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 人
五月一日, 老人上了十年来的第一个班。这一天,他从上到下穿着一色新工作服。黑黑的胶帽,蓝蓝的衣服,油光光的水靴,雪亮雪亮的矿灯……总之,一切都是新的,就像一位刚刚进矿的新工人。不过,新工人总是很年轻的。他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了。戴着一副茶色养目镜。走路的时候,还总得有人跟着,为的是以免出现意外。
老人对自己的新工作很满意。但对他的同伴却不怎么放心。你看他蹦蹦跳跳的,挂钩还不老实。拿着插销敲敲这儿,敲敲那儿,把个矿车敲得当当响。还在车皮上又写又画。别人说个话,他就扯开嗓子叫唤,吵得你啥也听不清。他觉得同伴太孩子气了。靠不住。挂钩挂着,想起来就拿起电话和电话员说开了,没完没了的,还挂钩哩。这么大的斜井坡,啥时稍一疏忽,跑了野车可就闯下大祸了。
老人挂钩的动作是很熟练的。这似乎并不奇怪。因为他出工伤以前,就是一个拿起啥都很在行的好工人。但速度并不怎么理想。每次,当他挂好自己的车钩后,同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站在那里,一边轻轻吹着口哨,一边用灯光照着老人,单等他一挂好钩就按电铃——通知绞车司机开车。
“挂好了?”
老人挂好车钩后,问自己的同伴。同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对他的回答。但他不相信他,觉得他在扯谎,就走到同伴挂钩的地方仔细检查了一番,才给同伴打了个手势,表示你可以按电铃了。
但是同伴却觉得受了污辱,就把电铃按得刺耳地响,刺耳地长。结果招来了司机一阵责骂:用尖利刺耳的乱铃回敬他们。
这些,老人都感觉到了,但他没有想到为自己的行为去辩解。第二次照样仍去检查了同伴挂的钩。这样,就在第五次检查的时候,他发现同伴干脆没去挂钩,而是站在一旁悠闲地哼着一支小曲:
蓝蓝的天空飘着彩云。
老人受到了震动,抬起头把灯光直接向同伴射去! 就在这同一瞬间,同伴也把灯光向他射来,晃得他眼都花了。
姑娘的心儿多么欢乐……
同伴得意地唱着,并不把灯光移开。
他气了,“咚”地扔下车钩,一步就跨到轨道外边……但他忍住了,没让自己的火发出来。他又拿起了车钩……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每次老人都一个人默默挂好钩,一个人默默去按电铃。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队组已来过两次电话催了,质问他怎么搞的?他窝着一肚子火,狠狠盯着同伴看。同伴也看着他,又换了另一支电影插曲。……一道电光裂长空……老人又一次扔下车钩,但马上就又拿了起来,一个人拼着命地加快挂钩的速度。然而,电话还是又一次响了起来。在最初的一刹那,他几乎不想去接了。他服不下人家那质问的口气:“怎么搞的? 磨洋工!干不了回家去!”可他还是去接了,说从现在起一定快点干。
就在这次电话之后,他发现同伴挂钩了。他心里不觉一动,忍不住向同伴望去,同伴也向他望来。但灯光并没有落在老人的脸上。他感觉到他和同伴的目光在中途交织在了一起。
“您累了吧?”
“不累!”
这是他俩的第一句交谈。尽管口气不怎么轻松,两人之间的那块冰却开始消融了……
“您刚才为什么不去告我?”同伴在下班的路上问,“也不来骂我?”
“告你?”老人望着同伴的眼睛,摇摇头,“我没想过。倒是……我日怪我为啥没狠狠骂你一顿……当时,我看着你那清闲的样子,心里憋了一肚子火……”
“那为什么不呢?”
他摇摇头:“不知道。”
第二天,他们的谈话就换了一种近似亲昵的口吻。他们都觉得有点喜欢对方了。而这种喜欢,是由他们的直觉得来的。
“你的眼睛看得见吗?”同伴问道,不知不觉,把“您”的称呼改作了“你”。
“倍儿亮。”他说。
“什么?”同伴显然没听懂老人的话。
“我说我的眼睛——倍儿亮!”
他把“倍儿亮”这三个字说得格外清楚,响亮。
“倍儿亮?”同伴开始有点不解,但马上便从心里发出了一阵响亮的笑声。
“你的眼睛倍儿亮?哈哈哈,我看是倍儿黑!”
“哎,倍儿黑那不就瞎了吗?我的眼睛可是好端端的——倍儿亮。”
“好! 倍儿亮就倍儿亮吧。反正我是知道了……”
“知道啥?”
“你怕人们揭了你的短处——是不是?”
谁知,一句话竟说得老人低下了头。同伴觉察到有点不对,就再没言语,又默默地看定老人,直为自己刚才的话语懊悔。但不对在什么地方,却一时猜不透。
后来时间稍微长了,同伴才知道了老人的一些底细,并且为老人的遭遇,常常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你缓缓去吧,”他说,心里不由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这么大年纪了,又……”
老人就感情复杂地望望同伴,独自走到一边,手握矸石“砰砰”地敲打着矿车……
但是,他们之间,也难免出现不太痛快的时候。
一天,在一次处理矿车落道时,同伴由于不慎,被下滑的矿车一扽钢丝绳,猛地弹在裆上,把他弹到半空中跌下来,险些出了事故。同伴疼得趴在巷道里,一手捂着裆,一手挣扎着往起爬,老人就一跳跳过来,揪住同伴的衣领,好像要揍他似的,大声喝道:
“好!好!这才叫该呢。”
同伴正疼得要命呢,见老人这般说,便没好气地一扭身子,甩开老人的手,不怀好意地突然说道:
“好你妈X呢——泥头。”
老人身子微微一抖,嘴张得大大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别人疼得……你却说,好!好!”同伴继续说。
“泥头!”他又说。
老人的身子又微微抖动了一下,便默默走到一边,孤苦伶仃地哼起了梆子腔:
杨延辉在宫院自思自叹,
思想起以往事好不伤惨……
腔调凄婉,痛楚,在长长的巷道里哀哀地回响着……
直到这时,同伴才省悟到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他默默地垂下头,垂下头,恍惚间,似乎看到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壮年汉子,正在那里处理着一个“二音炮”。不想一声巨响,天摇地动。浓烟滚滚中,汉子猝然倒了下去。满头满脸的血。满头满脸的白色绷带。满头满脸的黑色花点。黑色花点上,一副茶色眼镜遮住了那双乌黑闪亮的眼睛。—双眼镜后面半明不明而又瞪大的眼睛,眼镜,眼睛,痛苦的眼睛……
早知道遭此不幸,
那就如当初就……
凄楚的腔调如泣如诉……
同伴的心灵再也忍受不住如此的折磨,便慢慢走到老人面前,低声地,乞求般地叫了一声:
“您——”
就再也没话了。
出班的时候,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一老一少同坐在一辆矿车里,身子挨得那么紧,那么紧……
作者注:泥头——大同方言,意思是“戴绿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