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晶
大概没人能理解我的这种痛苦。
前段时间,我刚为我的丈夫生下来一个可爱的女儿,取名乐安,寓意是希望这个孩子未来喜乐安康。
然而,在此之后,我的喜乐却消失了。
丈夫常常不归家,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我——他在外面有另一个温柔乡。
——楔子
【一】
吃过午饭后,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安静地休息。
虽然闭着眼,但并没有睡着。
这时,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我轻抬眼皮,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走了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块抹布。
她是丈夫为我请来的保姆,说是远房亲戚,大约四十来岁,我叫她安姐。
自从我生产完,身体便总觉得不舒服,总觉得头晕眼花,提不起劲来,严重影响到了正常生活。
可偏偏丈夫工作很忙,没时间照顾我和孩子。
没办法,只能把孩子送去给他的爸妈帮忙带,而我则是留在家中由这个新保姆照顾。
“您还没睡呢?”安姐开口问道。
我静静地不回答,又重新合上眼,留下一片凝固的空气,原因很简单:
我不喜欢她。
她对我很不好。
例如,她总是把我锁在房间里;还有,我在阳台上晒太阳的时候,她总是让我让我回到黑暗的房间睡觉,我不愿意,她便威胁我不让我吃饭。
可是,我又怎么会怕,这么大一个人,我难道不能自己下厨,只是身体不舒服而已,又不是瘫痪了!
然而,那个女人十分可恶,她居然向我的丈夫告状,说我无理取闹,她要干不下去了。
接着,我就被电话里的丈夫“教训”了一顿,我跟他说安姐是怎么虐待我的,但是他不信,不过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我也习惯了。
尽管很不高兴,但是两个月不曾见到的丈夫答应我,下周不出差回来陪我。
【二】
今天,就是我和丈夫约定好的日子。
所以,我没有为难安姐,没有挑剔今天的午饭,和平地吃完后,就是等待丈夫回家。
虽然眼前这个女人让我十分不顺眼,但是为了不让丈夫为难,我选择无视她。
安姐见我不搭理她,也没再说什么,拿着湿抹布擦起我的梳妆台。
正擦到一半,她的手机突然响了。
不知为何,这声音吵得我心烦意乱,隐隐不安。
“喂。”
我听不见电话另一头说了什么,只听安姐回了句:“好,我知道了,我会跟她说的。”
下一秒,电话就“嘟”的一声挂断了。
“太太。”
听见安姐喊我,我非常不情愿地抬起一只眼皮,问道:“什么事?”
“先生说他今晚不回来了,公司有事走不开。”
因为对丈夫不归家的行为和对他的猜疑,我已经压抑多日。此时安姐的话,成了压垮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所有情绪猛然崩塌。
就在那一瞬,女人敏锐的第六感告诉我,事情绝对不是这样。
肯定是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他被别的女人绊住了脚。
我怒不可遏,下了床就要出门,安姐却冲过来将我死死拦住,不让我去。
因为身体的原因,力气远不如她大,我动弹不得,激动的情绪难以平复,热泪盈眶。
片刻后,我反应过来,对着安姐的手臂猛咬一口,她疼得大叫,呲牙咧嘴的,却仍不撒手。
我向她吐了一口唾沫,大骂道:“好啊,你就是跟他一伙儿的,都不是好东西,我要让别人都知道你们是怎么欺负我的。我要把你辞了,你现在就给我滚,快滚!”
她听完后,居然眼睛一红就哭了。我只觉得好笑,她凭什么哭,她有什么脸在我面前哭,明明我才是那个受害者。
僵持了好一会儿,她的眼泪已经干涸,我也没了什么力气。
趁着我力竭的时候,安姐撒开我,冲出房间,关上门,接着就听见了锁门的声音。
我焦急地拍打房门,眼泪止不住的流。
“你们...你...你们都欺负我......”
哭了半天,精疲力尽,以至于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醒来的时候,我是躺在床上的,想来是安姐把睡着的我扶起的。
窗外的月亮高高挂起,四处安静无声。对于这种寂静,我害怕极了。
正值寒冬之际,冷风敲打玻璃窗,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啸声。
两只手胡乱地抓起被子将自己包裹起来,这才觉得安心一些。
又想起下午发生的事情,我心里难受极了。
安姐哪里是为我请来的保姆,分明是他派来的眼线,帮着他偷腥的!
