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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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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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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

  乌  人

 你记不记的?1986年咱们在北京开创作会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你给大家讲了一晚上你在监狱里蹲了三年的牢狱生活。当时我就对你说,有好几个片断都是短篇的好材料。你写吧,写出来肯定是很不错的小说。你记的不?

 记的吧?第二天,李陀还又让你专门讲了一遍。当时李陀高兴的,一会儿拍一下大腿,说:“一个好中篇!”一会儿又拍一下大腿,说:“又是一个好中篇!”这么些年了,你咋不写?你不写,我可写呀。

 不过,别担心,我不会把你讲过的全写了,我只是想用其中的两个片断写一个短篇,别的不会占用你的。

 我记的你当初说过这样一段话:在监狱里,平时都还好说,不是太难熬的,最难熬的就是逢年过节。尤其是除夕晚上,外边鞭炮响得噼里啪啦,你们蹲在里头,那个难熬劲儿就甭提了。这一夜,你们监狱里有一条约定俗成的规定,就是谁也不许哭!谁哭,大伙就打谁。

 在这里,我给设计了一个情节。你入狱后的第一个大年。那一夜的遭遇是你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最痛苦的经历。

 那一天晚上,外面的人们好像专门跟你们这些蹲大狱的人过不去似的。时间还很早,就这里那里地燃放开了鞭炮。

 噼噼噼,啪啪啪,那么响,那么刺耳,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一个时间里同时点燃了手中的鞭炮。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中间还夹杂着很亮很响的二踢脚:

 “砰——磅——”

 “咚——钢——”

 你们号子里的五个人,听着外边不绝于耳的鞭炮声,一个个蹲在自己的铺位上,头颅耷拉着,话也不说,气也不吭,都一动不动地蹲着,就好像几具木雕泥塑。你们人人心里都不好过,空气也似凝固了一般。地上的老鼠窜出来,一会儿咬咬这儿,一会儿直立起两条后腿,使劲望着蹲在炕上的你们五个人。

 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炕头突然说话了。大炕头是你们这个号子里的头儿。号子里的事,都得大炕头挑头。大炕头不挑头,别人谁也不敢乱来。

 大炕头说:“妈的!都给爷起来!他们过年,爷们也过年!起来!起来!”正在望着你们的几只老鼠,听到话音,吓得“刺溜”——跑了。

 你们四个都忙着挺直了身子,八只眼睛齐刷刷一齐望着大炕头:咱们怎么过年?

 大炕头说:“妈的!咱们每人都讲个荤故事,越荤越好!谁也不能讲那些败兴的,谁讲了,就别怪爷们这拳头翻脸不认人!”大炕头挥了挥拳头,眼睛在你们每个人身上停了停,然后就对你说:“秀才,听说你是个写书的,你就先讲吧。”

 你说:“噢,让我给先想想……”想了一会儿,你开口道:“我给先讲一个《后半个截儿》吧。”接着你就从从容容地讲了起来,你说:从前,有这么一个人,到外地做活,时间长了,一直没有回过家。一天,他们几个朋友在馆子里吃饭,一位朋友给他们讲了自己和一个女人的风流事,勾起了他的欲望,怎么也按捺不住。他就想让那位朋友也给他找一个,他说:“自从那天听你讲了后,黑夜也睡不着,老想着跟女人干那事。”那位朋友果然很快就给找来一个女人:挺年轻,两个奶子鼓鼓的,硬硬的。他一见就憋不住想扑上去摸两把。他朋友躲开后,他就和女人搞价。女人和他要二十块,可他兜里只有十块,不够。怎么办?他就好言好语地央求那女人。女人不干。他坑得猫抓心似的难受。正愁得不可开交,他一下想起一个好办法。他就笑着,非常狡滑地对女人说:“哎,你看——我真的只有十块。不行,我们这样吧——”女人问:“咋样?”他说:“你看,我只有十块,我给你十块,你就委屈一下,让我进半个截儿,这样不是正好,谁也不吃亏……”女人想:“进半个截儿,还不是只在口口儿跟前忽绕一下,十块钱就到手了。不挣白不挣。”女人说:“行!半个截儿就半个截儿”。两个人找了个房间,脱光了,他迫不及待地爬到女人身上,一下就给她全插进去了。女人不依了,说:“你骗人——你说好十块钱只进半个截儿,你咋就全闹进去了?”他不慌不忙地说:“对呀!是半个截儿呀!”女人说:“那你咋全闹进去了?”“我和你搞的是后半个截儿嘛……”

 一语未了,号子里的人全都开心地哄堂大笑起来。众人乐得跌倒爬起,半天都止不住。大炕头抹着眼泪,半天才强忍住笑,说:“不愧是秀才!开口就给大伙讲了个这么精彩的好故事。半个截儿,后半个截儿,有意思……”停停,又说:“下一个,谁讲?”

