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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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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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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酉年里的那些雨

雨水


淳熙十三年(公元1186年)春,陆游被任命为严州知府,奉诏入临安觐见孝宗。在西湖边的客栈里,他写下了这样的一首诗: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这一年,陆游六十二岁,因为被人弹劾,已在山阴闲居五年。此番起用,并没有重新激起他中原北望的雄心,相反,却多了几分踟躇。而且孝宗见到他时,如此说:“严陵山青水美,公事之余,卿可前往游览赋咏”。

你是一个诗人,诗人还是吟风弄月去吧,也算是适得其所。时代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承担责任,轮台那是朝廷的轮台,不是僵卧孤村的你考虑的事情。

于是“夜阑卧听风吹雨”就变成了“小楼一夜听春雨”。狂风骤雨激荡满怀,就变成了淅淅沥沥千丝万缕的春愁。

雨滴檐下,一夜无眠。清晨的小巷,湿滑的青石板道路上水痕星点,白粉墙壁上苔痕寂然,遥遥的叫卖杏花的声音若有若无。推开窗,风痕清冽。西湖烟波依然。

花该红了,柳改绿了,鬓角却已斑白,心境逐渐苍凉。持金戈的手却只能搦一竹管在纸上横贯斜行,瞭望狼烟的双眼改为安定,默默凝视着如乳沫般的茶汤。江山在万里,小窗下却只有你自己。渐渐地衰老了啊,归去来兮。我要骑在马上,在清明时节回到家,就像在少年时,踏马去往京华。

这是一首关于雨水的诗。同样的雨,在韩愈看来,却是其润如酥,“最是一年春好处”。而实际上,雨水亘古以来没有因为人的心情而变改过轨迹,它从天上落下来,只是在完成周而复始的循环。至于伤感、惆怅、欣喜、欢畅,那都是人类的自作多情。

今日雨水。二十四节气的第二个节气。游戏人间四十多年,真正的关心节气,是从中楼的冬天开始的。这节气的每一个时间点,每一个“候”,都让人知道了什么是时候,什么是等候。

雨水也有三候。一候獭祭鱼;二候鸿雁来;三候草木萌动。

獭祭鱼,别说在城市,就是在北方农村也是见不到的。那应是古代,蛮荒的土地上还布满野兽的时候,人类观察到的现象吧。那时候春江水暖獭先知,而不是驯养好的鸭子。水獭将猎获的鱼整齐摆在冰面上,吃之前要先作几个揖,念几句经文,以感谢上苍的恩赐。

《五总志》(吴炯)中记载了一件轶事,说:“唐李商隐为文,多检阅书史,鳞次堆集左右,时谓为獭祭鱼”。其实现代为文,就不用像李商隐那样摆开书摊查资料了,百度一下海量信息就呈列眼前。不过,这样的确少了很多趣味,也多了很多不求甚解。

想一想,把李商隐比作水獭,浑身皮毛念念叨叨的样子,哪像一个多情种子,纯粹就是一个精明的傻蛋形象。可见古人损起人来的幽默,也是极其有毒的。

李商隐写的《春雨》里有这样一句:“玉铛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寄给情人的耳坠和书信,委托给北归的大雁,穿过阴云织就的网罗寄去。春雨时至,有叹息有欣喜,还有如此这般郎情妾意蠢蠢然春情萌动的。

二候鸿雁来。雨水以后的第五天。当年李商隐的信送哪儿去了咱可不管,只是守望鸿雁的心情始终如一。鸿雁来,才是春归的标志,它们的羽毛寄托着南方的温暖。作为信使,它们会在自古以来的同一个时间出现在鸡山的方向。

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有阵雨。这是迎合节气的雨水,这是春雨。

我在等待着,等待雨水的降落。

我在等待着,等待着听今年的第一声雁鸣。


谷雨

桃花春欲尽,谷雨夜来收。

果然没有赶上中楼的花盛时节。结束年休后上班的第一天,就在镇域内转了一圈,九顶莲花山的桃树枝头已没了嫣然的粉雾,而据说窑里的樱花也早谢了。落英缤纷的情形竟也没见到,千万片的花瓣藏匿进了泥土。

