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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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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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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 网 生

水蓝色的工装兜里,手机响了五遍,钮留弟没有听见。其实根本听不见,竖起耳朵来也不行,进了车间等于进了菜市场,何况是缝纫车间呢。车间里的嗒嗒声、嗡嗡声不尖厉,也不宽广,但绵实,低沉,几乎是密不透风,淹没了其他声响,包括手机铃声。要上厕所的时候,她才会立起身,平展双臂,划几个尽可能大的圆圈,左右手大拇指对揉太阳穴,努力让自己清醒、活泛一些。日光灯低悬在缝纫机的上方,由两根细长的铁丝悬吊着,总让人担心会掉下来。她的额头快抵住暗绿色的灯帽了,白花花的光亮,睒人的眼。有一片眩晕漫漶过来,她赶紧用力揉了揉眼眶。

她低头走向车间外的厕所。这段间隙三五分钟,短暂,也急促,但足够浏览一下微信朋友圈,看看搞笑的段子,刷刷无处不在的抖音。对她来说,这是一场奢侈的盛大演出,也是一段舒心的曲苑杂坛。

五个未接电话的红色数字在手机屏幕的左下方冒出来,突兀,生硬,吓了她一跳。全是小小班主任巫老师打来的,她的心底一紧,莫非小小又出什么事了?

她急匆匆地往外走,想找个没人的角落回拨过去,左右看看,却没有一处清净的地方。她犹豫了一阵,觉得还不如干脆去一趟学校,那样可以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可以顺便问问小小最近的学习情况,一举两得。在车间走道里,她遇见了车间主任冯大海,嘴角使劲往两边拉,挤出一点笑容,侧身避让过去。冯大海怔了怔,眉毛往上挑,像两条小黑鱼调皮地蹦跶了几下。她没有时间过多地揣摩其中的含义,慌忙中对他扬了扬手,向一楼的简易车棚奔去。冯大海挠挠后脑勺,回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已消失在车间门口。在电动车旁,她站稳扶好,摁下回拨键。巫老师没体谅到她的忐忑,几乎是带着哭腔在喊:“小小妈,小小不见了……”

尽管有预感,她的心还是倏地往下一沉,手机泥鳅般地从虎口处滑落,啪的一声,成了一摊被踩扁的花瓣。她被震了一跳,但很快醒悟过来。她顾不上疼惜刚买的二手机,也没回车间去关闭那台缝纫机的电源开关,就跨上那辆雅马牌哈电动车,向区实验小学疾驶而去。

这种事以前也有过,是在小小上一、二年级的时候。但像这回连拨五次电话的情况还从来没有出现过,想必问题有些严重。一直以来,老师和她联系并不多,包括一二年级时的王老师和现在的巫老师,更别说主动打电话给她了。以前,她曾主动给老师打过电话,送过几件自以为拿得出手的小礼物,无非是想和老师拉拉关系,套套近乎,以期老师对小小的额外关照。但几次过后,老师好像并不领情,每次都爱理不理的,她有种吃力不讨好的挫败感。

今天,钮留弟一大早就来赶活了。她总是来得最早的那个。服装厂熊老板很佩服她,觉得她是个勤快的女人,具备本地女人稀缺的吃苦耐劳精神。熊老板是个北漂族,也南下淘过金,积累经验后,办了这家小规模的服装厂,对她这类女工有比较准确的认知。熊老板对她有好感,言行中就有了褒奖的意思,惹得那些女工在背地里说她的风凉话。这类现象几乎是所有服装厂的通病,谁让厂里是清一色的女工呢。

那些女工喜欢唱戏,更喜欢唱对台戏,经常合起伙来对抗、要挟老板,以抬高工价。有人来“串联”她,她没有理睬。她不屑于这么干,觉得不大地道,自然被她们划入了另类。那些女工就说她站在老板一边,替他着想,替他说话,一定是想当老板娘了。她气得不行,但也无可奈何。只有蓝大姐、阿梁不说她什么,还帮着说些好话,替她打抱不平。熨烫工赖倩对她不友好,总是咬牙切齿地说,“湖北佬”就不是什么好鸟,全是骚货。奇怪的是,她可以忍受别的女工,唯独不能忍受赖倩的诋毁。她想,赖倩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就因为她是本地人,喜欢卖弄那点并不存在的姿色么?

更多的时候,她会劝自己放下这些恩怨,无须和赖倩这种人一较高下,得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放在挣钱上、充电上,这才是出来打工的意义。八年前,她决然地从鄂西小镇鄢陵出来打工,迫于生计是一个原因,生了女儿是另一个原因,这两种原因纠合在一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让她郁闷的是,出行那天不但没人送行,还下起了罕见的鹅毛大雪,按老家的说法是老天在赶人走,有点悲壮的成分。老公二根说她是自讨苦吃,现成的皇后不当,非要出来打工受罪。二根的大舅是个鳏夫,年事已高,早年在镇上办了一家织布厂,规模不小,看外甥踏实厚道,有心让他来接管,老了也好有个依靠。二根当然求之不得,但她却不愿意。她也曾动摇过,知道现成饭好吃,但还是赌着娘家、婆家的那股气,不想授人以柄。二根有什么办法呢,拗不过她,只好随她出来打工。在生活中,她永远是那个手握生杀大权的甲方,而二根是唯唯诺诺的乙方。

