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发思古之幽情,叹世态之炎凉,饱蘸笔墨,穷尽心血写下《红楼梦》这部传世巨著。书中人物栩栩如生,无论一举一动,吃饭穿衣,心理描写,还是诗词歌赋,写谁如谁,丝毫不差。主要通过众多女子的不幸结局,鞭挞腐朽的封建社会,其凄美、悲情彰显悲剧巨大的震撼力。笔者试图站在书中人物那个时代,分析一下作者对笔下人物的心态。
鄙以为作者是在控诉腐朽的封建社会对人性的摧残,通过“万花同悲”,将大观园貌似繁华的理想王国砸碎,展现在世人面前,引起读者共鸣,而非对人物本身的褒贬。书中人物都是形形色色人物的代表,封建社会的受害者,大都不得善终。但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中有一人例外,贯穿全篇,善终而收笔。这个女子就是花袭人,何以故?
小时候,听大人们拉呱,讲述红楼故事,对贾宝玉、林黛玉的爱情故事有了些许了解,对贾母、王熙凤等人物稍有印象。直到高中借同学一本红楼梦,也不知是何版本,囫囵吞枣看了一遍。对书中人物花袭人印象颇深,感觉亲近如邻家姐姐一般,亲切还有稍许青春萌动。后来仔细看了多遍,这种感觉依然如故。
花袭人本名珍珠,出身卑微,被其哥嫂卖于贾府为婢。因姓花,因此宝玉根据古诗“花气袭人知昼暖”改之名花袭人。原诗出自陆游《村居书喜》中:“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林喜新晴。”未知曹公取“骤”为“昼”是笔误还是有意为之,应是有意为之。陆游这首诗本就是喜庆的,知骤暖,报春也,用在袭人身上是作者的喜爱意思。“骤”是突然的意思,“昼”是白天,曹公既然通篇赞贤袭人,当然希望温暖如昼。至于判词前画面“一簇鲜花,一张破席”寓意,有人理解为花(席)袭人。鄙以为,以作者之智慧岂有如此浅显寓意?袭人是出身寒门的美丽姑娘,靠卖身到贾府为婢,终究要归于寒门。“一张破席”,一贫如洗也。下面判词说的更清楚了: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可叹公子无缘。“温柔和顺,似桂如兰”又有什么用呢?最后还是嫁给了普通人蒋玉菡,不仅是蒋玉菡有福,其实也是袭人得福报。作者可能认为没有和宝玉长相厮守,是袭人白白努力而不得的遗憾吧;或者告诫人们攀龙附凤不是那么容易,还是过平常的日子踏实些。不过即使如此,袭人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笔者窃以为作者把袭人作为自己的亲人看待寓于书中,饱含自己爱恋、期待之情。有几层理由:书中女子贯穿通篇者只袭人一人,从黛玉出场,到收笔,且笔墨之浓,描写之细腻,不次于对宝、黛的描写,此其一;作者对书中诸多女子优缺点点缀比较明显,对诸女子才情描写也是极尽笔墨之能事,但对袭人描写几无缺点,此其二;书中描写袭人几乎得所有人的喜爱,岂非作者自爱?此其三;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中人物,大多不得善终,唯袭人蒋玉菡妻之,夫妻恩爱,岂非作者所盼哉?看官听我细细道来。
一
红楼梦若干线索描写,当然,还是以宝玉、黛玉爱情为主线。用寓意一僧一道、甄士隐、贾雨村归结红楼梦等写作手法,首尾相顾。笔者以为袭人也是一条重要的描写线索。袭人作为书中丫鬟代表人物,从林黛玉寄居贾府始至一百二十回嫁蒋玉菡,贯穿始终。第三回“贾母惜孤女”, 贾母给黛玉、宝玉安排使唤丫头。“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善良,克尽职责,遂与了宝玉......。这袭人亦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寥寥数语,便把一个可信任的好人展现无遗。可知袭人虽出身卑微,但柔媚姣俏,心地善良,知冷知热,办事稳妥,必然是贾府为宝玉纳妾的好选择。
第十九回“良宵花解语”,是篇幅比较长的一回,作者用五分之四篇幅细腻描写袭人,而“静日玉生香”描写黛玉也不过五分之一篇幅。宝玉对袭人情意日升,所以“情切切”。宝玉说:“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俨然认定了袭人。“久长生情愫,情窦岂无猜?他年盛红妆,花轿迎姐来。”(笔者)这也是笔者对袭人印象最深的一回,可见作者用心之细腻。
第二十八回“情赠茜香罗”,蒋玉菡“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薛蟠说念到宝贝了,袭人不就是宝贝?及至蒋玉菡用茜香国女王进贡汗巾子交换袭人织的松花汗巾,宝玉送于袭人,夜间又系于袭人腰上,后顺手把宝玉所送汗巾子扔于箱底,已把蒋玉菡与袭人姻缘相系。作者将“花气袭人知昼暖”诗句在蒋玉菡口中说出,虽书之巧妙,但刻意安排显露无疑,为后来故事发展埋下了伏笔。直至第一百二十回“归结红楼梦”,袭人无奈嫁于蒋玉菡,偶看到宝玉所送汗巾子,才知姻缘前定,真乃神来之笔,我不知曹公真神人也。
