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人老以后,儿女不在身边的,一般都会喂养猫子狗子做个陪伴。有条件的,甚至可以喂养一条牛牵进牵出。而卢贵爹却不喜欢这些,只喜欢盘他的硬柴。年轻时就特别喜欢,从他给儿子取乳名为“柴宝”就可以看出来。
乡村里做饭,都是用大锅土灶。用的柴火是从田里收上来的稻草和在野地里割来的茅蒿草。女人们扎小草把子,一扎半天。渣草窝里一堆抵到阁线,烧不了几天。灰坑堆里的草木灰,一闹就满了,一闹就需要清理,需要往田里挑灰粪。
如果用硬柴烧火,则可以轻松一点。
一户人家如果有一个小硬柴置,会令隔壁左右羡慕不已。
早些年,荒坡荒堤多,荒柏荒树多。卢贵爹在野地里砍一点,在屋台上砍一点,年年们烧不完。
后来,荒坡野地少了,大河小堤都栽上了有用的水杉树。有人承包保管,不能随便从树上砍硬柴了。即便是要削整偏枝,人家也要集中起来卖钱了。
卢贵爹也跟着“改革”烧火做饭的方式,用小锅小灶,反正两老口一餐吃不了多少。他从街上买回来一个带三角脚的小钢灶子,摆在屋后与厨房之间的小院子里。将硬柴截成一根根尺把长的小段,伸进钢灶里。慢慢加火,慢慢烧。煮出来的饭菜,意外地带上了树木清香味,吃起来更有滋味。
渐渐地,村里种稻谷的人少了,都换成了喂养龙虾。稻草成了稀罕物,家家都改成了烧煤碳。只有少数几家年轻人当家的,不怎么懂得节约,才直接换成煤气罐。灌煤气,要到街上去,很不方便。
烧煤碳,天天要发火点炉子,不大不小还是个技术活。火炉子不是用稻草能直接点燃的,非得用硬柴,用小木头块子,用大巴扇在出灰口使劲扇。
这样,卢贵爹就不愁没有事情做了。他每天都可以劈一会儿硬柴,成了习惯。不做这事,还像丢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
每天吃过早饭,料理清楚其他事后,将两个木马往院子中间摆好,锯子斧头篾刀靠墙摆正。再从置上抽来几抱木棒,扔在地下。选择一根架上木马,正式开始锯柴劈柴。
卢贵爹锯的硬柴,不是像人们在电影电视剧里看到的那样,有胳膊粗细,码在屋檐下大堆小堆的。而是像瓷碗一样大小,一个一个锯断,掉在地下,还可以滚跑几米远。要用蛇皮袋子装好,一摞一摞码放到猪屋牛屋里去。
卢贵爹不种田了,不喂牛了,不喂猪了,只喂几只鸡。空出来的位置多得很,正好可以装硬柴。
即使是烧煤碳,硬柴只出不进,也架不住日子消耗。卢贵爹“愁眉苦脸”地对老伴说:“看着看着越来越少了呢?”
老伴说:“仅仅只发个炉子,用不了多少。那么大几屋子,不少,还可以用个上十年没得问题。”
“十年以后呢?”
老伴笑着问卢贵爹。“你还准备活个百把两百岁的?十年以后,你还爬得动吧?还不是要找儿子去的?”
卢贵爹也笑起来了。
乡村里的老人,如果老两口还健在,可以相互照顾,一般不会离开。只要走了一个,剩下的一个才有可能进城靠到儿女身边去。
卢贵爹说:“我们两个争取把这些硬柴用完之后再分伴。”
老伴满脸笑容。“再过十年,我们一百多岁了,那我活不过去。我想在你前面走,做一个有福之人。”
两位老人在一起,经常会讨论谁先走的问题。认为谁先走,谁就是有福之人。剩下的那一个,多多少少都会遭受一点“孤苦伶仃的折磨”。所以,都愿意在前面走。
卢贵爹说:“不管哪个先走,我们都要约定十年之后。”
老伴说:“只怕我的身体不允许我说大话呢!”
老伴可能有“自知之明”,说过这话几年后,还真的在卢贵爹前面走了。
老伴弥留之际,卢贵爹伏在床边失声痛哭。老伴拉着卢贵爹的手说:“别哭,我们说好分伴时不许哭的。我真的是个有福之人,感谢你陪我一起走过了一辈子!”
