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 人
老周这个人,不是我去年底发表在台湾《联合文学》上的那个《老周》。那个《老周》是个从乡下到我们局下夜的老铁匠,这个老周却是我的一位同事。他在我们局里当办公室主任。
老周这个人,个子老高老高,生的一身白肉,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说他很有意思,并不专指什么,而是说他说话办事,总有点那个——用我们大同人的话说,意思是老周这个人缺点心眼。隔个一年半载,总要做出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但是人却是个好人,决没一点损人利己的念头。当初,领导决定提他当办公室主任,大概看准他的就是这一点。没有花花肠子,领导吩咐干什么工作,他就干什么工作,肯定干得一丝不苟,决不会偷奸取巧,更不用操心他会在领导背后使坏,捅下什么乱子。
说起老周的缺心眼,局里的同事们,都会说出他的一两件奇闻轶事来。
最典型的就是下面这件:
老周被提任办公室主任那一年,市局组织各分局办公室主任到深圳考察学习,走了二十多天。考察回来后,老周就觉得下部不舒服,老觉得那里奇痒奇痒的。他就到医院找医生看了看。医生说他患上了性病。他心想:日他妈的!我怎么能得上性病呢?想来想去,他怀疑是老婆给他传染的。要不,他怎么会得上这种病呢?他又没粘过任何别的女人!就是从深圳回家后那天晚上,他和老婆做过那事。此外,就再没有过。肯定是他到深圳走的二十多天,狗日的不知和谁,乘我不在家,干了那事……想了想回来那天晚上,老婆和他干那事时,高兴得那个样子——那全是装出来的!狗日的!你倒会装洋蒜!
晚上回了家,他咋看老婆都好像是装的,便问也没问,就把自己那套被子抱到另一间屋子去了。他不愿再和老婆一个床上睡了。他要和老婆分居。好在孩子在外地上中专,不在家,就他和老婆两个人,也就省却了不少啰嗦事。
当初,老婆也没太往心里去。可日子久了,老周一直和老婆分居着,老婆心里就打开了鼓:这是咋的啦?没因没为的?问了老周几次,老周也没给个好脸色。老婆便想:这不定又是在哪听人说了啥话了……管他呢,慢慢他会好的!
可是,老周并没有慢慢好起来,好像老是疑神疑鬼似的——老婆心想,大老爷们,兴许是在外边怄了谁的气,或者是咋了,又不愿放下那个臭架子——也罢,我是女人,我主动点,不就……
于是这天晚上,老婆见老周到另一间屋子睡了,就脱了个精光,悄悄钻到了老周的被窝里。
谁曾想,老周睡梦中竟“咚”地跳下地,揪起老婆就把她推出了屋子。临了,还从里把门锁上了。
老婆被他弄得糊里糊涂地,躺在被窝里,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委屈,蒙住被子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起来,两个眼睛就像两只熟透了的桃子,红红的,亮亮的,似乎一捅就会流出水汁来。
这样又过了好长时间。
这一天,老周和办公室的几位同事在外边喝酒完得晚了,回家老婆已经躺下了。他就哼哼着,脱光了衣服,醉醺醺地钻进了老婆的被窝里。
老婆猛不丁醒来,一见是他,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这是干啥?”
老周嘿嘿笑着,一口酒气,说:“那还干啥——”说着伸出手就要往倒按老婆。
老婆想起自己被从床上揪起来推出屋外的情景,哪里能容得他:
“你这会儿想起老婆了啊——你忘了你咋揪起我往外推的?可我没忘!我这辈子也忘不了!告诉你:别以为你是男人,想干啥就干啥——想了,就来;不想了,就不管别人了,没门!”
可老周正在兴头上,于是两个人就在床上滚来滚去地折腾了半天。最后,还是老婆做了让步——她哪里是他的对手,老婆气喘吁吁地说:
“这么吧:你要想干,就说一句让我听了高兴的话,我就让你——”
老周擦了把脸上的汗,问:“啥话你听了高兴?”
“你自己想去!”其实,老婆心里只要听他说一句“我爱你”就行了。可老周就是想不起这句话。他抱着双臂,一会儿坐到床上,一会儿跳下地,费了好大劲,才高兴地一拍大腿,大声说:
“我想起来了!”
老婆问:“啥?”
“完了给你三百块!”
