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 人
兰柱和刚才与他擦肩而过的老人住在一栋房。他在东头,老人在西头;老乡,一个村,只隔一条河。按老人和兰柱父亲当年的话讲,兰柱应该叫老人“外父”。他也确实一直在叫。但从几天前起,他忽然明白了“外父”的意思,就再也叫不出口了。如今碰见了,外父是再也不能叫的。大伯?他不清楚他和爸爸谁大,所以连叔叔也难以出口。该叫什么呢?所以刚才他在犯了一阵踌躇之后,才只好硬着头皮用“您”来凑乎。“您”——这称呼多不顺口。嗐!
走了一阵,兰柱放慢了脚步,他并不是嫌老人,老人很好。他知道,尤其对他。记的从他记事时起,老人就一直像对儿子一样待他。不!有时比儿子还要亲上三分。
老人只有一个儿子,才八岁,刚上学。前边三个女儿,大的比兰柱小五个月。叫莲莲,和兰柱在一个班上学。
兰柱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件事,爸爸从北京带回两枚毛主席像章。莲莲想要,爸爸就说;“叫公公,叫公公就给你。”莲莲就叫公公,爸爸说:“哎!这就对了。”于是就给了莲莲一枚,兰柱也想要,就对爸爸说:“爸爸,我叫你公公,你也给我一个……”结果遭到爸爸的一顿呵斥!还说“你看看莲莲……”
是的,你看看莲莲,兰柱又想起了爸爸的话,而且就在耳边频频响着。他当时的确看了看莲莲,黑溜溜的头发,亮晶晶的眼睛,一对酒窝深深地嵌在两个红润润的嘴角旁。莲莲当时还抿着嘴吃吃地笑,酒窝圆溜溜的。他就骂了一句:“笑屁呢。”结果又让爸爸斥责了几句。告诉他不许欺负莲莲。他也确实从来没有欺负过莲莲,还处处地护着她,谁如果冒犯了她,他就用拳头教训谁。他是很厉害的,但有时也会碰到比他厉害的,他就吃一顿拳头。可每每记在心头,准要寻机报复了才算了事。比如,偷偷地给人家门上尿一泡尿啦,等等……
兰柱想着莲莲,觉得外父很亲,就轻轻叫了一声:“外父。”但马上又闭口不言声了。他还是学生。他怕人家听见了,会说他和谁谁搞对像,那才羞得慌呢。多不好意思……
说来奇怪。从前不懂得,兰柱也不觉得莲莲怎么样。如今晓得了,倒是一天也离不开莲莲了。他喜欢莲莲的头发,喜欢莲莲的眼睛,喜欢莲莲身上的那股气味,淡淡的,香香的,尤其喜欢莲莲笑时的那对酒窝。他还喜欢莲莲走路时的样子,喜欢莲莲说话时的声音,慢慢的,甜甜的,软软的,怪亲的。他还喜欢莲莲使用过的东西,喜欢和莲莲一起玩耍的女同学。总之,凡是和莲莲有关系的他都喜欢。他常常因为自己的弟弟妹妹和莲莲的弟弟妹妹吵嘴打架而怒火万丈。
兰柱来得早了点,同学们都还没有来。莲莲也没有来,这使他感到很不自在。好像缺少点什么?他非常后悔自己来时没有顺便叫上她。于是,他一会儿煞有介事地跑到校门外往莲莲来的路上望望,一会儿又回到教室里,在莲莲的座位前站站,想象着她坐在这里的神态,眼睛忽闪忽闪的,时不时用手掠一下掉下来的头发,扭头冲他微微一笑,嘴角旁的酒窝便清楚地一现。
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来了。教室里开始热闹起来。有几个同学想拉他出去玩,他拒绝了。他显得很不安。他担心莲莲会不来了。不来可就坏了。不来他会觉得这一天很没有意思。他想回去看一下,但又怕迟到了,会挨老师“尅”的。他好像丢掉了什么,恍恍惚惚,很不平静。
莲莲终于来了。他松了一口气。想过去问问她怎么迟了?上课的铃声响了。
兰柱和莲莲只隔一个人的座位。也是一东一西。因此,在班长喊过“起立”,老师说声“坐下”之后,他就不由自主把头捩过莲莲那面。莲莲今天穿了一身刚刚洗过的蓝衣服,她总是这样,很干净。从来没有见她的衣服脏过。她的衣服已经洗得泛白了。
兰柱看看她。一缕刘海恰到好处地搭在她的额头上,显得比往日更招他喜欢。他看得入了神。被同桌捅了一下,才发现老师正在叫他的名字。他慌忙站起来,同时感到一股火辣辣的感觉冲上了他的脸颊。他的脸红了。