只是绿得汹涌。谷雨前的三五天内,道边树的叶子哗然怒放,绿荫乍浓。在山道上颠簸盘旋,周边绿得亮眼,绿得让人惊讶。

田地间农人聚集起来在耕作播种,用简易的机械磕打着惺忪的泥土,把希望的种子点播埯掩,再用或黑或白的薄膜覆盖住。喜鹊在不远处的枝头窥伺着,白头翁在不远处的枝头婉转着。温度适宜,风暖得让人困倦。

天清气朗,阳光明亮。

一树白花兀自立在远处光秃的岭上,就像潜伏着的准备狩猎的大猫,冷静而凶猛。

春天就这样,随着谷雨的到来,情到浓处却又即将退场。

一候萍始生;二候鸣鸠拂其羽;三候戴胜降于桑。

浔河水缓缓流着,清澈见底,水底藻荇交横。麦田拔节而起,陌上桑条纤长。杜鹃振羽而过,戴胜却不识趣地伫留着。这是二十一世纪了,青年男女再也不会如诗歌里描述的那样,在蒹葭苍苍中,在桑间濮上,眉来眼去你侬我侬,将手绢儿悄悄丢下。爱情已是传说,充满了算计和考量。所以,戴胜鸟也做不成什么正经戴胜鸟了,辜负了贾岛和尚那“能传世上春消息,若到蓬山莫放归”的一片凡心。

越来越多的风俗远离了土地,是因为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远离了故乡。粗犷和直白的爱情也因此成为了传说和流言。

说什么春水始盛、春风十里。没有在野地里的生涯,统统都是无病呻吟。

我日渐认识到,自己把乾卦和月份的对照,或许是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比如混淆了太阳历和太阴历,搞得过于机械和盲目。按照我的对比,谷雨季节仍处于“君子终日乾乾”的环节之中,但有些资料说明,即使是谷雨三候,也分别对应了“革、夬、旅”三个卦象,象征着变革、决断和旅程。所以,谷雨之后这“三候”的十五天的延展,既是春天的结尾,也是夏天的新生。

谷雨也是为了仓颉的节日。仓颉造字使中国人走向了文明和繁荣,也因此走向了复杂和混乱,文字可以让柔弱者强大也可以让虚伪者无敌。如果没有仓颉,或许这世界上唯有水手才是最伟大的诗人,而不是李白杜甫。据说在远古,因为文字的诞生,当日天降五谷,如雨如瀑,这才有了“谷雨”的由来——这是中国式的感恩节——从此“书中自有千钟粟”,掌握了文字机巧的人,就不用再靠天吃饭了。

谷雨这一天要采茶,喝“明前茶”以及喝“雨前茶”,这都是很应时的风雅。风雅当然要有风雅的代价,像我这样既不会自己种茶制茶,又没有财力购茶赏茶的凡夫俗子,对于什么旗枪、雀舌是不得其味的,感到欣慰的是,看到喝茶的人也没有因此成仙得道,心里总算有一种酸滋滋的平衡。

郑板桥《七言诗》如此写谷雨:

不风不雨正晴和,翠竹亭亭好节柯。

最爱晚凉佳客至,一壶新茗泡松萝。

几枝新叶萧萧竹,数笔横皴淡淡山。

正好清明连谷雨,一杯香茗坐其间。

可谓闲适。

和板桥不同,我所看到的却是山梁上群杨环绕,那绿色屏障遮不住的,是斧劈刀削般的马亓。

无竹萧萧,无山淡淡。不是横皴;不是披麻、豆瓣;它笔线粗阔,横贯天南。


夏至未雨


天气持续干旱。网络上有一段莒地某村祈雨的小视频开始流传。黄缎上书写着祭文,祈求的对象从玉皇到龙王以及各路神仙不等。这段小视频可能会“一转没”,但是百姓的渴求之情让人心怀耿耿。

从古至今,夏至前的这一段时间不落雨,是一直与世道人心相挂牵的。杨万里说“去岁如今禾半死,吾曹遍祷汗交流”,章甫说“雨师懒病藏不出,家家灼火钻乌龟”,叶适则说“群农无计相聚泣,欲将泪点和干泥”,均描述的是在夏至未雨的情况下,黎庶苍生的殷切渴盼的情形。烈日之下,俯对着干的冒烟的土地,拜伏在神秘的天威之下,汗和泪流淌在皲裂的皮肤上,内心里一样有火焰在冲撞流淌。千万年来,真是“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2017年6月21日,夏至。夏至的头一天下午,天阴了一阵子,乌云在盆地上空盘桓着,却虚晃一枪,将雨水送往东去了。树木因此而困惑,道路两侧的杨树纷纷落下黄叶,让人在那个昏沉的下午有着“秋天到了”的错觉。落叶铺满了道路,树冠变得及其稀疏,夏天的繁盛变成了一种焦灼,在烧灼着它们的根系。地里的麦茬未尽,遍布麦黄,梯田间的野草也泛呈黄色,这些黄和土地的黄缠裹在一起,起着烟尘,蒙蔽到了车窗上,蒙蔽在了行旅中。

