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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夷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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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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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树纪年

流年偷换。坐在婆娑的树荫中的我,抬起头,在透过斑驳的叶片观看摇曳的蓝天和闪烁的阳光时这样想。彷佛我一直坐在老家院中的这处角落,守望着一株樱桃树,不觉忽忽三十余年。

流年偷换。我咀嚼着这四个字。我们中国人在传统上有多种纪年法,年号、干支、星辰、生肖,为什么没有产生一种草木纪年法呢?类似一种源于结绳记事的遗传、一种源于众生平等而无秩序差别的纪年,譬如樱桃树纪年法?抛弃了帝王的冠冕、人为的规则、人心的好恶,仅仅以树的生命尺度来定义时间。就像光用一年的时间所达到的距离叫做光年,代表时间在宇宙中形成的长度,那么,我们又何妨把樱桃树的年轮也当成一个长度单位,用来衡量来者苍苍去者茫茫的历史呢?

把历史交给自己,交给一棵树,于历史有何损益呢?但于我、于树,那又是多么宏大而具体的叙述啊。

樱桃树五年。

樱桃树被移植到老家小院的花园里,这个花园在院子西北角。老家的新房于1989年竣工,家虽是老家,但房是新房,院是老院,泥土是新的泥土。樱桃树不知从哪处苗圃中被取出来,根系中怀着故土,经山历河,车载肩扛,来到这个被三条河流环抱住的村庄。甫落地,它就知道了命运,于是樱桃树纪年开启,但这一开启之所以不被计算为元年,而是五年,道理就像人的虚岁一样,出生前的那一年、所谓怀胎十月的那段时间,已经被计算为生命。来到我家之前,它已有五年的生长期,算上虚岁,理所当然得从五年始开辟它的纪元。

樱桃树五年,人间公元1991年,辛未年。

夏日里的一天,我在樱桃树高挑的纤枝下拍了一张照片。我上身套着印刷着“小虎队”的长袖灰色T恤,下着暗黄色的肥腿裤,脚蹬黑布鞋。全身的装备都是在大集上淘来的,时髦而又简陋。阳光照在脸上,用美食家以及美容家常用的高级形容词叫做“满满的胶原蛋白”的脸,腼腆地笑着,单纯地冒着傻气。

樱桃树后,就是老家的新房。那高挑的檐板都是我和父亲动手制作的,利用工余和课余,我们在几个月内几乎每天都要重复着这样的劳动:晨曦微露时从河滩推来沙子晾干筛好、中午汗流浃背把青石用磅锤砸成小碎块,晚上披星戴月弯折或切割钢筋扎制模具。最后把所有的砂石与水泥搅拌成混凝土倒进模具铺平定型。檐板成品既要晾干又要保湿,时不时还需要挑井水泼撒几番。等檐板制作完工,我们又开始囤积黄土和麦糠。囤到一定程度,把黄土和麦糠用水按比例和成泥,光着脊背在热辣辣的太阳下“拓基”。“拓基”是鲁南即将失传的一句方言,指的是用一种长方形的木质模具“拓”土坯的劳动,晒干后的土坯用来砌房间的内墙。还有挖白灰池、浸泡木料、沤“麻刀”、逐年“备料”购置砖石和板材,琐碎到一罐桐油一枚钉子,都要慎重考虑。盖一所房子不知道需要酝酿、准备多少年,然后才在樱桃树三年某月查了一个黄道吉日,正式动工。

亲朋好友街坊四邻都来帮工,女人围坐在一起用芦苇扎屋顶防水用的“耙子”,男人们用大锯小锯大锛小凿对付木料制作成梁檩门窗,专业的泥瓦工则用石块砌出地基,并快速在其上用红砖形成房屋轮廓。备料千日,用料不过七天。很快,房子在众人手中显出了真身。

上梁了,三声“高升”,声彻九霄;一挂长鞭,红红火火。接着铺耙涂泥覆瓦安窗,当然也少不了念叨一句“太公昨日从此过,说是今日安门好”。府邸落成,三亲六友、乡邻帮工都要热热闹闹吃一场。这一场需要人情和财物的几多盘算,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该买则买、该借则借。来的都是客,可不能分出亲疏远近,“莫笑农家腊酒挥,丰年留客足鸡豚。”攒钱如积山,花钱如流水,不过为了落下一个好名声。

