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 人
老苗在南山石头房住了将近二十年,但认识他的人实在不多。他除了上班,买粮购菜,挑水运煤,一天很少出门。住在一起的邻居们,很少听到他大声讲话。他的家里总是静悄悄的。
他今年约五十五六了。但他那样子,看上去,却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大好多。他个子不高,焦黄焦黄的面颊上,过早地爬满了一道道很深的皱纹。他的牙也早已掉光了。一张嘴好像塌进了深深的黑坑。两只眼睛总是看着脚下,很少有抬起来看人的时候。
他在矿上机分厂当车工。每天上班,一换了工作服,他就一步也不离开车床。工间休息时,别人都凑在一块儿有说有笑地海聊。他却往车床旁一蹲,顺手掏出个用羊腿骨做成的水烟锅,捏一撮水烟,吸两口,“噗”地吹一下,再捏一撮水烟,吸两口,“噗”地吹一下,直到别人休息好了,他也过足了烟瘾,便使劲甩甩水烟锅,艰难地站起来,艰难地干自己的活去了。他觉得自己的腿越来越不行了。僵,也沉,他感到自己的确是老了。
他似乎一年四季都是这样。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他和谁有过亲近的举动。工友们都听说老苗娶了个谁见谁爱的媳妇,就经常有人和他开玩笑,可他总是默默地,不吱一声。
但是他却有—个很怪的绰号:苹果老汉。苹果和老汉怎么挨得上呢?这里或许有一段故事。他自己不说,别人也无心追究。只是开口闭口地叫:“喂!苹果老汉。”他一准一叫就应:“哎。”声音低低的,眼睛看着脚下。
如果不是那年有一件事,人们或许至死也不会知道这个绰号的来历的。
那是一九六六夏天的一天,市革委主任王金贵到矿上视察,他和工人们都列队站在办公楼前迎候。几辆小轿车开过来了。矿革委主任们都整整衣冠迎着小轿车走去。这时,开在头里的那辆小轿车却突然在一位工人跟前停下了。这人就是苹果老汉。
当时苹果老汉根本就不知道将要发生的事竟与自己有关。他毫无目的地和大儿看着那辆停在自己面前的小轿车。
小轿车的门打开了。从车里走下一个身着草绿色制服,身体保养得很好的中年汉子。这人便是市革委主任王金贵。
王金贵走下车来,上上下下地一个劲打量着苹果老汉。
苹果老汉被看得浑身像插满了刺似的,头上不由得出了一层大大的汗珠。
王金贵来到苹果老汉面前,又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便突然喜出望外地紧紧握住他的双手,连声叫着:
“事务长,事务长,原来是您哪!”
苹果老汉微微抖动了一下,怔怔地好像一个木头人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王金贵又说:“您不认识我啦?我就是您原来的老部下——小王呀!”
这时,矿革委的主任们早己都围了过来,见王金贵这么说,一个个急切切地问道:“怎么?王主任,您们认识呀?”
“咋?王主任,您原来还是他的部下呀?这怎么可能呢?”
也有人赶忙向别人打听这位王主任的“事务长”是谁,干什么工作。
王金贵满面春风地对围过来的人们说:“是呀!快二十多年了,我到处找他,想不到今竟在这里碰见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呀。哈哈,哈哈哈……”
可苹果老汉还是没回过神来。
王金贵就又说:“怎么?还没想起呀?我就是那个——您最疼爱的调皮鬼——小王呀!”
直到这时,苹果老汉才似乎依稀记起了那个老和他开玩笑的小鬼小王来。他抬起头,高兴得眼里闪着泪花,连连说:“您原来就是那个小、小王——主任呀!”
于是,两位老战友便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于是,苹果老汉便被矿革委主任们掇宝似的和王主任一起簇拥着让到了矿革委会议室……
于是,苹果老汉的那一段鲜为人知的经历一时便被人们传为佳话。
原来,苹果老汉所在的部队正是解放大同的那支部队。当时,他当事务长,王金贵是给养员。他们驻扎在大同煤矿所在地——口泉,负责大同煤矿的接收工作。
接收中,他认识了当时正在口泉慰问解放军演出的梨园小旦——他现在的媳妇。两人一来一往,竟好得拆不开了。这事让部队首长知道后,就把他找去谈了半天活。
苹果老汉两天两夜没吃没喝。
小王就把小旦给他找来。两人关在屋里叽叽咕咕说了半天话,便于当夜挟起铺盖跑了。小王到处找,部队也派人找,直到部队南下的前夕,才在一个深山洼里的一间简陋的土坯房里找到他俩。
小王说:“事务长,部队要走了。”
“嗯。”苹果老汉应道。
“你不跟着我们走了?”小王关切地问。
“嗯。”苹果老汉又应道。
当天晚上,小王又来找他,想好好劝劝他。还没敲门,便听到小旦说:“你走哇。别为了我,把部队上的事丢了。”
苹果老汉说:“丢就丢了吧。”
“那你——”
“我丢不下你呀……”
接着,便又听那小旦说,“别了。一个臭脚板,有啥好闻的。”
苹果老汉说:“不臭。好香着呢。”
“香——香个啥?”
“就是香嘛。”
“咋香?”
“好像苹果味儿……”
“去你的。我听你说了好些了,都是苹果味,就没有别的味?”
“有。”
“啥味?”
“苹果——”
“还是苹果味。你呀——”
听那小旦娇滴滴地念了一段戏文:“你但知香脆之可亲,不觉倡优之为贱,欲汉同堂以肄业,甘为花面而不辞。这等看来,竟是从古及今第一个情种了,我如何辜负得你。”
苹果老汉也拿腔作势地随口念了一段戏文:“这里也无人,小娘子,你近前来,我与你做个女婿……”
小王听了,忙掩了口笑着走了。
想来,苹果老汉大概就是这么来的,令人不解的是,矿上的人们怎么会只知道绰号,而不知道绰号的来历呢?
之后,苹果老汉便糊里糊涂地过了一段梦一般的日子。他怎么也解不开,矿革委为啥一有上边的人来了,总要把他叫去陪陪,还说已经派人出去给他调查去了,说是材料取全了,就一准给他办理已经中断了二十多年的党籍。这一切都是为了啥呢?他实在弄不懂。
王金贵一开始还隔三差五地坐着小轿车来看看他。后来,慢慢地也就很少再来了。
苹果老汉渐渐地被人们遗忘了。
他还是当他的车工。还是一到工间休息时,就往车床旁一蹲,顺手掏出那个羊腿骨水烟锅,捏一撮水烟,吸两口,“噗”地吹一下,再捏一撮水烟,吸两口,“噗”地吹一下。
再过三月,苹果老汉就该退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