车在尘土中奔跑,奔向那座70公里外的城市,我在奔跑的车里、在烟尘中,想起李白的夸张:“大车扬风尘,亭午暗阡陌”,想那唐朝有什么样的“大风车”可以尘土飞扬到遮天蔽日?但是也唯有如此肉感的词句方让人觉得有趣吧?如果他实话实说,他也就不是李白李太白了——诗仙嘛,总有自己远离人间烟火的地方,鲜艳、浓烈、醒目、靓仔。

夜幕低垂的时候,我在济南路上听到了进入夏天以来的第一声蝉唱。绿化带里挤满了寻找蝉虫的路人甲乙丙,所以,这只蝉能够正常变态,也真是侥幸。我倾听了一会儿,觉得,真的,这是夏天到了。

其实按照物候的说法,夏至日五天过后才会有蝉鸣,所谓感阴气而鼓翼。夏至日中午的太阳在一年中为最高,等夏至日过后,太阳高度开始逐日降低,以北回归线为界限而向南回归。“人间漫未知,微阴生九原”。也就是说,此时看似盛夏将至,其实是阳极而阴生的开始。

夏至三候,一候为鹿角解,二候蝉始鸣,三候半夏生。都是诠释阴生的“根据”。据百科解释“鹿的角朝前生,所以属阳。夏至日阴气生而阳气始衰,所以阳性的鹿角便开始脱落。雄性的知了在夏至后因感阴气之生便鼓翼而鸣。半夏是一种喜阴的药草,因在仲夏的沼泽地或水田中出生所以得名”。

阴阳交错,相生相杀,相爱相恨,在天地之间无形运动。说是故弄玄虚也可,说是自然规律也行,这也不过是古人的意念于自然的投射。张耒的《夏至》就是如此:“长养功已极,大运忽云迁。人间漫未知,微阴生九原。杀生忽更柄,寒暑将成年。崔巍干云树,安得保芳鲜。几微物所忽,渐进理必然。韪哉观化子,默坐付忘言”。这首诗实话说读起来还是有点费劲的,又有“道”又有“理”的,显得面孔有些板。而且,很不科学。当然,凡是文艺的东西鲜有科学的道理。比如“会须一饮三百杯”,实在来说,就算是头驴它也一顿饮不了三百杯。这就可演绎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只要一用“心”,意念丛生,则无所不可,比的是谁更为浮夸,才显得更为艺术。

夏至这一天,太阳在一条无形的界线前退却了。但是炎热才刚刚开始。

因为干旱,院子里的梨子长成了一个个木疙瘩,摘一个尝一尝,就像嚼了一嘴的木渣。大田里的花生显得萎蔫,叶子颜色青黄交错,站在似要崩溃的垄上,无奈的随风摇摆。玉米叶片是萎蔫的,道边的柳条是萎蔫的,鸟儿藏在里面时不时叫上两声:“捣捣洗、捣捣洗”,像是在呼唤着去溪边洗衣的女人。

溪水已经成为了溪流,小的塘坝接近干涸,大一点的水库水位锐减,天幕灰蒙蒙的,遮蔽了远山。

一只久违了的八哥从黄瓜架底飞出来,越过篱笆,像是一条狡猾的游鱼,从空气中消失了。

“江湖岂在远,所欠雨一蓑。忽看带箭禽,三叹无奈何”。这是陈与义在宋朝的某个夏至日写的,过去的笔已朽,曾经的墨已干,感觉却像是在即景摹写。


芒种雨过


2017年6月5日,芒种。这一天夜里有雨,淅淅沥沥整夜未停。气温也渐渐降了下来,黎明时分居然有些微冷。要知道前两天还是连续三十多度的高温,让人很不适应——因为还没有听到蝉鸣,盛夏就开始烘烤,这有点太不科学。现在科学了——烈日退避到阴云背后,天乌蒙蒙的,带着霾,沉滞阴郁,斜风细雨落在伞面上,催促着脚步。