房盖好了,我和父亲又忙着装修。刮涂料,布线路,吊顶,铺地砖,油漆门窗、安装玻璃、粉刷外墙,无不亲力亲为。为了赶潮流,堂屋我们用玻璃条、碎石子铺好,浇上带颜色的水泥。等凝固后,每人再抱着一个二三十斤重的砂轮浸水来回打磨,直到打磨出平整的水磨石图案。房子拾掇差不多了,又用盖房剩余的红砖在院子里砌了一个小花园。

樱桃树三年,是一个新时代开始的年份。从那以后,那种聚族而居睦邻友好的气氛,那种礼尚往来尊卑有序的民风,那种吃苦耐劳自建家园的勤俭和韧性,似乎越走越远。一个家族的男人再也难以像樱桃树初年及以前那样每年都要聚会几次,人际之间连接的纽带不知不觉疏松了、溃败了、随风远去了。

人心野了,再远的路也变近了。村庄里的人有的去了西部,有的去了南方,有的去了北上广深,无论是在京华通衢还是在江南小镇,都可能与他们偶然重逢。巷子于是逐次空了,直到过年才偶有炊烟生起,像是在村庄上空升起一面久违的青色旗帜。

樱桃树六年,我去了临沂,在当时那个不算城市的城市经历了两年城市文化的洗礼。再回老家,我变成了一个满头长发满脑子想钱却又身无长技的愤怒青年。在金灿灿的麦田里,我恶狠狠丢下一把刚收割的麦穗,努力表现得像是陈胜吴广项羽刘邦那样的古代大英雄大豪杰,立誓:“我再也不要在农村生活了!”

父亲狠狠踢了我一脚。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打我。

我怀着莫大的委屈和对世界的敌意,回到樱桃树旁自己的房中。

伸展到窗前的枝叶轻抚着玻璃,它在风中呢喃着什么,我无心聆听。

樱桃树三十八年。公元2024年5月,甲辰年春尾夏头。

春天的繁花飞跃过日历,田野中在酝酿盛夏的果实。

我坐在樱桃树下,一手持书,一手持竹竿。

持竹竿是为了驱赶偷樱桃的鸟儿。枝头樱桃红红黄黄密密匝匝晶莹剔透低垂如宝石璎珞高挑似玛瑙珊瑚,白头鹎、乌鸫、麻雀等十数种鸟儿或如独行侠或如集团军对着如此珍宝堆不断飞窜来袭,妄图窃取累累的胜利果实。我除了采用外交手段用语言恫吓之外,还充分运用了震慑性声波战略武器,时不时用竹竿敲打一下地面,形成轰动的舆论氛围。但到后来,鸟儿见我“技止此耳”,也就无所顾忌。除非起身用竹竿敲它的头,要不照旧屁股沉在枝上不会挪动分毫。即便被惊飞,嘴里也要衔上枚熟透的红果子,耻笑一声才落到邻家屋檐上。乌黑黑的小眼珠滴溜溜转着,继续窥伺着防线的漏洞。

我这个守望者不但业务不够精炼,而且意志也不够坚强,往往由于读书而忘记职责。直到树上鸟儿互相争斗引起噪声一片,才会猛然从书中走出,继续挥舞着无用的竹竿。

这一天和前几天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我利用五一假期回到老家照顾母亲的日子,看守樱桃树则属于忙完家务的闲情逸致。当年的花园已被翻盖成了西平房,花园里的樱桃树早已被移栽到了院子南边的棚屋旁,离开了曾经的窗前。这是在樱桃树十四年的事情,人类世界新千年来临之际。

樱桃树被移栽时已经茁壮得冠冕堂皇。俗话说“樱桃好吃树难栽”,但这棵樱桃非常泼实,不但移栽很成功,而且开始每年结出满树果实。不过,果子的味道总是甜度不够,滋味上远远不如市场上售卖的品种。新千年时,我已经在老家附近乡镇就业多年,每到樱桃季,父母总会打电话让我回老家摘樱桃。那些酸中微甜的果子在手指的掐捏下迸发出的汁液往往溅个满身,或者落在地面在尘土中引起一场微型的爆炸。

樱桃树和我们家族的男男女女一个脾气,也是个急性子。一到成熟季,就在那两天集中熟透,让人措手不及,于是父亲每年总要邀约退休前的同事或好友到家中采摘。实在没处存放,就用来制作樱桃酒。但往往这酒也是酸酸的,也没人喜欢,就白白放在那里被刻意遗忘成了陈年老酒。透过玻璃望去,昔日红颜早已成了一张张浮肿白胖的脸庞,“白头宫女在”,数算着樱桃树纪年中曾有过的辉煌过往以及青春模样。