 “我讲。”

 众人一看是二炕头,就都眼巴巴盯着他,期望他也讲一个和你那个一样有意思的故事。二炕头清了清嗓子,说:“我给讲一个《家信》的故事”。

 原来,有这么一个人,参加单位组织的集体旅游。到了旅游地点,他见人们都纷纷给家里写信。他就也学着别人的样儿,买了信纸信封,也想给家中的老婆写封信。可他只参加过一段时间的扫盲班,有好多字不会写,他就干脆凡是不会写的字都一律画个圆圈来代替。他坐在桌子前边,写了整整一个晚上,憋出好几头热汗,撕了十几张信纸,才好容易把信写完了。

 他的信是怎么写的呢?他是这样写的:

 我今天刚刚来到这儿,就想起了家中的老婆——婆字不会写,他画了个圆圈——不知我走了以后,你的身体好不好?——身体字不会写,他又画了两个圆圈——你要好好保养你的身体——又画了两个圆圈——等我回去后,说什么我也要找人——他本来想写找大夫,可他写信写得昏了头,就把“找大夫”写成了“找人”,好好治治——治字他写成了错字:闹——你的病——病不会写,他就画了个圆圈,等等哇……

 信寄到家里,他老婆高兴得啥似的?谁说我老头子是睁眼瞎?这不,他还会给我写信哩。可她不识字,手里拿着信,干着急,就是不知信上写了些啥,好容易等到上三年级的儿子放学回来了,她就急忙把儿子喊过来,让儿子给念他爸爸写的信。

 “我今天刚刚来到这儿,就想起了家中的老蛋……”

 他老婆听了,忙打断儿子的话头,问:“啥啥?你重念念——你爸爸想起了家中的老蛋——谁是老蛋?”儿子说:“不知道,爸爸信上就这么写的。”他老婆不信,儿子就把信指给他妈妈看。他妈妈一看,果然是个蛋,还画得挺圆呢。就让儿子继续念:

 “不知我走了以后,你的蛋蛋好不好?你要好好保养你的蛋蛋,等我回去后,说什么我也要找人好好闹闹你的蛋蛋……”

 听到这里,老婆就又说:“闹闹我的蛋蛋?我哪里来的蛋蛋?这个老东西,你身上长了两个蛋蛋,以为别人也长着蛋蛋,真是——”吩咐儿子,“你给妈把写蛋蛋的地方都抠了,再给妈念——不好听死了,真是。哪儿来那么多蛋蛋?”

 儿子就把写蛋蛋的地方都抠了,又念:

 “我今天刚刚来到这儿,就想起了家中的老窟窿……”

 他老婆就又打断儿子的话,问:“咋啦又成了老窟窿?”儿子说:“你让我把写蛋蛋的地方都抠了,抠了就成窟窿了,我不念窟窿念啥?”他老婆一想:也是。抠了蛋蛋,就剩下窟窿了,不让孩子念窟窿念啥?就对儿子说:“那你就念窟窿吧。”

 儿子就又接着念:

 “不知我走了以后,你的窟窿好不好?你要好好保养你的窟窿,等我回去后,说什么也要找人好好闹闹你的窟窿……”

 众人听了,又禁不住笑了起来,都说:“好故事。”你们完全忘记了外面的人们正在欢度着一年一度的新春佳节。大炕头就又说:“下一个,”看看众人,指着最瘦小的屁眼儿说:“屁眼儿,你讲!”

 屁眼儿就说:“我没有故事,我给说个谜语吧。”

 大炕头说:“只要好玩,谜语也行。”

 屁眼儿就说:“我这个谜语是荤谜素断,叫做:上边毛,下边毛,到了黑夜毛对毛。打一个人身上的东西。”

 大炕头说:“球,这还叫啥荤谜素断?一下子就猜住了。”

 众人说:“啥?”

 “屄毛和球毛。”

 屁眼儿说:“不对!屄毛和球毛,这就荤断了。再说,人家说的是一个人身上的东西,你这成了两个人身上的东西了。”

 大炕头就皱着眉头说:“一个人身上的东西……干脆说吧,是啥东西?”

