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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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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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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   人

1

  “找啥呢!”老伴说,眼睛细眯眯的,头发里早已夹杂了些白发。“一进门就瞎翻腾。”她又说。

  “找啥呢——虎儿前日那封信呢?”老头像生谁的气,言语里透着一股烦躁。“哪去了? ”他又说,把头扎在柜子里,“尽瞎扔!——不知那是孩子的信?”

  “这是咋了?”老伴说,“恼哼哼的,又是谁招你了,惹你了?找我煞气。”

  老头气得一抬头,碰在柜子上。

  “咋了?孩子打仗去了。”他生得瘦瘦小小的,脸上的皱纹因咧嘴而变得更稠密了。“人家外面都吵塌天了。”他揉着头上被碰得肿起来的疙瘩说。

  老伴有些不信,但见老头说得认真,一时便慌了起来。

  “那你咋不早说?”她抱怨道。

  “跟你说,你还得听呢。”他带着哭腔说,“哪去了?”他把头又扎进柜子里。

  “啥?”

  “哎呀——信!信!”他又扬起头,着急地直搓手。

  “谁知道你问啥呢——你又不明说。”老伴委屈地说,“你看看在不在粮本里夹着。我记的那天……”她凑过去寻出粮本。

  他一把夺过粮本,一翻,果然在,就急忙打开信细细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便不由重重地“啊”了一声。

  “唉唉!唉——孩子明明暗里说,要到前线去,咋了我当时就没看出情由……我这还叫人哩——唉唉,这还活啥呢!孩子明明暗里说,要打仗去呀,我咋就没看出情由……”

  他跺着脚,连连呼唤着虎儿。

  老伴也一旁一迭声儿地说:“虎儿,你可让妈咋办呀?”

  “唉——坏了!坏了!”他呻吟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就到柜子里找出张纸来,一半是对老伴,一半是对自己,说:“给我虎儿写封信,给我虎儿写封信……”

  老伴听了,忙止住叫,说:“你,你问问孩子……”

  眼睛里透着急切。

  他好像没听见老伴的话,自顾自地趴下就写。

  老伴看着老头,眼睛随着老头的笔,在纸上转过来转过去。

  “你写上,”她说,泪花在眼框里闪烁着,“让他学得机灵点,甭介瞎撞,像个猛张飞似的……”见老头没动静,就凑过去关切地问:“你写些啥?……你给念念……”

  老头从纸上抬起头,茫茫然看着老伴。他在想一个词儿。“怎么说来着?”

  老伴又说:“你给念念……”

  他愣了愣神:“嗯?”

  “哎呀,你给念念,”老伴着急地说,“说了几遍了,你给念念……”她有些不高兴了。

  他这才从头念道:

  “虎儿……”

  可是没念几句,他就刹住不念了。咋能这样写呢?孩子兴许还在原来那儿呢……尽写些不吉利的话——爹妈想死你了……老天保佑我孩,呸呸!这叫啥话呢?碰着孩子没去打仗,还在原来那呢……他慌忙把那信撕了。老伴见了,就睁大眼睛问:“你咋把信扯了?”

  他说:“写坏了……”到底写坏了啥,他没对老伴说。他生怕说漏了嘴,会对孩子不利……他又找了张纸,重新写道:“虎儿……”

  老伴见他又写,就说:“你写上……你写上……”

  他被缠得烦了,就没好气地顶撞老伴道:“哎呀,我说你就少说一句吧……”

  老伴听了,觉得受了委屈,就红了眼圈儿,说:“咋了?我的孩子——只许你说,就不许我说——我还偏要说……”说着不由扑簌簌落下泪来。

  他睃了老伴一眼,叹口气,摇摇头。——问他还在原来那不?要在,就谢天谢地了!

  “我说的,你写上没?”老伴不知什么时候抹干了眼泪,又说,“你记的写上……”

  他又睃了老伴一眼,见她满脸哀求的样子,便叹了口气,说:“唉——你让我写啥呢?”

  他觉得老伴很可怜,很想好言安慰几句,但又不知说啥才好。于是,一股凄怆之情突然涌上心头。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孤独。他默默看着老伴,发现老伴突然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而他自己也感到精力不足了,好像生命正从那里悄悄溜掉,想往住抓也白费精力。

  “你想说些啥呢?”

  他不由改用一种柔和的口吻说道。不知怎么,他总觉得眼下只有老伴还能给他一点帮助,使他的孤独暂时还不成其为现实。

  “你就说……”老伴忍不住又闪着泪花说。但见老头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忍了忍,接着道:“你写上……”

2

  ……信发出去了。

  他和老伴的心也随着发出去了。老俩口一时感到很疲乏,所以就一天啥也没干。吃饭的时候,也只是稍微挨了挨嘴唇便搁下筷子不吃了。老俩口一直厮守着,直到深夜两点多了,才和衣躺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老头就去邮电所等着。等邮电所一开门,就进去问:“问您儿——有我的信没有?”

