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笼山的人,遇见又闲坐,习惯让烟,老年人大都说,恰(吃)烟、恰烟不?手掌在烟筒吸嘴上象征性地抹几抹,烟筒递过去,客人装烟点上,双唇努力嘬,五六次的样子,青烟才冒着香气氤氲开来,谁说这不是吃烟呢!我爷爷和花狗爷都不说吃烟,爱说,喝烟喝烟,金丝烟呢!
爷爷那辈人都是烟虫,一盒卷烟好几毛钱,他们不舍得。1970年代有个顺口溜:村干猫对猫(玉猫牌),乡干水面漂(东海牌),县干前门进(大前门),社员大铁桥。由于烟票和钞票都紧缺的原因,普通社员只能吸最廉价一角钱的大铁桥卷烟,烟里梗多味辣,他们喜欢,说劲大!爷爷不屑,对让过来的卷烟鼻子里嗤一声。
我爷爷种烟制烟。我帮他打过烟杈,就是把烟棵枝条间冒出的细芽抹了,手溜溜的绿,闻起来就有烟气,想必骨子里它就预备着呛人。金秋到了,脸盆大的烟叶摘下来,放在竹夹子里片好两层,轮换着晒,直到手约摸能捻碎,就抽去了叶脉,烟叶干瘪散架再晒一两天。一片片理好,放进自制的小烟榨码放一尺高,再把用得油晃厚实的木头挤压进榨,隔天挤进去一块,半月后,烟叶压成五寸厚一段木头状再也难以分开。早起,烟榨放在明净的竹簟里,一柄锋利的烟刀在烟段上“嚯”动,缕缕金丝滑下滚堆,一次削下一饭盒的样子。爷爷拿出自制的小塑料瓶,瓶底有细密小眼,倒一勺香油进去,用他吹唢呐练出的劲道,把油星子吹得雾一般,烟丝染雾金灿如梳妆。
爷爷们来了,是闻着香味来的。粗大生硬的手指灵活地捻着烟丝、点烟丝,金色烟丝不情愿地亮成一团,爷爷们吧嗒吧嗒几口象喝下一碗滚烫的玉米粥,且鼻腔喉管里稍稍有个停顿,似乐谱里的休止符,一会儿鼻孔就吹出急急的灰白烟道子,喉结也在上下滚动品味,霎时,他们眉也开眼也笑。我爷爷没有悬念拔得头筹乐呵着,都给他们的烟盒装满。花狗爷换了可以装二两的大烟盒,爷爷皱了下眉,手撮烟丝在盒里松松排放。
奶奶挪动小脚,轻声说,花狗爷,少喝点烟,喉咙咳得敲破锣!花狗爷说,帮你家老头打马虎眼才学的吗,不然我哪会喝烟!花狗爷说的是年轻时陪爷爷去看亲,奶奶的家人都好烟酒,他酒量大不惧,为了帮腔他学了吸烟,谁知成瘾再也难离。奶奶沟壑爬满的脸竟有了红晕,高声骂:你个老狗,要死啊,翻陈芝麻烂谷子!奶奶心中想起旧事,那晚,花狗爷可劲让烟、陪烧酒,爷爷趁机带奶奶走了,待到发现,已是生米成熟饭的第二天。两包黄烟,两坛烧酒,“接”回了奶奶——奶奶骂完,抢过花狗爷的烟盒,猛撮了一把烟丝填进去,说,嘴没把手,呛死老狗!爷爷心疼嗻嘴,花狗爷兴高采烈,甩着大裤裆走了。他习惯穿抄腰裤子,抄腰裤的大裤裆有利于站起下蹲做木匠活。他有一手绝技,做一厢木头房子,不用一颗钉子,靠斧子锯子镩子做出“公母卯榫”,卯榫互相咬合,木头横竖支撑,那样的木屋,就是今天皖南山区的古民居的剪影。
1970年代,人口膨胀粮不够吃。花狗爷当队长,想出一招——地改田。他迫切要人带头实现主张,选准关系亲密了半辈子的我爷爷。晚饭结束时花狗爷来了,烟筒在他们之间推拉了许多来回,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气,花狗爷说的道理我半通不懂,只觉得也和烟雾一样繁多。我爷爷一言不发,脸越来越黑越拉越长。两分地是烟地,是产“干粮”的,爷爷常说,不吃不忙慌,不喝无主张。可花狗爷要把烟地充公改田,爷爷终于一拳砸在饭桌上,碗筷一片子响,配合着爷爷的脾气。花狗爷没放弃,来了四五次,最后说,我烟地分一半给你,老庚(同年生)那,你家伢不少,吃食越来越多,哪来啊——喝烟老人的大冲突,以互相妥协收场。
十亩地当年顺利改成田,次年就插了双季稻,爷爷常转悠田边,替代烟味的稻花香渐渐抚平他的额皱。
我家老祠堂倒塌时,田地分到户,不过几年种粮大户又接管了田地。祠堂前空地建起了广场,紧挨广场的便利店常常放董文华的歌曲:有一个老人在南海边画了一个圈------日头暖暖地照着,秋意把树叶扫光。得了大清闲的爷爷们,经常在广场的皂荚树下谈天喝烟,一杆烟筒从这个手传到那个嘴,烟筒吐一地烟粪,保洁阿姨就嗔怪。一个说,莫骂我几,见一回少一回!另一个说,今天脱下身上衣,明朝不知穿不穿!清闲里的叹息象冬日的冷雨,时不时地就浇在他们心头,常聚的老头只剩爷爷和狗爷了。狗爷耳背了,建房多用水泥钢筋,他的斧头就很少响起,烟盒里烟丝经常是稀稀拉拉的象秃子的发。有天,他听见店里的歌,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詈骂,划拳(画圈),划拳,见天唱喝酒,老子烟都没得喝了------手艺人吃百家饭,见识多,嗜好也多,牢骚和他的开销一样多,爷爷这时就揭开烟盒匀一些给花狗爷。最后一包黄烟见底,爷爷咳嗽难熬,戒了!花狗爷咳得蜷成一团还是难舍,是鸡笼山最后一个喝黄烟的人!
2001年,花狗爷和我爷爷相继去世,村子里再也没有了喝黄烟的人。街巷里常常有汽油烟子味道,我奶奶抽着鼻子说,烟味变了,这怪味老不死的么样喝啊!她患老年症卧床十年,说这话时,是她健在的2014年。
奶奶没有看到街巷里穿梭的汽车,也忘了我是谁,却从没忘记那喝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