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吃饭越来越少,整天瞇着眼躺在床上。大去的时日不远了。
孩子全回来了,守在他身边,尽尽最后一点孝心。
一天,爸爸抬起头,看看堂屋后面条几上的坛子,清晰地说:“我想吃酱豆。”
这是回光反照,一时间所人都这样想。
那坛子是妈妈在世时每年做酱豆用的,她走了,留下了坛子,爸爸没有事,整日把坛子擦得干干净净的。
孩子们立马行动,到超市里买来最有名气最好的酱豆。喂到嘴边,爸爸皱了一下鼻子,头便歪在另一边,没有张嘴,又抬头看看条几上的坛子。
孩子们不知如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咱爸想吃的是那种老式酱豆。”
“咱妈做咱爸吃的那种。”
“原先生活不好,没有菜。后来生活好了,都不吃酱豆了。”
“咱爸吃。”
“那因为是咱妈做呀。”
“他不吃,咱妈还做?”
“这不能叫酱豆,只能是油豆子,没有一点酱香。”
“怕酱豆坏,都是用油盖着。”
“谁会做呢?咱妈每年都做。可是……”
“咱妈做的才是真酱豆打开坛子,酱香扑鼻,老远就闻到了酱香味。”
“扒上半碗,拌上葱花,在锅里一熘。出了锅淋点香油。真香。我能吃一个馍嘞。”
“说那有黄曲霉素,致癌。”
“吃了几千年了,都没有怕黄曲霉素,现在怕了!”
“这不是酱豆,没有酱香,是油豆子!不吃黄曲霉素,喝起油嘞!”
“现在做酱豆正是时候。收了麦,种了豆。剩下的豆种是做酱豆最好的豆子。一炒,豆子焦黄;一嚼,又香,又焦。妈妈炒的豆子真好吃。”
“是哩。炒好豆子,用水一泡,过了夜,豆子涨得蚕豆样。沥干了水,用楮树叶包着,六七天,长了黄醭。拾出来,晾干,砸碎,筛去黄醭。用浓盐水下。要把坛子封严。晒一夏天,每天都晒得坛子烫手,豆子在热坛子里发生了奇妙的变化。立了秋,豆子面了,上了色,出了味。打开坛子,如一坛黄金,菊花一样,酱香扑鼻。”
“你大,见的多,做个试试。或许爸不还能吃上。”
“都是见的,吃的,没有做过。细节不知晓。咱妈也不让我插手呀。”
“有妈在时,没有操过什么心。”
“你操过啥心?结婚时婚车等你半晌,你才回来,你反说婚车来早了。爸爸脸都气紫了,妈妈恼得站不起来。”
“咱爸也做过,没有做成。晒了一夏天,开了坛,一尝苦的。自己抱着坛子哭了半天。”
“咱妈去世后,咱爸一个人过,谁家也不住。真是的。”
“咱做个试试,或许咱爸能吃上。”
“明天,我买豆子。”
“我记不清怎么做了。”
“试试,也算是尽点孝心。”
“咱爸能挺到秋天不?”
孩子们不禁都瞟了一眼条几上的坛子,坛子明净锃亮。
“那时勤快一点,啥都会了。”
“那会,也没觉得酱豆好吃,都盼着吃肉呢。”
“现在,觉得好吃时,又不会做了。”
“你就试试,不在乎那点豆子,或许比妈妈做的好吃,也孝敬爸爸,或许咱爸能吃上哩。”
爸爸像个油枯芯尽的灯,在风中时灭时明,一直到了深秋才油尽芯完,黯然咽气。爸爸的枯熬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又没有等到,于是离开了孩子们。一个夏天,孩子们折磨得精疲力尽哪。
秋深天凉,送走了爸爸,孩子们披麻戴孝从坟地回来。进了家门,他们都看到了那个妈妈用来做酱豆的坛子,都在心里想,当时怎么不试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