此时,脑海里一个想法忽闪而过——逃出去,捉奸在床。
缓了好一会儿,这个想法愈发坚定。
对,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以免打草惊蛇,我没有开灯,在一阵摸索后,终于到了门口。
好在门此刻没锁。
轻轻打开门后,客厅也是一片黑,我心下大喜,很显然,安姐已经睡了。
不出意外,我顺利地逃了出来。
但到了小区门口,我却后悔了。
因为逃得匆忙,衣服都忘记换了,手机也没带。寒风像刀一般砍在我单薄的身上,生疼生疼的。
等我抓到你,一定不会放过你们这些人!我恨恨地想着。
可实际上,我就像一只无头苍蝇,根本就不知道去哪里找,几番乱走之后,我成功把自己带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鬼地方。
不管怎样,绝对不能回去,就算冻死,也不能让他们这群坏人关起来。
周围竖着好几根电线杆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映出萧条的影子,旁边有一条小巷子,巷口是一个绿色的垃圾桶,堆放着一堆破烂。
我冻得不行,便跑到一个小角落避风。或许是身体还没恢复的原因,正盘算着怎么去找丈夫时,我又睡着了。
睡梦中,只觉得脑子沉沉的,混乱不清,难受极了。
我梦见安姐对我大骂,警察围着我,本来清静的耳朵被一阵嘈杂声占满,有嘶喊,有哭叫,有怒吼。
被打扰清梦的我不满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旧躺在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床上。
难道...都是梦?
愣了好一会儿,我失神地望向窗外,天空万里无云,但也没有太阳,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
原来都是梦......
门口突然一阵窸窣,我回过神,只见安姐黑着脸进来,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杯水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药盒子。
“吃药了。”安姐的语气明显不好,面色苍白。
看见那些调理身体的药,我依旧不想理她。
她这回没有如往常一样哄着我,径直走过来就是把药拆开往我嘴里塞,就这样乖乖吃药?
当然不可能。
扬起手,水杯就被我打翻在地,碎成玻璃渣,热水溅湿安姐的裤脚。
她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去收拾我的“杰作”。
就这样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清理碎片,却不曾想她的眼泪忽然落下。
也不知是何原因,我内心莫名闪过一丝内疚,但自己还是不满地对她道:“你要不想干,就趁早走人,我没逼你。”
闻言,她肩膀抖动,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冲我喊道:“你到底想干嘛?!”
“就...就不能...好好听话吗?”
看她哭得上接不接下气,终究是心软了,没再为难她。重新接了杯水,自己把药吃完了。
我大人有大量,先放她一马吧。
【三】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每天都给丈夫打去电话,虽然他会接。但有时候,却是一个女人接的,说着一口我听不懂的话。我问过丈夫,那个女人是谁,他说是他的秘书。
就像是猎犬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我感觉十分不安。在我的强烈要求之下,丈夫在周六的上午终于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条纹西装,身影依旧挺拔,只不过脸色不好,黑眼圈很是明显,看起来很久都没睡好觉了。
我拉着丈夫到阳台看我新养的花,他笑着说:“这花真好看,就跟你一样美。”
尽管听起来是老掉牙的肉麻话,但心里还是止不住的开心,我多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刻。
可惜,安姐不合时宜地打破了这份甜蜜。
她端着果盘走来,笑盈盈地递给丈夫,那眼睛里的温柔止不住地往外涌。
这女人真让我不爽,我不喜欢别人这么看我的丈夫。于是拿过果盘,就连忙把她推走,接着和丈夫聊天,他喂给我的水果又香又甜,像是新鲜的蜂蜜一般。
在午饭过后,丈夫喂我吃完了药,就哄我睡觉。
这是这一段时间以来,我最乖的一次,目的只有一个,希望他多陪陪我,不要再去外面沾花惹草了。
许是因为他的陪伴,我格外安心,睡得也很踏实,一觉醒来已经临近晚饭的点。
床边没有看到丈夫的身影,我有些慌神,跑出房间,最后在书房看见了丈夫。
但是他身旁还有安姐,丈夫正在写些什么,而安姐就在一旁看着,两人挨得很近,不时地说笑,看起来很开心。
我有点生气,虽说丈夫只是二十几岁,跟安姐差了一辈,按理是不会有什么,但我依旧容忍不了,他们怎么能这么亲密?!
走进去后,他们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安姐走过来要扶我,我躲开了。
安姐应该是看到我黑着的脸,很识趣地离开:“我去做饭了。”
接着我坐到丈夫的身边看他写字,丈夫还给我念了他写的东西,虽然听不大懂,但我还是很开心。
晚饭的时候,一个男人提着一堆东西来了。
那是安姐的丈夫,他有时会来这里吃饭。对此,我是十分不乐意的,因为我总觉得他对我有些意见,我估计是我对安姐态度不好的原因,可丈夫同意他来做客,那我也就这么算了。
饭桌上,我跟丈夫提起辞退安姐的事情,语气放得平淡轻松,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通知。众人面面相觑,空气里充斥了说不清的尴尬氛围。
我若无其事地继续扒拉碗里的饭,全然不听丈夫为安姐说的好话。
他怎么会知道安姐对我的不好呢,他总是不相信我。
早就跟他说过,安姐总是把我关起来,总是威胁我......
更何况,她还帮着他在外面干些不好的事情,我才不听那些所谓的“好话”呢,又不是傻子。
安姐的丈夫见我这幅样子,很明显地不高兴了:“谁稀罕照顾你,我看就应该把你送去疗养院,爱谁照顾就谁照顾!”
“你怎么说话的?!”
“我就把话放这了,怎么着,你这老太太天天无理取闹,搁谁受得了!”