 屁眼儿说:“眼睫毛。”

 众人“噢”了一声,说:“眼睫毛,——哎,还真是上边毛,下边毛,到了黑夜毛对毛。到黑夜睡觉呀,还不毛对毛?”

 大炕头说:“总不如刚才那两个故事好,还有好的吗?”

 屁眼儿说:“有,掰开你的,塞进我的,打一个人的动作。”

 大炕头抢过来说:“球!男人闹女人呗!”

 屁眼儿说:“又成荤断了,记住,是素断。”

 众人就素断,但想了半天,也断不出来。大炕头就说:“是啥动作?你说哇。”

 屁眼儿说:“是扣扣子。”

 众人都说:“哎,这屁眼儿的荤谜素断,的确都还不错。就是不如刚才那两个故事红火。”

 大炕头说:“我看屁眼儿就算过了。下面,我来讲一个被子的故事。”

 “我们村里的学校,”大炕头讲道,“那一年搞什么启发式教育。语文老师给学生讲生字:被子的被。他为了启发学生,就先在黑板上写了个‘被’字,然后,叫起一个学生,问:‘你们家黑夜炕上铺的啥?’学生答:‘席子’。‘席子上边呢?’他又问学生说。‘褥子。’‘褥子上边呢?’‘我妈。’‘你妈上边呢?’学生低下头,不吱声了。老师就提高嗓音又问:‘你听见我的问话了吗?’学生说:‘听见了。’‘听见了为啥不说话?’学生还是垂着头不吭声。老师就问:‘说!你妈上边是啥?’学生说:‘是我二大爷。’”

 众人听到这里,不由哄地一声都笑了。

 大炕头说:“你们别笑,下面还有呢。”

 众人就说:“还有啥?”

 大炕头说:“老师听了学生的回答,一下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问出这么个结果来。他就生气地说:‘那你们的被子呢?难道你们家黑夜睡觉不盖被子?’学生说:‘盖呢。’‘那被子哪去了?’‘早让我二大爷和我妈踢到地上了。’”

 众人就又哈哈地大笑了一阵儿。最后,只剩二板头了。二板头说:“我不会讲故事,我给讲一讲我和我媳妇的事儿吧。”

 众人都知道二板头是刚结婚没几天,就被抓起来判了刑的。一听是讲他和媳妇的事,就来了精神。大伙猜想这二板头和他媳妇的事,一准更好听,更刺激,便都默不作声地听他讲起来。二板头先从他怎么和他媳妇认识的谈起,一五一十,一直讲到他洞房花烛夜,他和媳妇怎么恩恩爱爱,一夜没歇气,直把众人都带回到了温柔乡里。大家好像都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个个都躺在媳妇的怀里,那个陶醉呀,简直没法说了。

 就在这个时候,众人听的二板头说了一句:“我真想我媳妇。”就呜呜地哭开了。

 这一哭不打紧,直把众人都哭得鼻子酸酸的。

 这时,大炕头气了,就说:“日你妈!说的是只许讲荤故事,越荤越好,你你妈却给爷讲了些这——还哭了,爷日你妈!”说着,扑过去就左右开弓,“噼里啪啦”,照脸就对二板头扇起了耳光。二炕头忙跑过去拉大炕头。大炕头更气了,索性连二炕头也打了。众人就都跑过去往开拉,越拉打得越厉害。到后来竟发展到不知道谁打谁了。一个号子里的五个人,你打我,我打你,打成了一锅粥,直打得鼻青脸肿,再也打不动了,这才停下来。

 这时,众人都气喘吁吁地坐在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说他的嘴打肿了,他说你的鼻子打歪了。于是大家就笑。先是一个人笑。然后是两个人笑。三个人笑,四个人笑,五个人都笑。

 众人都放声大笑。笑得一个个上气不接下气。

 笑着,笑着,众人都笑不动了。就开始哭。先是一个人哭。然后是两个人哭。三个人哭。四个人哭。五个人都哭。哭得呼天抢地,把别的牢房里的囚犯也都勾引得全都哭了起来。

 整个监狱,一片哭声。

 看守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一个电话,调来了一个中队的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分头把在每个牢房的门口,一边大声怒喝:“日你妈妈的!嚎球呐,大年时节的。”一边把枪栓拉得呼啦呼啦地响。

