山倒?他难道真的不知道,蒋介石已经窜逃到台湾?

据说蒋介石对荆有麟很赏识,称赞他是最优秀的同志,并在撤退台湾前夕,任命他为少将军衔,担任保密局潜伏南京分站的第一站站长。大概在荆有麟的骨子里,还残存着士为知己者死的所谓大义,所以,他才义无反顾地为蒋家王朝的灭亡殉葬?这只是我的猜测之词。否则实在解释不通,这样一个世人眼中的投机分子在最后那一刻的“大义凛然”。

而他的四弟,在军队的后勤,默默无闻,在蒋介石离开大陆的时候,跟着去了台湾。

1982年,荆森麟经过香港,回到大陆。当时的太范村委会专门为此上报镇政府,请示县政府,如何对待。最终决定,村委会专门设宴接待。他给村委会捐款三千元。这在当时,不是一个小数。他回到家里,对家里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跟着我和老大,可是受匝啦!一家人掩面而泣。他虽然在台湾,也时刻关心着大陆的动态。

他在台湾一直没有再成家。他的妻子在他走后不久,生了一个女儿,因为等不到他,就以为在战争中早死了,于是改嫁到龙居镇大井村。他找到女儿后,专门表示了以后回来养老的愿望。后来就定居在女儿家中,八十多岁亡故。

他的两个妹妹,一个嫁到了王建村,荆鸣鹤嫁到了老堡村。老堡村和我们家村西的地只隔着一条马路。荆鸣鹤先是在运城师专读书,毕业之后到临晋中学教数学,后来回到牛杜中学教学。前几年去世,寿终八十多岁。我曾经专门打电话询问过我的一个老师,问他是否听过荆鸣鹤这个人。他回复说,是他的数学老师。不过知之不多。几十年过去了,印象最深的,还是她曾经攻击过另外一个老师。

荆有麟的兄妹七人,现在只有最小的荆尧麟还在。留在大陆的老五老六老七嫌麟字太难写,于是一律改为林。他们的名字分别为荆孝林、荆玉林、荆尧林。荆有麟有两女一儿,大女儿因为爱情而去了台湾,妻子和儿子小女儿就留在大陆,定居长沙。情形如何,不得而知。闫老师告诉我,荆有麟的儿子后来瘫痪,已经亡故了。他们从来没有再回过山西,所以,也从来不和家族的其他成员来往。有些信息,他也是从别处得来的。

只可惜,我留意荆有麟这个名字太晚了。所以,错失了很多记录历史的机会。假如我早十年,早二十年搜求,这些弟弟妹妹还活着,他们一定会告诉我关于荆有麟的更多细节。我的这篇小文章,也可以更丰富,更生动。

有时候,造化就是这样善于捉弄人。谁能料到,你不经意的满眼春光,往往会成为此后念念不忘的风景。好在,我这个人很知足,一些资料能够了解到现在这个程度,我已经很满意了。

他本来就是一个淘神的男孩,后来成了一个浪子,再后来成了一个文人,再后来,就成了一个特务。一步走错,步步皆错。他的选择,不仅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给家族的打击也是沉重的。在交谈之中,闫老师反复说了好几次,这个家的成分不好,多少年来,始终没有一个党员。不是不想加入,而是没有资格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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