儿子柴宝要接卢贵爹进城,已经腾出了房间,置买了家具用具。卢贵爹却不肯随柴宝走。
卢贵爹说:“一口锅里做饭,你们要吃硬,我要吃软,麻烦!”
柴宝说:“那我们就两口锅做饭。厨房有两个灶头,这不是事。”
卢贵爹说:“说好你了,你媳妇不嫌碍事吗?”
柴宝说:“不会。就是她吩咐我来接您的。”
卢贵爹说:“反正我不去。”
卢贵爹坐着不动了,有点“在儿子面前放赖(lāi)”的架势。
两父子谁也劝不动谁,谁也不作声,硌在堂屋里硌了好半天。
柴宝屋前屋后看了一遍,进来说:“这屋顶的瓦都‘卧坑’了,早就漏雨了吧?已经不能住人了。”
农村的房屋,过几年就要整修一次屋顶。上一次整修,还是十多年前,早就应该整修了。
卢贵爹曾跟老伴商量过,“我们该整修屋顶了。”
老伴说:“没必要花费那么大一笔钱整修了。”
老伴的意思是说,他们人老了,住不了几年就要到柴宝身边去了。
卢贵爹认为老伴说得也对,就捱下了时间。
卢贵爹对柴宝说:“你想表示孝心,不一定只有接我进城这一条路可走呢?”
柴宝问:“还可以怎么走?”
卢贵爹说:“你跟我把屋顶整修好,也可以算你一片孝心!”
经过卢贵爹一点拨,柴宝似乎“醒悟”过来了:老爹不走,从改善老爹的住宿环境入手,也是一个两全其美之策。平时可以多往家里跑几趟,多打几遍电话。
柴宝在城里经营一家电子产品公司,就是卖电脑,装视频监控的。经常接学校、企业和单位的工程单子。跟家里装一套视频监控系统,连上宽带,“监视”卢贵爹的一举一动,“手到擒来”。
柴宝喜笑颜开。“可以。”
这一次整修屋顶,比较彻底。将屋顶全部揭了,撤下旧机瓦旧檀木,换上新杉檀,新彩瓦。可以十年二十年不用再整修了。
卢贵爹走进走出笑呵呵的。不仅仅是因为柴宝有孝心,不仅仅是因为房屋整修一新,也因为屋后落下了很多旧檀木旧瓦条。虽然多是朽木,但是干干崩崩,当着硬柴却是上好的。
卢贵爹又可以天天锯柴劈柴了,刚刚空出来的猪屋牛屋又可以塞满了。看着这么大几堆,他有生之年是用不完了。
卢贵爹这一次将硬柴加工得更为仔细。因为多数是发火炉子用的,卢贵爹将硬柴碎成了一两寸长的小木块子。要用的时候,就拿撮箕到猪屋牛屋抓两把出来。
卢贵爹天天发炉子,烧煤碳。院子呈开放式,又不担心煤碳中毒。
不管烧饭烧水,烤火煨猪蹄子,卢贵爹喜欢端来一个小板凳坐在炉子旁边,喜欢盯着炉子里的火苗子看。喜欢看火苗红彤彤的颜色,喜欢看火苗飘(piǎo)动的样子,喜欢看火苗欢快活跃的那个劲儿。
城里人可能不知道,烧煤碳,还涉及到关火封存、第二天使用的问题。夜里封存火种,一般要耗费三到四块蜂窝煤,特别是冬天更厉害。这对于习惯节约的人来说,是个不能承受的“重量”。
如果天天发炉子,没有卢贵爹的硬柴和发火的“技术”,也只能“望洋兴叹”。
所以,乡村里,一直都有“换煤过火”的习惯。
因为有卢贵爹天天发炉子,邻居们方便多了。邻居们夹一块煤碳过来,换一块燃烧过一半的底火走。卢贵爹不亏,还落得一份人情,何乐而不为?
每天,卢贵爹大约要换个十几块煤碳出去。有时候,为了“换煤过火”,必须专门敞开炉子烧。有时候,邻居之间继续“换煤过火”,一圈一圈地放大,会过满整个一湾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