这种微酸,天长日久,也就成了一种习惯,或者一种生活的常态。就像父母蔓延一生的争吵。鸡毛蒜皮、捕风捉影或杯水波澜、无事生非,伴随着人到暮年,痼结成了精神上的老年病,和着高血压心脏病骨质增生类风湿,使得家庭气氛莫名的诡异,甚至有一种黑色的幽默。而中国家庭传统的“家丑不可外扬”“好男不和女斗”“不痴不聋不做家翁”的观念禁锢了父亲,他把心事都憋在心底。尤其在七十岁之后,每日都得承受近十个小时的语言攻击,不但每日耳不顺,做事更不能从心所欲。从逆来顺受到习以为常,父亲在其间急剧衰老。直到有一天,因为单位组织查体,我送他到医院时,他忽然问我:“我这是在哪里?”

父亲从失去自我,到肉体和精神全面崩溃,不到半年时间。

樱桃树三十六年。冬至的那天晚上,父亲被120送进区医院,那时他几乎完全失去了意识,偶然醒来,眼神和表情与精神病人无异。我以为只是阿兹海默症晚期加上阳性症状,但医生判断说他已经被病毒感染了大脑。那个时候医院里所有的医护都在满负荷运转,甚至几乎累垮,而发着高烧的我来往于家和医院之间,一头是被病毒击倒的妻子女儿,一头是躺在床上等待恢复的父亲,还有一头是在喋喋不休责骂父亲装病甚至要用拳脚治好他的母亲。所有人的状态都是在与时间赛跑,只有母亲例外。

父亲清醒后,在城里住了一段时间,因为生活不习惯以及给邻居造成了诸多困扰,我请了护工,把父母送回老家(到专门医院给母亲拿了治疗抑郁的药物,服用一个月,情绪稳定后),这才能够分出身来慢慢处理工作和家事。老家熟悉的环境对父亲的恢复起了一定的作用,我每次回家探望,都觉得他又好转了一点。脸色好看了,脚下有根了,却彻底不认识我了。

樱桃树三十七年。农历闰二月初七。深夜两点,我接到护工电话,说是父亲走了。

树影婆娑,摇曳似梦。斑斑驳驳的阳光投射在书页上。

我正在读的是叶兆言的散文集。读着读着,突然被一段话震惊了。他在怀念父亲的文章中,描写的自己父亲的症状,居然和我父亲的症状是一模一样,都是脑部被病毒感染加上老年性痴呆(但他的父亲当时比我的父亲还少了一种症状,那是疫情的特殊原因所致)。他说自己父亲失智后喜怒无常、大小便失禁,看似轻描淡写,但如果没有切身体会,是理解不了亲人内心那种伤痛和无助的。实际上中国式的孝道既是照顾到了人性的需要,又是对人性的一种摧残。

如叶兆言所言,我也做了长期照顾的准备。因为知道得老年痴呆的患者往往高寿,可谓肉身成仙。但用我某个亲戚的一句话说就是:“你爸太疼你了,不想拖累你,所以就走了。”他那么快驾鹤西去,可能真的就是这个原因。

一枚樱桃掉落到书页当中,青如楝实,微微反着光。

我没有拂去它,反而在微风和鸟语中沉默了半晌。抬起头,看到一朵孱弱的黄色月季花依偎着粗壮的樱桃树干。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樱桃树已经好几十岁了。

告别父亲,是我们人生的新阶段,当然也是无法与过去分离清楚的新阶段,我们必然带着先人的影响去度过自己的人生。就像以前我从来没有想到死亡会对自己产生如此巨大的冲击,原来所谓的亲情就是这样一种融入血液的潮汐,总会时不时涌向心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此后,几乎每个深夜两点多钟,我都会突然醒来,把手摸向手机,然后怅然失眠一段时间。