一句话,把老婆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看看!这就是老周这个人……
然而,谁也没想到,老周这个人最近却干了一件非常露脸的事。
近几年,社会上各行各业经常组织一些向贫困山区捐款捐物的送温暖活动。起初,这本来是一项自发组织的群众活动,可越到后来就变成了各级政府组织的一项政治活动;似乎哪个单位在这项活动中组织得好不好,便成为考察哪个单位领导班子得力不得力,各项工作搞得好不好的一项非常重要的具体工作了。于是便有了很多结对子、一帮一的扶贫组织。我们局也同近郊的一个穷山村结成了对子。结对子签字仪式那天,老周理所当然地同各位局领导一起到了这个穷山村。他是办公室主任嘛。
在这个穷山村里,老周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他做梦也没想到,到了这个年代了,居然还有这么贫穷的农村,而且几乎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他从心里可怜那些农民们,觉得政府组织的这项送温暖活动太应该了。这些农民们,他们常年住在那么破烂的房子里,过着那么艰苦的生活,这是住在城里的人们无论如何都是难以想象的。村里的孩子们,十几岁了,都还赤着屁股,头发长得就像一堆乱草,没一点光泽。
从那个山村回来后,第二天,老周就向局领导建议,马上组织一个募捐活动。要求局里的干部们人人都捐出一两件衣物来,先给那些还光着屁股的孩子们弄件衣裳穿。局领导自然不好说什么,也就原则上同意了。于是,老周就在黑板上将这一决定写了个通知,要求以科为单位,三天后必须完成。
晚上回了家,老周翻箱倒柜地找衣服,结果一件像样的也没找到。他问老婆:“咱们孩子以前替下来那么多旧衣服都哪去了?”
老婆问:“你找旧衣服干啥?”
他便把这次在那个穷山村看到的,和局里这次组织的送温暖活动一一和老婆说了,老婆笑着说:“早就没有了。”
老周问:“哪去了?”
“以前早一件件地捐出去了,哪里还有?”
“这可怎么办?建议是我提出来的,结果是我一件也没有——这可怎么向局长交代?”
老周一时没了主意。
还是老婆提醒他:“到你妈那儿看看去,兴许那儿还有呢。”
他便连夜跑到母亲那儿,然而母亲家的旧衣服也早让他拿去一一捐献了。哪里还有剩余的?!
老周愁眉苦脸地从母亲家回来后,躺在床上翻了一夜烙饼……
第二天,他还是没想出什么办法。
第三天,也就是局里规定的最后一天,没办法,他跑到商场干脆花了250元买了一套现成的。
这事让老婆知道了,和他大吵了一场,骂他:
“你个大鳖头!谁让你花250买套新衣服呢?”
他说:“谁也没让。”
“那你为啥要买?”
“我找不到旧的呀。”
“找不到旧的就买?你不会把你身上穿的这件捐出去,用那250元再给自己买件新的……”
“我这件能给孩子穿?”
“不能改了?”
“改了太可惜了。”
“你买新的就不可惜了?”
“那可惜啥!给孩子们穿上了,那可惜啥?”
“穷孩子们能穿上?”
“咋了穿不上?”
“那么新的好衣裳,你想想能落到穷人家里?”
“那能到了哪?”
“早让村里的干部扣下给自己孩子穿了。”
“哪能那样呢?!人家可都是领导干部,又是共产党员……”
“什么领导干部,共产党员——屁!天底下就你这号人还信这……不信?等你下次去了看看,你那套新衣服如果没穿在村干部孩子身上,你把我这双眼睛抠了!”
转眼冬去春来,老周陪局领导到那个村里送买种子的捐款,果然应了老婆说的那话!他买的那套新衣服果然穿在大队支部书记儿子的身上。上衣兜里还插着一杆黄灿灿的新钢笔。
他就问村支书:“咦!这套衣服你孩子咋穿上了?”
村支书被他这一问,弄糊涂了,就说:
“咋了?“
“这是我上次花了250专门买的,意思是想给村里最穷的孩子穿,不想你孩子给穿了。怪不得我老婆骂我鳖头呢——活该!”
村支书却不高兴了:“你看你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周主任,你说这是你上次专门买的,谁见了?真是——”
局领导忙打圆场,说:“哎哎哎,别误会!你不知道我们老周,他就这么个脾气,走到哪都好开个玩笑。”还直给老周使眼色。
可老周却一本正经:“谁见了?我们办公室人都见了,不信你问问司机小张,小张-——”
局领导一看老周这阵势,就忙给小张丢了个眼色,同时,一把拉了村支书的手,说:“走!闲话少说,咱们还是到学校看看去,看看咱们的希望小学盖得怎样了?”
然而,村支书却不让了,说:“你们看看,你们这个周主任——他说他专门买的,谁信?谁不知道,人们要给都是给的旧衣服,哪有花钱买新的给的?好像就他觉悟高,别人都不行……我大小还是个村支书哩,眼皮就那么薄?实话告诉您吧:王局长,这是我在市里当工人的大孙子上星期回来时给买的。”
老周听了这话,气得眼睛直翻。正待发作,被一位副局长强拉硬拽地拖走了……
从此,老周再也不陪领导们去这个穷山村了。他不想见那个可恶的村支书。还共产党员哩,恶心死了!