对于女人来说,年龄是大忌,何况是刚生完孩子的妇女。
刚听完他说完,我怒发冲冠,重拍桌子站起来,朝他骂道:“你是瞎了你的狗眼,你喊谁老太太呢,你也不看看你什么样子,四十几岁的老男人好意思说我二十几岁的是老太太!”
安姐见状连忙堵住男人的嘴,丈夫也站起来意欲阻止他。
然而,男人扒开她的手,接着道:“什么二十几岁,自己去照照镜子,清醒一点吧!”
屈辱和愤怒交织在心头,我颤抖地指着他:“好,我倒要看看,是谁瞎了眼?!”
丈夫见状就要拉住我,我用力往他脚下摔了一个碗:“别拦我!”
他顿时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敢再动。
安姐正要过来时,却被她丈夫拉住了。
这女人一脸担忧的表情让我觉得十分恶心,谁要她的假惺惺!
我快步走进厕所,抬眼看向镜子的时候,愣住了,不敢相信地摸起自己的脸。
镜子里,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充斥着惊恐地表情,头发斑白一片,随着这副容貌一起涌进脑海的,还有许多陌生而又熟悉的零碎记忆。
我头疼欲裂,突然想起了一样东西,顾不上其他就冲进书房,四处寻找。
在书架最上面的夹层里,掏出了一本已经积灰的牛皮笔记本。
一打开,里面掉出几张老照片。
我弯腰捡起最老旧的那一张。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男女在江边照的,黑白的照片泛着黄却依旧盖不住那两人甜蜜的笑容。
看着看着,我突然觉得眼眶湿润,那个年轻男人是我丈夫,而另一个女人则是自己。
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翻开了那个笔记本,上面满是自己的字迹。
2009年3月6日阴
今天是非常难过的一天,在医院确诊阿尔兹海默症的时候,女儿哭得很厉害,医生说我会记不住事情,所以从今天开始要写日记了。
2009年3月8日小雨
今天外孙给我打电话了,说明天来家里吃饭,要记得准备他喜欢吃的酸菜鱼。
......
2009年5月1日晴
劳动节,女儿单位放假,带我和老伴儿去了北京旅游,我们去看了升国旗,中午吃的烤鸭,真是香啊,老伴儿吃了好几碗饭呢,他还说没自己炖的鸭子好吃,真是嘴硬。
2009年5月20日晴
差点忘了今天是我们结婚的40周年,老伴儿送了我一条金项链,上面挂了一只小兔子。虽然我嘴上说着他乱花钱,但心里很开心,我很喜欢。
......
2009年6月1日多云
最近记忆越来越差了,居然忘记关火了,还好老伴发现了,不然厨房就要烧着了,下次一定要注意。
......
2009年9月9日阴
昨天老伴儿说不舒服,要去医院看看,结果晕倒了,女儿照顾了一夜,说是没事,还要住院观察几天,但我还是不放心。
2009年9月20日小雨
老伴儿都住了好几天院了,还是不见好,好像身体越来越差了,我很担心,明天再炖点鸡汤吧。
......
2009年10月1日小雨
今天才知道老伴儿是肝癌晚期,我不信,他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就晚期了,肯定是他们骗我。
2009年10月5日阴
下了好几天的雨了,今天去医院的路上记不起来事了,还好警察发现了我,不能再给女儿他们添麻烦了,老伴儿还要人照顾呢。
......
2009年11月2日晴
明明上午他还说晚上要吃我煮的馄炖,怎么下午人就没了...
看到这里我几乎是泣不成声,豆大的眼泪砸在纸上,与陈年泪痕融在一起,日记再往后翻,已然是一片空白。我捡起地上剩下的照片,有结婚照,有女儿乐安的百岁照,还有全家福。
我红着眼转身,安姐四十来岁的容颜逐渐与小时候的乐安样貌重叠,男人则是我的女婿,而先前所谓的“丈夫”原来是我的外孙。
零碎的记忆不断闪过。
外孙的助理其实是电话未接通的机器播报。
半夜偷跑出去找外孙,女儿发现后四处寻找,我还以为那是一场梦。
调理身体的药原来是治疗阿尔兹海默症的。
原来,已经过去八年了
原来,我忘记了好多,只记得新婚两年的那段日子......
三人跑过来扶住我,我看着他们疲惫的脸,心里疼痛万分,还是拖累了他们。
“乖孩子,都是乖孩子,是我这个老不死的对不住你们啊...”
“妈。”女儿和女婿同时喊道。
“外婆,别这么说。”
看着和老伴儿有几分相似的脸,我心绪慢慢平静下来,仿佛一切已经释然。我抬起手将他们都环抱在一起,用额头抵着外孙,淡淡笑道:“有你们真好啊。”
又是某个吃过饭的午后。
我闭着眼惬意地躺在阳台的摇椅上,阳光晒在身上十分暖和,家里的保姆安姐对我照顾的很细心,虽然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感觉忘了什么,但还是觉得很幸福。
恍惚间,我听见有人在喊我,我睁开眼,耀眼的光芒中,老伴儿的身影逐渐清晰。
他温和地笑着,一如从前,他说:“我想你了。”
我也笑了:“我也好想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