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国发
著名文学评论家张韧在他的《文学星空的求索》一书中谈到当下文学缺少的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他说,有的回答是生活,有的回答是艺术,而他却认为是思想,“文学缺少的主要是沉甸甸的思想深度和思想闪电的穿透力。”散文诗,作为文学大家族中的一员,当然也同样地存在着如此严峻的问题。当然我不否认散文诗创作中现实关怀与艺术开新的重要性,摆在我的眼前的事实恰恰是,我曾在多篇论文中苦口婆心地阐释散文诗需要对生存本相的勘探与生活新变的呈现,尤其是要分享底层生活的艰难;在我多年的散文诗创作实践中,也致力于诗体艺术的创新与突破,尽管这种创新与突破的效果寥寥甚微、藐不足道,但就散文诗如何从僵硬不变、闭关自守的诗体束缚中解放出来,从而通过变革与改良,建构起散文诗的新思维与新格局,我是持赞成态度的。但是恕我直言,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君不见,当下的散文诗坛,大批的仿作一纸风行,大量的矫情愈益泛滥,大片的伪装粉墨登场,大篇的瞎评文过饰非……散文诗的生态,已被太多的浮躁与浮泛、太多的平淡与平庸、太多的滑落与失落、太多的困厄与困顿、太多的炒作与喧嚣、太多的非诗因素与胡吹乱捧所裹挟,而在我看来,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她的失魂与落魄,她所缺失的人文精神与思想的光辉。
倘若一个人丧魂落魄,他便可能萎靡不振;散文诗如果丧魂落魄,她就会一直打不起精神。缺少精气神和思想力的作品,是一种不健康或亚健康的生态,是不可能赢得广泛的读者而成为脍炙人口、耐人寻味的“佳肴”的。我们怎能忘记,法国科学家帕斯卡说出的那句很哲学很诗意的话:“人只不过是一棵芦苇,是自然界中最脆弱的。但是,人是能够思想的芦苇。”就是这句我们耳熟能详却是迄今为止关于思想和生命的最著名的论断之一,却没有引起诗人们在艺术生产中足够的注意。但凡作为一棵能够思想的芦苇,一个像芦苇一样深思苦想的人,只有他(她)学会思考与站立,并在无限时空中奔跑,他(她)才会成为充实而又尊贵的人,也许这便是帕斯卡所说的思想的尊严和力量。我想,作为一个散文诗人,你未必能成为一个思想家,但在自己的作品中断不可缺少与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息息相关的独特思想,断不可缺少独特而深邃的人文精神。我们又怎能忘记,列夫·托尔斯泰那句关乎文学与思想的至理名言:“最要紧的是让思想成熟,成熟到它使你为它而燃烧,为它而哭泣,成熟到它使你日夜不得安宁的地步。这时候你才去写,内容自己就会出现。”(转引自张韧《文学星空的求索》第487页,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如果我们没有这种思想的“燃烧”与“哭泣”,没有这种不吐不快的灵魂颤动与震撼,就不要随便、轻易或草率地动笔,因为我们最怕的就是粗制滥造出来的散文诗作品,大倒读者的“胃口”,进而影响散文诗在读者中的光辉形象,我们是多么盼望,思想的伟力与人性的温暖、理性的融合与感性的体验在散文诗中自由地穿梭,而赋予我们以生命诗性感动的正能量。
因此,散文诗人要拒绝平庸与超渡难关,就必须孜孜不倦地发掘那些与人类宏阔精神紧密关联的有意义的思想,就必须以人文精神关注人类生存的信念、理想、价值与生命哲学,就必须做到如著名作家福克纳所说的那样:“作家的天职在于使人的心灵变得高尚,使他的勇气、荣誉感、希望、自尊心、同情心、怜悯心和自我牺牲精神复活起来。”诚然,我们或许已经无数次地在思想中挣扎与复活,已经无数次地面对无奈的现实产生过怜悯或充满着希望与期待,已经无数次地对自己心灵的秩序和灼烫的灵魂保持诚实,已经无数次地直面苦难与爱、价值与勇气、体悟自由与他由、自律与他律,已经无数次地于乌托邦或理想国里幻灭与遮蔽,已经无数次充分自足地洞识有温度的诗性智慧,我们其实就应该是这样,始终以一个思想者姿态出现,沉潜静思,面壁独处,因为思想既可以成就人的伟大,也可以使散文诗造就出一种博大与深刻。