  邮递员问他叫啥,他就说给人家。邮递员就在来信中翻寻起来。

  他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半天不出一口气。

  邮递员抬起头说:“没有您的信,您再等等哇。”

  他说:“不能哇?”似乎有些不相信。

  邮递员就又找了一遍,依旧对他说:“您再等等看,说不定明天就会有您的信了。”

  他顿时像蔫了的黄瓜,耷拉着脑袋走了。

  第三天一早,他又来了,问:“问您儿——”

  邮递员看着他,忘了老人是谁。

  他说:“有我的信没有?”

  邮递员“噢”了一声,想起老人昨天来过,就说:“您叫啥啦?我忘了。”

  他又告诉了一遍。

  邮递员低头找了一阵,抱歉地对他说:“您再等等看,说不定明天肯定来。”

  他又耷拉了脑袋。

  邮递员就好奇地问:“您是等谁的信呢?是不是……”

  他看了看邮递员,轻声说:“儿子。”

  “儿子?”邮递员又说,“儿子怎么了?是不是……”

  他没作声,只是茫然地看着邮递员,然后便艰难地车转身,一步一步地拖着两条腿走了。他没有勇气把真相告诉邮递员。

  第四天。

  第五天。

  第六天……

  一晃十天时间过去了。他天天都去。去了说一句:“问您儿——”就再也不往下说了。

  邮递员已经从别人那里听到了老人的事。所以也很替他担忧。每天一见到他,就侧转身,不忍心把没有信的消息告诉他。

  他起先还一再追问。但后来一见邮递员的样子,心里也明白了几分。所以干脆连“问您儿”也没有勇气往出说了。

  一天,他刚走进邮电所,邮递员就拿着两封信说:“您的信。”样子并不怎么轻松。

  但是,他却高兴得一把抢过来,飞也似的跑回家去了。他要和老伴同享终于有信寄给他们的幸福。说不定虎儿还在原来那儿的消息就在这信里明明白白写着。他高兴地一脚踹开门,还没进屋,就连声说:“信!信!”

  然而,他和老伴都白高兴了一通。原来那信是他在外地工作的大儿子和女儿来的。他们都非常关切地问他们的父母:虎虎弟弟可有消息吗?

  这更增加了他和老伴的担忧。他们两人呆痴痴地坐在那里,一直等到天近晌午了,才想起给两个子女复信。

  这以后,老俩口的身体几乎垮了下来。老伴头上的白发明显地增多了。眼睛也眯缝得更厉害了。眼窝深深的,现出两个圆圆的黑圈儿。老头的身体仿佛更瘦小了,脸上的每道皱纹都好像加深了许多。目光痴痴呆呆的,整天无精打采的样子。井已经是不下了。他批了长期病假。

  但是尽管如此,每天一早,他还是照旧跑一趟邮电所,看看有没有虎儿的消息。

  老伴则唠叨得没完没了,隔上一会儿就催老头再去邮电所看看。他们心里都已经有了某种预感。但他们只是不去说破。他们还希望兴许哪一天儿子的信就会向他们飞来。

  他们都在心里以孩子忙、顾不得写信为借口来安慰自己。

  一天,老头对老伴说:“咱们也买个半导体哇,成天闷闷的,啥也听不到……”

  老伴看一眼老头,就给他取了五十元钱,说:“就是!我也这么想,成天闷闷的,怪憋得慌。”

  他说:“唉,二十就够了。听说商场有十八块的呢……”

  但半导体也没有消去他们心头的忧虑。他们还是没一点虎儿的消息。于是,一天到邮电所的时候,老头又对邮递员说:

  “给我买一张报纸,要有打仗的……”

3

  就在他们的希望一点一点消失了的时候,一天一大早,邮递员突然兴冲冲地跑来说:“快看!您的信来了!您的信来了!”

  他高兴得一把抢过信,紧紧抓在手中,贴在心口上,仿佛他一松手那信就会飞跑似的。

  老伴嘴唇颤抖着,连连道:“可盼到了!可盼到了!”眼睛里两汪混浊的泪水久久噙在那里。

  这样过了好大一阵,他才拆开信。

  老伴急忙揩掉眼泪,紧张地望着老头和他手中的信,恨不得他快点看完。

  邮递员也将眼光紧张地投过来。

  空气似乎也凝滞不动了。屋子里真静!

  可是,老头没看几句,就像一头受了重创的野兽,猛地抱头痛哭起来。老伴立刻像抽走了骨头,软绵绵地跌倒在地上。

  邮递员眼睛望着顶棚,一口一口往肚子里咽着泪水。

4

  几天以后,虎儿所在连队的指挥员收到了一封从祖国塞外煤城寄去的信。尽管信的内容唠唠叨叨,而且多处出现语无伦次的现像,但信的主要意思指战员们领会了。这就是:要狠狠打击“狗日们的!”“不能留情!”对于这些忘恩负义的没良心的家伙,就是“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也难解我心头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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