父亲在死亡来临之前,尽管已经完全糊涂,但可能仍有预感。去世前一日,他莫名其妙詈骂了一整天,声嘶力竭直至喉咙嘶哑,当晚却悄无声息地寿终正寝。

樱桃树都看到了,可樱桃树不会说话,只会结出一些酸涩的果实。母亲说去年的樱桃结得特别多,可我却完全没有印象了。那是一段空白的时间。

母亲的后半生是在变本加厉向父亲的声讨中度过的,但她又离不开父亲,就像缠住大树的菟丝子,对他亦步亦趋。父亲病重时,我没能送他到省内大医院医治,一是要应对焦躁暴烈寸步不离的母亲,一是在长途中无法约束举止失常的父亲,一是要放下手头工作,另外还有一些身不由己的特殊原因。这是我心中的暗疾、隐痛,一年多来一直在困扰着自己。觉得强调这些理由过于客观,还是主观不努力,是孝心不到。直到读到叶兆言的这篇文章,看到他父亲经过全国顶尖专家会诊亦回天无力,才知道,那是医学无法克服的疾病。病源可见,但无法根治。其实究其原因,病根还是在心里。是一种长年累月的压力下的精神失守、极度崩溃。文学爱好者好用沉默、坚韧、高大等词语来形容父亲,等站在人生的尾巴上,你才会发现这些词语其实是贬义的。

心是一个小小的容器,装不下那么的语言。

父亲走后,我又请了专门照顾母亲的护工。用母亲自己的话说是:“你爸对我太好了,什么都照顾我,让我一心从事教学工作,结果我一直没学会做饭。”用中国“难得糊涂”式哲学的话来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所以她说什么我也就听听罢了。她控制了父亲一生,把父亲对她的爱当成了限制自己自由的枷锁,当成了独有的权力,其实失去了父亲的她,就相当于失去了一切。

因为母亲晚年的病态,本来疏离的亲戚邻居关系变得更加僵硬无比。以至于为父亲守灵的头两天,只有我孤身一人。面对着长夜孤灯,陪着他肉身在世的最后旅程。

但母亲后来这样对我说:“你们都在跟我演戏!”。她不相信任何人,甚至不相信死亡。她把父亲的丧礼当成了我们集体演给她看的大戏,目的是为了骗取她的财产。所以,她没有流一滴眼泪。而我的眼泪都在心里。

一日夫妻百日恩。在樱桃树纪年里,这种恩情和亲情没有产生化学反应,在死亡之前已然死亡。劳燕分飞,生离死别,于它何干?它只是一株树木。

从樱桃树八年到一个沿海小镇参加工作后,我很少有在老家住下超过一周的记录。

我的人生毫无出奇之处,很老套。被父母催促着毕业、就业,催促着相亲、结婚、生孩子。一个还嫌不够,相隔二十年又被催着生下一个。目的很明显,为了传宗接代。不过也如我所愿,我有了两个女儿,这当然不如父母所愿。当我渐渐觉得自己属于现代文明的人了,但老家来电里的条条指令仍旧发自农业文明的劫余。这常常让心高气傲却又眼高手低的我郁闷,而且这些指令偏偏往往不合时宜地发生在我每次人生的拐点。

每每愤然,每每妥协。每一个失败的人生,都源于不会说“不”。

樱桃树下的春秋是凝固的。院墙封闭了樱桃树的视野,尽管它也有枝条越过了墙头,但又被邻家的屋檐遮蔽住了。

樱桃树三十八年春节,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因为护工要回老家过年,妻子要回娘家照顾得尿毒症的岳父,我则回老家住了七天,专为给母亲做饭和监督服药。母亲经过药物治疗后,焦躁的状态大为改善,但思维方式仍然偏执。除夕夜里仍然和我别扭了一场。等过完假期回到单位后,我的心里又觉得过意不去,她毕竟是一个病人,我为什么不会让她高兴点呢?哪怕是善意的欺骗?但之后每每回老家送菜送药,她还是要持一种防护的状态,为了保护自己而竖起了满身的尖刺。言语尖酸刻薄,甚至一句话就让人凉透心。但她毕竟没有了固定可发泄的对象,灰发满头,步履蹒跚,每日茫然在樱桃树下与各个房间之间移动,似乎在寻找那个躲起来的父亲。

当年的五一假期,护工照例度假去了,我又回老家住了七天。第一天,树上的樱桃颗颗青绿,体型稍小,偶有小鸟光顾;第二天,樱桃开始逐渐膨胀成型,小鸟三五成群围观;第三天,樱桃开始着色,青绿变成橙黄,鸟群开始轰炸。此后樱桃以目见的速度开始成熟。

于是在第三天,我开始坐到樱桃树下。边读书,边当看守。

记得当时年纪小

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花儿落多少

风吹树梢,鸟在枝头,樱桃簌簌落下,就像落花铺地。这是多么诗情画意的一个情景啊!可这美艳欲滴的樱桃,你不亲口品尝,怎么会知道是酸是甜呢?