回答完老师的提问,他好久都没有平静下来。他好像觉得同学们都在看他,包括莲莲也在看他。他的脸颊更烧得不得了。他似乎听到同学们都在心里笑他。他怀疑自己的秘密已经给人知道了,就再也没敢扭头去看莲莲。
下课他也没看莲莲一眼,直到放学回家。
晚上兰柱第一次失眠了。他开头还一个劲地想莲莲,想今天课堂上的事,想其他许许多多的东西,但后来他的头就疼开了。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又不敢惊动母亲。他就翻过来掉过去,想使自己睡下来,但终究不成!他越着急,心越亮,脑子里想的东西越多。
天快亮的时候,母亲发现兰柱病了,就让莲莲给他请了一天假。躺在家里,兰柱觉得更不对劲,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清,一会儿混,一会儿是这,一会儿是那,又晕又沉,又憋又疼。
中午一放学,莲莲就过来了。问他好点没?他只不作声,一个劲地瞅着莲莲傻看。莲莲被看得羞红了脸,轻轻说声:“我走了。”便慌慌抽身走了。
直到这时,他才恍然明白过来,是他让她从自己身边走掉的。他很懊悔。他想喊她回来,但她已经走了。他的病却见好了。
下午,他上学了。
时间飞也似的过去了。
兰柱和莲莲高中毕业了。兰柱应招下了井。莲莲应召插了队。插队走的那一天,兰柱去送莲莲,本来他有好多话要在这时说的。但不知为何,他终究一句也没有提就让她走了。他还记的莲莲临上汽车时望着他的样子,热烈而又多少带点失望,但又充满了千言万语。他知道,她是爱他的。
过了些天,他收到莲莲寄来的一封信。从她寄信的地址来看,他一下子就猜到她这样做的意思。她是怕人知道才寄到他单位的。(莲莲走的时候兰柱已经下了井,所以他的单位她是知道的)
莲莲在信中说:她的生活还比较好。村子里老乡们都怕她们累坏了,暂时让她们只做些轻闲活计。她还在信中询问兰柱近日怎样?安咐他下井千万注意安全。信的末尾,莲莲写了这么一句:“我很想家,常常夜里睡不着,你能来看看我吗?”
意思是很明显的,兰柱又高兴得一夜没合眼。所以第二天只好请了一天假。
怎么给她回信呢?就说我马上就去?可我并不认识她插队的村子。怎么办呢?……兰柱思前想后,就在回信中写了这么一句话;“我不认识你插队的村子,最好请你回来领我一趟。”当然还有好多在送莲莲走时没有说的话也都写了进去。
封好信,贴好邮票,再在信封上写上莲莲的地址,他就兴高采烈地寄信去了。
可是他的信并没有寄出去。因为他将信放在了寄来的信件当中了。(注意!在矿山很多地方,来往信件邮递员是从来不往人们手里送的,而只是在几个固定的地点一扔,再把走的一拿,便全完了。所以,常常有人不知道有自己的信件,而寄的时候又往往老出差错。即使现在,个别地方也还是这样。希望读者不要大惊小怪。)
他当然没有发现。如果他发现就好了。但他确实没有发现,一点也没有发现。他每天都在盼着来信,或者莲莲回来,但就是盼不到。他到莲莲家去看,去问,也没有一点消息。后来,他在一次事故中受了伤。
等他从医院回来,时间前前后后已将近一年多了。
一天,莲莲终于回来了。他就高兴地跑去看她,却遇上了莲莲痛苦、责备、冷淡,而又无可奈何的目光。他愕然了。他不知道他俩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想起了她的信,也想起了他的信。他不由自主地来到寄信的地方。蓦地,写在黑板上的“某某电报”“某某信”的字样像雷一样击中了他。他想起来了,他就是把信放在这里的。他慌忙跑过去疯一样地在一封封信件中寻找着,寻找着……
夜里,他又失眠了。然而这一次比哪一次都痛苦。他辗转反侧,泪水浸湿了枕头,也洇湿了莲莲给他寄来的唯一表示心迹的信,然而他却让她从自己的身边走掉了,永远地走掉了。他打自己的耳光,揪自己的头发,骂自己粗心,骂那几个该诅咒的字……
又过了半年,莲莲和同村的一个知青结婚了。莲莲请兰柱去,但他没有去,他让母亲给她送去了一对鸳鸯绣枕——这是他早托人从北京千方百计给自己买的,现在却送给西头的莲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