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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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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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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蛋

                                  乌  人

  不知是没有给他落实承包任务,还是其他原因,他还和过去一样,每天就在我们附近转悠。碰到谁家有重体力活,他去帮上一把,混口饭吃,便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给人家帮忙,不像那些出卖体力的人,既要饭吃,又要钞票。他不。他只要有口饭吃,给不给钞票都行。有时碰上找不到帮忙的时候,他就往人家门前一蹲,也不要,也不说,只眼巴巴瞅着这家人出来进去,一口一口咽唾液。而那家人呢,一遇到这种情况,就知道黑旦今天是没吃饭的去处了,就在开饭之时用一个大海碗,给他冒尖冒尖地盛一碗饭,交给他;他便埋倒头,唏哩呼噜,几口就完了。完了也不谢,扒开个门缝,把碗从门缝放进去,走了。多少年了,他好像从来没回过他们村子。也不知晚上他在什么地方休息。第二天一早,人们准能在他老待的地方看到他。

  这时,如果有哪一家有重活了,也不用大人去说,只消派个能说话的孩子,去了吆唤一声:“黑旦。”他就知道今天有活干了,就兴颠颠地跟了那小孩,拐来绕去,来到需要帮忙的人家,站在门口等候吩咐。一会儿,一位大人出来和他如此这般地一说,他就操起家伙,悄没声息地干活去了。

  黑旦帮忙,一般担炭最多。他担的炭,不仅块大,而且石头少、煤沫也少。担完了,还总要帮你像砌墙一样把炭垒起来,方方正正,很整齐,很干净。有时也帮买买粮,挑挑水,或者劈柴,和泥。总之,他帮的忙,一般又总是粗活。

  黑旦帮忙,人们都比较放心。知道他不耍奸,不使猴,所以人们也往往在他帮了一天忙以后,总还愿意好好招待他一番。说好好,并不是大鱼大肉地搞上一顿,而是不管好歹,管保他一天肚儿圆。黑旦极能吃,碗大的玉米面发糕,一顿能报销它三个。碰上白面馒头,那就还得添上一两个。他从不挑食。他吃什么都好像挺香。如果有时他吃饭,你正好也在一旁,你看着看着,也就开始觉得饿了,还一口一口紧往肚子里咽口水。如果碰上哪家有了红白喜事,他也总是第一个去帮忙的。比如,搭个棚子啦,打个墓啦,烧个枕头啦,摸摸材底啦,随便什么活,你吩咐吧;吩咐了,他准干得汗泼流水的。

  我刚搬到这里的时候,还以为是一个乞丐哩,因为他既穿得破烂,面皮又黑,就好像自从他妈生下他以后,就没好好洗过一次脸。头发乱蓬蓬的,一绺一绺的,都好像快粘成毡片了。后来时间长了,我才一点一滴地知道了一些他的身世。

  原来他是个很要强的人。三十多岁的时候,老婆便扔下他一个人和刚刚两岁的男孩,独自去了。为了孩子,他就没再娶。他又当爹,又当妈,好容易把孩子拉扯大了,娶过了媳妇,他得了一场病。病好了以后,却落下个毛病。不能洗脸洗澡。一洗就犯,一犯就死去活来(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媳妇嫌他脏,就不三不四地说了他几次。他就跑出来,再没回去过。后来儿子媳妇找过几次,劝他回去,他都没答应,也就算了。只是过个时头八节,儿子或媳妇找来给送点吃的,也就完了。后来听说媳妇养了孩子,他就攒了几个钱,给孙子买了件衣服,悄悄搁在儿子家门口,走了。

  前些时听说黑旦“老”了,我还有点不信。后来过了几天,我下班回家,刚巧碰上一队出殡的行列,吹吹打打地从远处的村子里走来。等到跟前一问:果然是黑旦“老”了。

  再看那披麻戴孝的,一个像一扇门板一样高大的汉子,扶了棺材,一路呜呜地嚎,嚎得就好像他的嗓子里正有木匠在用木锉锉木头。后边一个妇人,用一块白纱布蒙了脸也噫噫地哭。我想这大概就是那儿子和媳妇了。再找孙子时,却见前边一个五尺高的后生,十字披红,双手举了一根引魂幡儿杆跌跌撞撞地头里走着。时不时双肩抽动一下,又抽动一下。我想,这也许就是那黑旦给买衣服而不进家门的长孙吧?后边送葬的人,显然是那村子里的,黑压压的一大片,低了头,盯着自己脚尖前边的路,默默地思索着一些永远也弄不懂的事情。再前边,是一队吹鼓手,一路走,一路呜哩哇啦地吹些自古流传下来的小调。

  走到我们附近时,一些老人、孩子、妇人,都跑出来看,还一边指指画画地说些什么。

  这时,那行列不知什么缘故停了下来。赶到前边看时,却才知道,原来是老让黑旦帮忙的几户人家,把那吹鼓手截了下来,点名让吹《光棍哭妻》。于是,便有家人去说:“我们这是发引,不是走街……”答:“那是旧习惯,我们要按新的来。”吹鼓手们便憋足了气,鼓起了腮,果然咿咿呀呀地吹了起来。末了,其中一个妇人走出来从衣兜里掏出五元钱,递给吹鼓手领班的,便放行了。


  却不想,没走几步,又被一个人拦下来。一问,又是点名让吹《光棍哭妻》。领班的有点纳闷,问:“换个别的不行吗?”答:“不行!”又说:“换个比《光棍哭妻》长的,好听的。”答:“不行!我们就想听《光棍哭妻》。”于是又吹。吹完了,又是五元钱。之后,放行。


  走走,出殡行列又停了下来。一问,又是点名让吹《光棍哭妻》。这回,领班的也不问了。反正有人给钱,愿吹什么呢,都行。于是,那咿咿呀呀的旋律便又响了起来……

  就这样,小小一个送葬行列,竟在这里耽误了两个钟头。吹鼓手们吹的,一直是那令人心酸的《光棍哭妻》。只可怜那些杠夫,竟活活让压了两个钟头。现在,这件事已经过去好些年了,但是,每当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耳边便响起了那令人难忘的凄婉悲凉的旋律。

  据说歌词是这样的:

  正月里来正月正,

  家家户户挂红灯。

  人家有妻红灯挂呀,

  光棍无妻挂呀挂不成!

  死了老婆好伤心……

  一直唱到十二月。月月都有月月的词。

  唱到伤心处,人群中竟有人不由落下两滴伤心的泪,叹道:

  “唉——黑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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