 监狱里的哭声这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这时,外面的鞭炮声又一次喧闹地闯进来:“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咚——钢——”那么响,那么亮,残酷地猛烈地敲打着你们每个人的鼓膜,顿时,你们都像被霜打了的桑叶,一个个蔫蔫的,无力地耷拉下了自己的头颅……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你时刻都在向往着自由!你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自由更珍贵的了!你天天都在盼着徒刑快一点结束。

 这一天,终于快来了。

 一天,监狱当局把你叫到办公室,照例先是训了你一顿,然后告诉你:从明天开始你去烧茶炉。你知道,让你出来烧茶炉,是因为管教干部们知道你这时不会傻得还会逃跑。你自己也非常珍惜你的今天。你知道,再用不了多久,你的刑期就满了。你就要重新获得自由了。你多么向往那一天啊!那一天,终于就要到来了!你一再告诫自己,这时候千万出不得半点差错。出了,那一天就会因此而推后,你的牢狱生活也将会因此而延长。你怕出错。你每天都小心翼翼的,唯恐什么时候稍不留神灾祸就会从天而降。你每天都兢兢业业地烧着自己的茶炉。你一想到那一天就要来到了,你就控制不住自己想看看这四堵大墙外面的自由世界。

 可是,怎么看呢?大墙那么高,何况还有看守们在那里荷枪实弹地监视着你们。你感到一点办法也没有。然而,越是这样,你越是控制不住自己想看看外面那个自由世界的愿望!

 过了不知多少天,你终于选中了茶炉房,你认为,以茶炉房的高度,你只要能站到那上面,就一定能看见外面的自由世界。

 然而怎么才能站到茶炉房上呢?你为此愁得好几天吃不进饭,睡不着觉。你非常清楚,要想站到茶炉房上去,就必须有一个万无一失的借口,不然,你一旦站上去,让看守们发现了,就会认为你是想越狱潜逃。那会给你带来灭顶之灾。你不敢拿自己的自由去做赌注。你要寻找一个万全之策。既能满足你的愿望,又不被处以惩罚。

 一天半夜,你突然在睡梦中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你想:明天早晨,我就爬到茶炉房上去。看守们没发现,我就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看守们发现了,我就说:“烟囱堵了,茶炉烟得点不旺火,我是上来掏烟囱的。”

 这一夜的后半夜,你兴奋得再也睡不着了。你躺在铺位上,耳朵听着号子里人们酣睡时发出的呼噜声,恨不得白天快一点到来。

 好容易盼得天麻麻亮了,你就迫不及待地从被窝里钻出来,穿好衣服,匆匆来到茶炉房。上夜班的老韩问你:为啥起得这么早?你说睡不着,就过来了。并对老韩说:你回吧,这里我来给照看。老韩说了声:“谢谢!”穿好衣服,走了。留下你一个人,你先把茶炉灌满了水,然后用平车倒来一车煤,把茶炉烧得红红的。不久,茶炉里的水开了。这时,天也大亮了。

 你便坦然地从院子里搬来两把快要散架的椅子,找来几颗钉子钉钉牢,又用铅丝捆捆紧,觉得椅子弄结实了,就把椅子靠着茶炉房的墙摞起来,蹬上去,三攀两攀就爬上了茶炉房。上了茶炉房,你先是不自觉地看了看那几个看守,见他们没注意你,你就放心地走到边上向外一看:一股轻风,差点吹得你栽倒在茶炉房上。你慌忙蹲下身子,定了定神,这才又站起来向外望去。

 “你们说我看见了什么?”你当时这样问我们。

 我们说:“你看见了啥?”

 你说:你看见一只火红色的大公鸡,站在下面一个垃圾堆上,两只脚不停地刨着垃圾,一边“咕咕咕”地大声叫着,一边一口一口在垃圾堆上鹐着吃什么。远远的地方,有两只母鸡,一只黑的,另一只也是黑的,正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朝垃圾堆跑来。它们显然听到了公鸡的召唤,正在心里对公鸡说:“亲爱的,你真好!”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背着书包跑着,书包在她的屁股上一下一下拍打着,发出清晰的响声。一个白头发老人,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身旁放着一只菜篮子。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地叫着,从远处飞来,呼啦啦全落到大墙外面的一株高大翠绿的树上,传来一阵悦耳的鸟鸣声。

 你想:噢——自由原来这么简单!失去自由原来也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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