作者怜惜袭人不忍其结局悲惨,即使不能嫁宝玉,嫁蒋玉菡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故此安排相对完善结局,否则,安排袭人殉情而死,岂不简单?因此,此线连贯,前后照应,一气呵成,乃作者有意为之。书中还有很多细腻的描写,笔者择其一二佐证,应该说贾府诸多丫鬟,唯袭人着墨最多,作者寓情最深。
二
作者对书中诸多女人描写丝丝入扣,入木三分。王夫人的威严、王熙凤的泼辣心计、薛宝钗的城府、林黛玉的忧郁、史湘云的憨态,甚而丫鬟晴雯的口舌,紫鹃的忧疑等特点描写的惟妙惟肖。如:主人公除贾宝玉外,当推宝、黛为首,理应是作者喜欢的人物。对宝钗以杨妃赞之,然而对宝钗溢美之词中,亦对其城府之深表现颇有微词;对黛玉以绛珠仙草奉之,然在对黛玉爱怜中,对黛玉的生性多疑、任性亦不尽然。对宝黛二人辞赋才情也精雕细琢,而袭人仅能行个酒令而已。反衬才情女子多薄命,女子无才便是德,封建社会的思想,连作者也不能脱俗。
袭人虽无多大才情,但也不是目不识丁的人。第十九回“良宵花解语”,袭人“约法三章”里说:“凡读书上进之人,你就起个名字叫‘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连‘禄蠹’都能说得出来,足见袭人与其他粗俗丫鬟不一样。第二十回“弹妒意”,李嬷嬷疯骂袭人,无非因宝玉冷落了她,产生妒意,借题发挥罢了,与袭人无关;袭人吃宝玉“窝心脚”,是宝玉莽撞行为,过后也深为后悔,更非袭人之过。
可恶之人自有可恨之处,作者把赵姨娘写的甚为不堪,把准姨娘袭人写的如此贤惠,形成巨大反差,更凸显了对赵姨娘们的厌恶和对袭人的尊重;把平儿、晴雯等写的妖娆狐媚,但写袭人无非“似桂如兰”、“柔媚姣俏”,用笔含蓄,自与描写她人不同。
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一个“贤”字足以说明作者的态度。在封建社会褒其“贤袭人”,一点不为过,《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也称袭人“贤袭卿”。否则,为何不在贤字上加个引号?宝玉在晴雯被撵一回也说袭人至善至贤之人。韩非子《五蠹》云:“且世之所谓贤者,贞信之行也。”就是说所谓的贤,是指忠贞不欺的行为。像袭人“服侍贾母时,心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后来又心中只有一个蒋玉菡,其忠贞不欺符合古人“贤”的标准。袭人温柔和顺,贤妻良母形象,使作者赞赏有加,通篇未见书其明显缺点。足见作者对袭人是寄予亲人之情的。象宝钗、袭人在当今社会也是称道的,有谁愿意娶一个黛玉痨病秧子作媳妇呢?鄙诗曰:“脸泛桃花病膏肓,体态风流也枉然。杨妃虽无西厢情,相夫教子也难全。”(笔者)
我:
三
袭人的可人,非一般丫鬟可比。宝玉对其他丫鬟使性子,即使对其奶娘也不满意,但对袭人敬重有加,姐姐不离口。第六回“初试云雨情 ”,“......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是不同,袭人待宝玉也越发尽职了。”说句题外话,古人对于贞洁可是看得很重的,“万人迷”宝玉初夜权交与袭人,可不是作者对袭人亵渎之意。第十九回“花解语”,宝玉对袭人的“约法三章”也言听计从。宝玉尊重、爱惜袭人自不必多说,然府中上至贾母下至丫鬟仆妇无不敬袭人三分。
宝钗也是赞赏有加,如得知己。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宝玉在黛玉屋里梳洗回来,宝钗问袭人,袭人叹道:“姐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发现袭人“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王夫人严厉刻薄,但对袭人也是另眼相看。第三十四回“情感妹妹”,“你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会辜负你。”已然十分信任;第三十六回“梦兆绛云轩”,“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是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自与别的丫鬟不同。凤姐机关用尽太聪明,但对袭人也是妹妹长妹妹短的,言语不得丝毫有失,就连尖酸刻薄的赵姨娘也未对袭人说三道四。