我在树下的几天,时间沉寂如万古。似乎与我离家前一切都没有改变,又似乎一切都已面目全非。樱桃树下的我成了一个哲人,思考着岁月里的前因后果。如同老僧禅定,但又随时会持棒叱喝。

回到历史的起点。樱桃树五年。院外的人类世界发生了诸多大事,海湾战争昭示了科技对人类走向的影响,地球上的一个超级大国解体导致了信仰坍塌,中国巨轮在波峰浪谷中开始寻求新的航路——但这些并不影响蝼蚁在树下筑巢、蜂蝶在花间穿梭、果实从一个秘密的梦中孕育成熟。并不影响两个黄柳鸣翠柳、一行白鹭向青天,并不影响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植物的年轮里,记载的是雨水和阳光、虫声和鸟鸣。人类的那些事,争来斗去的,才懒得管呢。

那天在我照完相后,母亲也在树下照了一张相。相片上的她笑得有些拘谨,但阳光那么好,没有见到脸上有丝毫的烦恼。

那时她还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也许是成见扭曲了我的看法。有一种伤痕让母亲的人生断裂成了两部分,从一个自信自立甚至自高自大的小知识分子到成为一个混迹于柴米油盐的农村家庭妇女的不甘最终导致了她精神世界的分裂。

樱桃树纪年之前的历史,属于混沌。就像民族的传说,闪现在记忆里却查无实据。也许是母系氏族社会的传承,也许是现代女性的觉醒,在禁锢住无数樱桃树纪年的院墙内,又有多少位像母亲一样的女性渴望着外面的世界、渴望着接受现代文明的洗礼、渴望着过一种更为卫生和文雅的生活,而非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而非生活在大家族溃散前夜仍旧得遵从陈风陋俗的窒息环境中,而非生活在农耕文明爝火不息的刀耕火种的沉重劳动中——并且,而非沉溺于在时刻挂在嘴角的所谓的“为你家当牛做马”的奴隶心态中。对命运的不平让她们错误地意识到“权力即自由”,于是把驯服自家男人当成了毕生的事业。但是她们不知道的是,权力是一把双刃剑,用来驭使亲人的同时,受伤最深的,还是自己。

但原谅与和解得用时间来治愈,我目前还不能完全接受这样的哪怕一个疗程。

母亲搬过一个凳子,到我身边坐下。药物虽然抑制住了她的脾气,但也一定程度上在她身体上显示出了副作用。她的脸色泛黄,表情有些木然。“我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她这样说道。

树影摇晃着。叶片簌簌作响。樱桃琳琅。

第二天,樱桃就可以进入采摘季了,但是夜里突然下起了一场雨。雨不大不小,屋檐流下的雨水正好积满了一口水缸。清晨五点多,我在淅沥的雨声中起床,在堂屋门口朝樱桃树看去,只见水汽淋漓。这样的樱桃,就像即将成熟的小麦,如果不在雨前抢收到,相当于绝产。

樱桃树开了这样的一个大玩笑,你多日来所有辛苦的守望,最后却只能化成可望而不可及的泡影。我苦笑了一下,因为已经习惯了。所有的努力不一定有好的结果,但一定要有好的心态。否则,我只能重复上代人的道路,“山也还是那座山,房也还是那座房”。

父亲在和我竭尽力气为新房备料的时候,心中想到的大概是,房子盖起来后,可做为儿子将来的婚房。养儿防老嘛,通过房子可以把我固定到他们身边,承欢膝下也好、强制尽孝也好,都是传统的宿命。但实际上,我结婚后的住处在两个城市间换了不知道几次,还在房价最高时追涨买了两套房,直到当下房产热潮回落,不得不存下两处卖不出去的所谓固定资产。我离开村庄以后居住过的所有房子,都不是自己亲手参与劳动的成果。手工时代种种,已经被视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汗水铸成的老家尽管还矗立在村庄当中,但城市化的号角已经随着推土机不断的开疆拓土而日渐逼近。迟早,老家会成为他乡。

我势必属于失去家乡的一代人。

我的纪年,是从栽下一棵树开始的。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用菊花纪年的陶潜。

樱桃树六年。春,一位老人南下,他的讲话,改变了当时的中国。

此后,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在中华大地上四处生发,房子不再是身体和精神共同的栖息地,而成了一种炙手可热的商品。

那一年,我离开老家,离开父母,离开樱桃树,来到了人间。

那曾是我的乐园,也是我的失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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