一个多小时的行程以后,云隙里渐有阳光透过,斑驳地落于大地,麦田已收割完毕,但是农人早已经在地里忙活开来,这芒种的应时,正是芒者收,忙着收;芒者种,忙着种——雨使土地暄软,如浸湿的海绵,有着蓬勃的张力,种子落将进去,仿佛能够像童话里的豆子,马上就会生根发芽,藤蔓参天,通向巨人的国度。丰收的喜悦将在这泥水和汗水里从天而降,纷纷扬扬。

光芒在农人身上,在麦茬地里,在微雨中。

螳螂生,鵙始鸣,反舌无声。

芒种后,初生的小螳螂将从壳里纷涌而出,潜入到林间草窠。再过五天,伯劳开始鸣叫;五天后的五天,反舌鸟(有说蛤蟆)停止鸣叫,转入沉默。这是物候的编排。《逸周书卷六·时训解》中极其庄重地解释道:“芒种之日……螳螂不生,是谓阴息。鵙不始鸣,令奸壅偪。反舌有声,佞人在侧”。意思是这个时节,如果螳螂不出就会阴气灭熄,伯劳不叫就会奸邪当道,蛤蟆鼓噪就会小人得志。这就是所谓的天人感应。

这段时间我的确没有听见过蛤蟆或者青蛙叫,倒是玉林在山上发来一段视频,夜色模糊,各路歌唱家于荷池深处飙着高音,以至于在山间回响不绝。每年夏天,总觉得蝉鸣蛙叫过于聒噪,可是没有蝉鸣蛙叫的夏天还能叫做夏天吗?至于说到蛤蟆叫能助奸佞腾达,这自然是无稽之谈。估计是哪位古人在读书时实在是被叫烦了吧?什么大明湖湖明大大明湖里有蛤蟆一戳一蹦跶的,都给我闭嘴才好,于是编了这么一出,害得蛤蟆变成了个哑巴。

芒种后的第二天,还是一天的雨,直到第三天早晨才渐渐停了。想来江南的梅雨可耐而不可爱,天天潮漉漉湿哒哒阴沉沉的,令人极为不爽。何况会引起愁绪,使人抑郁。

栗树花开正盛,杏果压满枝头,远山草木葱茏。世界被雨水冲洗过后,一派清凉和清新。园子里蔬果陆续成熟,水萝卜,萝卜,梢瓜,土豆还有众多的菜,我们采集了来,摆在桌子上,闲下来的时候,开上一壶茶,慢慢地吃。杏子看起来已是金黄,但吃起来还会酸倒牙;水萝卜看起来憨厚可爱,可是由于生长期缺水的缘故,吃起来辣人心——这种被我叫做“马鬐参”的植物,填充了我们散碎的时间,当然随后也会填充我们的空间。

夏天渐渐展开,收获也渐渐展开。再过一段时间,还会有瓜,有桃,有梨。花椒放在嘴里凛冽而麻瑟瑟的,蛇莓咀嚼起来籽粒沾满了牙床。我们瑟缩在平房里度过了整个冬天,而此时此刻也像是被雨水浸透的土地一样,心情膨胀起来,味蕾敏感起来,心宽体胖地来享受这造物的馈赠。

窗外青山连绵,看上去很是踏实。于是想起陶渊明的《饮酒》,想起多少人求的是他的意,仿的是他的皮,爱的是词语间的云淡风轻,但是很少有人会真正如此的生活。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是结庐在庐山。在现在看来,是很奢侈的,你就是有钱也捞不着在庐山弄块地皮,何况还整个小院,种种菊花,这种看似平淡实则奢靡的生活也就是想想而已。其实没有这样的“庐”,没有这样的小院,没有菊花,甚至没有南山,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生活不能因为缺乏诗意而苍白乏味,生命不能因为缺乏意义而随波逐流。时髦点讲,做人要有情怀;不时髦点讲,叫做人不能活得像头猪。

杏子并不是非要等到熟透了才好吃,青涩的东西更能入骨入心。就像时光不再,就像飞鸟渐远。此中有真意,你却说不出来,也不想说出来。


以上文章选自东夷昊散文集《中楼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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