在新时期以降的三十多年里,散文诗虽迎来了她最辉煌的发展时期,取得了一系列众所瞩目的巨大成就,但在这种繁荣的背后,也确实存在着诸多不足与问题,特别是思想矮化、内涵浅显、低水平重复等问题,这已经成为当下散文诗发展挥之不去的“影响的焦虑”。其实,在中外散文诗发展史上,散文诗原本不是这个样子。相反,散文诗作家中涌现出了许多思想的先驱者。鲁迅先生在他的散文诗集《野草》中解析梦与人生,演绎“夜晚的哲学”,激活他作为思想家的脉跳与深度思考,叫出了“无爱和无所可爱的悲哀”,由此我想起了法国作家加缪在他的《西西弗斯的神话》中说:“思想在黑夜中躅躅而行。但这黑夜是一绝望的黑夜。不过,这个黑夜极度清晰,两极分明,是精神的前夜;它可以使黑夜中的心灵产生出一种洁白和完整的清晰性;这种清晰性用智慧的光亮辨认出每一件事物。”对此,哲学家马尔库塞说,思想被悬置在“对荒谬的感受”与对这种感受的把握之间,被悬置在艺术与哲学之间。“盛满黑暗的光明”、“我不过是一个影”----或许正是像鲁迅这样的文化“守夜人”,才能在他的散文诗中自我觉解思想的真谛,进而产生出最深刻的哲学命意。我们大家熟悉的俄国作家柯罗连柯,他的散文诗《火光》写了一次夜航的经历及由此而生发出的思想。诗人在黑魆魆的河流上夜航,看到那又明又暗的火光闪耀,冲破朦胧的夜色,怎能不让旅人激动与憧憬呢?“这些黑夜火光的特点是:驱散黑暗,闪闪发亮,近在眼前,令人神往。乍一看,再划几下就到了……其实还远着呢!”穿过悬崖峭壁和峡谷,穿过漆黑如墨的茫茫长夜,穿过远方无边的阴影,诗人对于那似乎近在咫尺的“火光”一直心驰神往。“可是生活之河却仍然在那阴森森的两岸之间流着,而火光也依旧非常遥远。因此,必须加劲划桨……”通篇充满着对光明的向往与希望,同时为了实现这理想,人们要坚持韧的品格和一往无前的战斗精神。火光是一种象征,是未曾实现的远大理想,是诗人抒发思想感情的客观对应物。思想的深邃使这章散文诗成为经典,成为一束抵达人们灵魂深处的一抹幽光。无独有偶,波兰诗人普鲁斯散文诗《影子》的结尾有这样一段话:“每一个头上举着火种的人,每一个在自己的旅途上点燃光明的人,尽管没有人承认他的价值,但他总是默默地生活着、劳动着,然后像影子一样消失。”这小小的火种,也许在黑夜中显得微不足道,一丝风吹草动或能使它熄灭,但它毕竟是光明,是希望,为人类带来光明的就是这默默无闻的“影子”,正是他们的存在,推动了历史的前进。散文诗作家便是这样地遵奉自己的生命逻辑与思想逻辑,使其个体精神的丰富性得以呈现,真正的散文诗首先应是有思想的诗,撄人心的诗,应是彰显生命之真、文化之善、人间之美的诗。
徜徉在思想的密林里,我们终于打量到了,散文诗通向精神的优先性、本质的优先性、作为人的尊严的优先性,它总是承受着艺术地表达深远意义的重荷,总是自觉地把精神价值放置在生命与诗性的砝码上,总是热衷于如著名诗评家杨匡汉所说的“人生态度的通脱、人生彻悟的潜深以及人生感奋的生发”(见《中国新诗学》第42页,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总是竭力避免“精神的废黜”(海德格尔语)而与自己的灵魂建立一种萦绕的关系。
回到本文开头的诘问,当下散文诗最缺的是什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看法,那就是思想的创新或一种现代哲学意识与人文精神。如果你想要在自己的散文诗中激发精神活力,如果你还想在崎岖的诗路上诚挚地进行灵魂的探险,如果你想在心灵的本原上标举形而上的生命力,那么不妨请你锲而不舍地挖掘----也许挖掘到一定的深度,你就会有某种意外惊喜的发现,属于你的,将是一片新的更为广阔的天地,一种难以获致的洞识、通达和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