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酱
小时候,曾经有几年的伏天我总跟在奶奶后面,帮她晒酱。
刚刚分了地,家里虽有了丁点余粮,可每一粒每一籽都安排得恰到好处,舍不得半毫的浪费。能从口粮里分出一点晒酱的家庭还很少,可是已慢慢多起来,都憧憬着吃得有味,让生活更丰富多彩。
奶奶说,从前有一个皇帝驾着马车去王母娘娘那儿做客,吃了饭,觉得忒有味,问王母娘娘用的什么佐料,王母娘娘说是酱,再问怎么做酱,王娘娘怕世人吃了仙间美味,从此只讲究吃,不再爱惜粮食,不告诉皇帝。皇帝回到宫殿,派人专门研究制酱。过了好长时间,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一个厨子才无意间做出来了,皇帝一尝,和王母娘娘的差不多,很高兴。皇帝还让那厨子做了很大的官。从此人间有了酱。还真有好多人尽想着吃,最终吃败了家业。
晒酱也不需多少好面(小麦面),只一瓢面,烙几个死面烙饼,就这一瓢好面,对一些家庭来说不亚于现在卖一辆小车。
我的堂兄妹很多,又小,叔叔和婶子下地干活了,于是我们都由奶奶看着。
收完麦,种好秋季作物,入了伏天,天一热孩子们就不想吃饭。母亲为了让我们多吃饭,总要在玉米面红薯面里掺些好面,来改善一下。顺便也就烙几个烙馍来晒酱。
奶奶特别讲究,说要晒就得晒好点,炒菜时方能上色,出味,口感好。她要我母亲烧火,自己亲自在锅上烙。她还说,有些饭粗点好吃,有些饭要做细,精细才有口感,才称得上节俭。在奶奶的话里我听出她对节俭的体验:节俭不仅仅是把饭吃完吃净,还要把饭做得好吃,有营养。她还说过穷日时间长了,不知道啥是好吃,啥是有味了,分了地马上要过富日子了,要学着把饭做好吃。晒酱是为了把饭做得好吃,奶奶在为过富裕日子做准备了。
奶奶在锅上一会要火大点,一会要火小点,好在奶奶和我母亲相处多年,配合默契。一会一张带有糊花发着香气的烙馍出锅,奶奶撕下一块放在灶台上,祷告说:“老灶爷辛苦了,先尝尝馍味。”那时候敬神还被看成迷信,受到限制,奶奶只有在我母亲面前才显得迷信,奶奶做什么事时都会祷告,只是在我母亲面前才说出来做出来,有别人在时,她只是在心里默念。
我闻到了香味,领一邦弟妹冲进厨房,母亲赶紧拿几个,撕开,一人一块,安排着:“不许回来。”奶奶对我们一瞪眼说:“塞饱肚子,跑远点,那远跑那去。”可是一块烙馍,只两三下全塞到口里了,一转身的工夫,便吃完了。我母亲又要拿给我们吃,奶奶按着了:“这样的孩子比半大猪都能吃,吃饱?吃光麦囤也喂不饱。”我们只好悻悻地离开,找别的东西吃。
烙好烙馍,奶奶一个人去撸楮叶。楮叶帮助烙馍发酵的,好像农村在制酱时全用楮叶帮助发酵,制酱豆时用黄瓜头棵,现在我知道黄瓜头棵就是屠呦呦提取青蒿素的青蒿。酱豆是菜,和白菜萝卜一样是一冬天的菜。
奶奶挑选楮叶很仔细,总是一片片地看,比绣花还仔细,老叶易干变形,不能捂气,嫩叶易腐,没有捂好,叶子全烂了,也捂不好,捂不好自然发酵不好,晒不出酱,奶奶说晒酱要七分捂三分晒。
什么时候捂的、在哪捂的我全不知道。奶奶弄得神密,别人问,她也不说,可能只有我母亲一人知道了。
捂了多长时间,我也不知道,大概我们全忘记了烙馍的味道时,一大早,看到箥箕里摆着冒着黄醅的烙馍,才想起吃烙馍的味来。
擦去黄醅,晒干,捣碎,用箩一点点地筛,直到成面。用开水和成面块样,摊成饼状,盛到瓦盆里,放在太阳下晒。晒酱开始了。
入了伏,便是晒酱的天。天热,大毒太阳,和好的面饼一上午便晒干,那还晒什么酱?晒酱要常常把面饼添水再和,看看酱饼上起了皮,添点水,重新和一遍。一天必得三次,早上酱盆从屋里端出来时和一次,吃午饭时和一次,傍晚再和一次,端回里。如果在外面过了夜,经了露水,吃时有苦味,人吃了还老痢疾。
奶奶只在家看看她的孙子,正好担起了晒酱的任务。许多没有亲闲人,又有还想吃酱的人家,把酱盆端来交给我奶奶,我奶乐此不疲,满口答应。
爷爷在我家门前支一架,上面正好能放酱盆,不高不矮,我站地凳子上,能方便地放正酱盆,收下酱盆。放酱盆,收酱盆的事奶奶全交给我。
到了上午,奶奶便喊我:“去把酱盆从西边挨个端下来,我和一遍。”
我和弟妹们正无事可做,听了奶奶的话如领将令,蹭一下爬上凳子,端下酱盆。
我问奶奶:“啥时候才晒成?”
“等和你们一样颜色时就成了。”当时我们不理解酱怎么会和我们一个颜色。
现在明白了当时我们常在田野里玩都晒成墨了。奶奶是说酱成黑色,酱和人成为一色,酱人合一。
只晒成黑红色还不行,奶奶说要向日头要味,要不来味的酱吃着和颜色差不多,没有口感。要让酱出味就全靠一遍遍的和,先是用食指蘸水把晒得烫手的酱一层层地抠起来,酱已半干很黏,都粘到指头上。我们看着心里替奶奶难受,喊着替奶奶扒掉,奶奶笑笑,说,想玩面了不是?做什么事都得先苦后甜,先难后易。我们听了只是嘿嘿地笑。
奶奶细心地和着酱,唠叨着,这家的省事了,味也省了,这家的没有捣碎,上色不好……我们全不懂,但喜爱听。
晒了几天,酱慢慢变黑,酱香也越来越浓。太阳的精华、奶奶的汗水、我们的期盼都和进了酱里酿成了色,升华成味。
不知不觉,假期结束了。
每每放学,总要来到酱盆边,看看逐渐变黑的酱,嗅嗅酱味,觉得吸入天地灵气,顿时清爽了许多。
到了八月节,酱就可以吃了,亲戚送月饼时,看着一桌子色味俱全的菜肴,不自觉地感到一夏的辛苦都有了收获。
是呀,人生的厚重都是自己的辛苦换来的。
入了秋,早上要穿夹衣了。奶奶开始丸酱。奶奶像我玩泥巴样,把酱丸成琉璃蛋子大小的丸子,和中药的丸药一样。晒干,一夏的味道全凝固在酱丸里,就是一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