若说袭人是宝玉屋里人,大家可能有所忌惮,但侨平儿是王熙凤身边的人,但对平儿的描写和赞美与袭人相去甚远。再说,作者不希望视如姐妹的袭人安排给贾琏这样的混蛋,那是对袭人的亵渎。既然贾府上下俱称善袭人,难道贾府上下俱非善类?每个时代形形色色的人,在所处的年代能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已属不易,况袭人乎?作者只是刻画了那个时代一个善良小人物,不过袭人、宝钗更像那个时代贤妻良母形象而已,无所谓褒贬。
人性俱有两面性,就像真假美猴王。曾有谑言:娶个中国女人做老婆,生儿育女;娶个日本女人伺候自己;娶个法国巴黎女人浪漫。男人的意淫而已。宝玉喜欢众女儿,有姐妹情,也有男女情。但即使如侯门公子贾宝玉也不能同娶宝、黛二人,这本事只有皇帝能做到。轩辕黄帝纳女英、娥皇姊妹俩为妃;光绪皇帝纳珍瑾二妃姊妹俩为妃,舍我其谁?但宝玉除宝、黛二人,还寄情于袭人、晴雯,所以判词又副册先提晴雯、袭人,也可以说袭人、晴雯是丫鬟中的宝、黛,或者宝、黛的影子也未可知。袭人在作者心目中的地位昭然若揭。宝玉真假宝、黛都喜欢,恐怕是作者对于人性的展示吧,正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四
元春才选凤藻宫,贵为皇妃,然不得自由,省亲以泪洗面,早逝;迎春嫁于中山狼,受尽了凌辱折磨,夭亡;探春远嫁番邦,深陷离别之苦,无奈;惜春厌世出家,青灯古佛木鱼,苟活。此姐妹四人真是“原应叹息”了。即使如方外之人,“槛外人”妙玉也被贼人掳去,可见作者用笔之老辣。宝钗虽情系宝玉,并得麟儿,有所寄托,但宝玉出家,其少年守寡岂能与袭人、蒋玉菡夫妻恩爱可比?因此看罢红楼,满是辛酸泪。
看来作者并不认为袭人做姨娘会好于嫁寒门蒋玉菡,所以并不希望袭人悲剧收场。中国四大传说:牛郎织女、孟姜女与范杞良、许仙与白娘子、梁山伯与祝英台等。俱得国人喜爱,虽均悲剧结束,但哪一个是嫌贫爱富的?作者岂不知此理?因此,作者渲染笔墨,大费周章,归结袭人与寒门蒋玉菡喜结连理,正是作者所期望的。鄙诗言:“织女临凡爱善郎,英台含愤殉情伤。素贞喜许贫寒嫁,何必虞姬楚霸王?”(笔者)
笔者也是希望袭人嫁蒋玉菡,过“闺房之私有甚于画眉”日子的,比做宝二爷姨娘不知强了多少倍。然而如果贾府不衰,宝玉不出家,袭人即使做姨娘也是满意的,因为就她的地位也无从选择。第一百二十回“贾雨村归结红楼梦”,袭人哥嫂要把袭人嫁人,袭人誓死不嫁,及至强行嫁人,见是琪官蒋玉菡,遂答应。无意倒腾箱笼,募然看到蒋玉菡赠宝玉转送汗巾子,又看到蒋玉菡所藏袭人织的松花汗巾,方知姻缘前定。况蒋玉菡乃名伶且家有房子、铺面、田产,家里还有丫鬟仆妇,也算殷实人家,现在来说小康之家。袭人嫁于蒋玉菡虽不算高攀,但也不算低就。袭人自此生活无忧,夫妻恩爱,完结红楼。
再者,府中丫鬟如晴雯者,争强好胜逞口舌之快,撵出贾府抱病而亡。韩非子《说难》云: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以晴雯口舌之利,出事是早晚的事;金钏儿遭宝玉调戏被王夫人羞辱,含恨投井自杀;鸳鸯为避免大老爷骚扰,守节随贾母而去;其他众丫鬟或卖掉,或配小厮,看之唏嘘。独袭人无大波澜。因此善恶因果的佛家思想也佐证作者对袭人的偏爱。
五
历史唯物主义告诉我们,要用唯物史观看问题,不能脱离了历史去评价历史人物,历史人物有他的历史局限性。任何作品俱是时代产物,无不打上时代烙印。曹雪芹时代既无民主自由思想,也无共产主义信仰。宝玉朦胧的民主自由思想被压制,也正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所以作者选择宝玉出家遁世与封建礼教抗争,如此而已。如在三十年代可能选择宝玉当八路去了,巴金《家.春.秋》里的老三觉慧不就最后到上海参加革命去了?如果按现在看法宝玉既不能娶黛玉,也不能娶宝钗,近亲结婚啊,这就是历史的局限性。
众女儿更没有抗衡的能力,因此“万花同悲”,所以选择悲情结局,终究“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但相对袭人来说却如飞出笼中鸟,由奴婢变成自由人,有什么可悲的呢?应该算是个不错的结局,在红楼中少之又少。也许看官这样说,为什么作者不把正册中的人物嫁给蒋玉菡呢?要知道封建社会,即使落魄侯门女子,也不可能嫁给地位低下的戏子,即使作者想这样写,也不符合史实。因此,安排袭人嫁蒋玉菡足见作者智慧,也可看到作者用情、用意之深。
一言以蔽之,红楼梦之伟大,岂非我辈能评之?但却是笔者真实感受。曹公已去,其情已泯,是非曲直恐怕只有曹公自己清楚。余妄自揣测,一博眼球,看官笑之莫怪,权当茶后谈资耳!
写于2017年3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