眨眼一年又过去了。入冬前,局里决定再组织点过冬衣物,给我们那个扶贫点送去。这回老周没买新的。却特意找了件破棉衣,还又故意缝了几块儿补丁。然后,就在那件破棉衣的衣兜里缝了个小布袋,写了一张字条,装进去,又把口子缝住了。
“妈的,我看你这回再咋办呀?”老周为自己能想出这么个好办法得意了好几天。
这件破棉衣和其他衣服被局里派车送到那个穷山村后,果然分到了村里一位最穷也最忠厚的农民手里。这位农民从前一直没有接受过救济衣物。他只听村里人们吵吵过:城里又给村里拉来些救济衣物,谁家拿两件,谁家分了一件,至于他自己,想也没敢想过。谁知,这一天,村里派人通知他到大队部去,说是有一件旧棉衣要给他。他不信,以为有人拿他寻开心呢。他一天没去,两天没去,三天,村里派人通知他。他去了。去取回了老周捐献的那件破棉衣。
他把那件破棉衣拿回家后,喜滋滋地和老伴说:“旧虽旧点,可里边棉花却絮得挺厚实。今年冬天不用愁了——出去拣肥,穿上这件棉袄,肯定可暖和呢。”说着,便穿在身上试了试,说:“嗯!就是不赖!孩子他妈,不行你把它拆了,给孩子改件棉衣穿吧。”老伴说:“那你呢?”他说:“我好将就。孩子长这么大了,没厚厚实实地穿过一件棉衣。这回就给孩子吧……”他把手伸进衣兜里,乐得在地上连兜了两圈。这时,他觉得衣兜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老在他手心里蹭一下,蹭一下,就摸了摸。果然有个东西。忙把衣兜翻出来,发现兜里还缝着一个小布袋,好生纳闷:“这是什么东西?”喊过老伴让她看,老伴也感到很好奇。用手摸摸,好像里边有纸呢。会是什么呢?衣兜里缝个小布袋,里边装着纸,甭是城里人想干什么吧?——嗐!管他呢,先拆下来看看,又不是偷的……拆下来一看,里面果然有张纸条儿,纸条儿上还写着好几行字。写的什么?这两口子不识字,就只好等放牛的儿子回来。他们的儿子上过三年学,上不起了,就回家放牛了。
天黑了,儿子放牛回来了。他们就让儿子念那张纸条上的字:
农民兄弟:
对不起了!希望你们原啥(谅)我啥(捐)献给你们这件破棉衣。不是我不想啥(捐)好的。是因为我以前啥(捐)献的那套新衣服,我发现并没有分到你们手里,而是穿在了你们村支书儿子的身上。为了这件衣服能保证送到你们手里,我就只好啥(捐)了这么一件破棉衣。希望你们不要啥啥(嫌弃)。同时,希望你们拿上这张纸条儿。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到市里新建东路21号楼1门5号,你们就能拿到1000元啥啥(捐款)。记住:时间最好是上午11点多点。不要早了,也不要晚了。切记!
儿子念完后,这位农民和他老伴怎么也不相信,以为儿子念错了。就拿着这张纸条儿,一家三口一起到村里找那断文识字的先生又念了一遍。
和儿子念的意思一模一样。
这怎么可能呢?天上掉馅饼,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然而,这消息当晚就传遍了全村。人们便纷纷跑到他家,打听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
这位农民还是不相信,以为是做梦呢。
可村里人们却说:“管他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是真的呢?再说市里又不远,你去看看么——大不了就算是进了一趟城……”
第二天,乡亲们就簇拥着这位农民到了市里,并按指定的时间,一路问到了纸条儿上写的地址,找到了老周。老周二话没说,就给了他1000元。
结果,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玄乎。传到后来,传到了一位记者耳里,写了一条社会新闻,登在了最近的晚报上。
谁曾想,这条新闻登出没几天,就给老周带来了不少麻烦。一、老婆和他大吵大闹了一场。嫌他说也不说,就自作主张把1000元白白送给了一个不相识的人……二、社会上的泼皮无赖也找上门来。他们都和他要钱,他说没有,人家不信,说:“你扶贫还一次往外掏1000元呢,哪能没钱呢?”他说:“就是没有。我掏那1000元,就是想帮帮那些苦命的农民兄弟,你们是没见——那些农民可真够穷的。十几岁的大姑娘了,没衣服穿……当然,你们干这一行也不容易。谁不知道这是犯法的事?你们都是没办法,才干这哩。你们说说看,你们要是有办法,谁愿意干这?这全怨社会哩,怪不得你们,你们说……”一席话说得那些泼皮无赖都心里热乎乎的,说:“哎!老周,你真是个好人!我们回去后,告诉兄弟们,肯定从今往后再也不来了!”
然而,这条新闻却也收到了没有想到的好效果。这就是:据有关部门统计,从那以后,人们捐献的衣服,好的都到了老百姓手里,而那些越是破旧的,却都被人截留了下来。
原因为何?据一位不愿透露身份的官方人士说:这些破衣物,都给一件件拆开来,用剪子铰烂了——
他们都想也找到那样的纸条!
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