到了北京,她先是在五环外的车行做洗车工,二根就在附近工地做搬运工;不到一年功夫,他们离开北京去了广州,她在一家粤餐馆里端盘子,他在五金街送货。北上南下,辗转多处,都没能做久,最后总算在这座苏南小城生了根。自然,孩子也跟着遭罪。她觉得每换一座城市打工,都像进了一家鞋店,每份工作都是一次试鞋。但她无怨无悔。老乡蓝大姐很热情,介绍她进了辉煌服装厂,辉煌倒闭后,几个老乡一起进了华发服装厂。她和蓝大姐、阿梁成了同事,成了别人嘴里的“湖北佬”。二根呢,就在服装厂南边的建筑工地上打工。

最近一段时间,她连轴转,参加了几次聚餐,听了两场关于教育的高端讲座,还被老乡拉去上了几节理财课。二根责怪她心太野,总是追求不切实际的东西。她哪里会听呢,觉得他落伍了,是出土文物无疑。她听说几个老乡加入了“资金盘”,前去刺探情况。老乡鼓动她抓住时机“入盘”,说这是21世纪最新赚钱模式,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别错过好机会,到时别怪没提醒。这些话极具迷惑性,说得她差一点就动了心。老乡银锁告诉她一个女人的土气名字,暗示她兔子也吃窝边草。车间里循环播放着“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嘶哑而沧桑的歌声一下子攫取了她的心,不知道是熊老板有意为之,还是纯属巧合……

每天到了厂里,她就尽快进入工作状态,把自己深埋在牛仔裤堆里,如同一只虾米。那种靛蓝色面料散发出一股异味,刺鼻,难闻,开始受不了,后来渐渐习惯了,甚至麻木了。她没时间抱怨这些,换句话说,是没资格、没资本抱怨,尽量把那些多余的想法剔除出去。有什么办法呢,窘迫的生活已剥夺了她的某些权利,包括选择的权利。

揣着心思,电动车像一条鲨鱼向前飞窜,骑得急,骑得快,差点就撞上了行人。电动车是二手的,什么都响,就是电铃不响。二根说了多次,换了吧,别混了,哪天在路上坏了就完了。钮留弟说,哪能换?孩子上学得花多少钱,老人雷打不动每个月得寄一千元。你一个月可以挣多少?说得倒轻巧,大财主似的。二根的脸上红了,口气也软了,不再说什么。他也知道,她说的是实情,日子处处要花钱,不省着点怎么行。

很快,钮留弟就到了学校,额头上、肩背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黏糊糊的,不大好受。不过,她没心思理会这些,她牵挂的是小小,在意的是老师的态度。走在主干道上,她有种恍惚的感觉,好像双脚踩在蓬松的棉絮上。头顶上的太阳光浑浊散漫,像一张曝光过度的底片。学校操场上,还残留着庆祝教师节的痕迹,主席台还没撤,上方的横幅已经松弛开来,在秋风中倒悬着。两旁的彩旗收敛起飘扬的姿态,极不情愿地垂下了曾经的风光。

三年级办公室就在晨曦楼的底楼拐角处。室内不大,挤着十来张办公桌椅。有三位老师在,其余的大概都去上课了。坐在最后面的是一位戴着眼镜的老教师,正在低头批改作业,面前是一大撂半开着的簿本,那姿势和她缝纫时一模一样,虾米似的。巫老师没坐,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两只手在胸前杂乱地揉搓。办公室里弥漫着不安的情绪。巫老师见她来了,没顾上客套,也没等她靠近,就朝她嚷起来了:“小小妈,怎么不接电话啊?”

她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定了定神。她不好意思说车间里如菜场般嘈杂,也没说手机失手摔坏,更没说当时那心疼的一瞬,只是连忙道歉:“啊,巫老师,真不好意思。小小,小小她怎么啦?”

“小小不见了,第二节体育课不见的。”

她的头嗡了一下,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巫老师望望她,右手拍拍她的肩膀,像在安慰她,又像在提醒她,说:“啊,小小妈不急,不急,体育秦老师他们去找了。”

“那就好,那就好。”她见巫老师这么说,得到些许宽慰,心绪缓和了些,但还是有些急,“给老师添麻烦了。唉,我猜就这事。你,你们,问过门卫吗?”

“早问过了。”

“怎么说啊门卫?”

“门卫说人来人往的,他哪里是专职保镖,谁知道孩子出没出校门。”

“怎么这样说啊?”听门卫这样说,她的无名火直往上冒,快憋不住了,“门卫……说什么啊,在我们厂里,丢块废布料、几颗铆钉,都要门卫赔,何况一个大活人?”她本想说门卫哪里瞎了眼,这么不负责任,还怪罪进出的人多,是什么道理?但话到喉咙口就咽了下去,说了服装厂的通常做法,算旁门出气。

巫老师被感染了:“狗屁门卫!凭什么?就凭是校长他舅?”

巫老师的声援态度让她一阵感动,觉得巫老师还是站在她这边的,以前或刚才可能误解了巫老师,没理解她的苦衷,更没设身处地替她着想。后来,巫老师说了一大堆牢骚话,她都没听清楚。她知道怪门卫没用,这里不是服装厂,是学校,是校长他舅看门。她至多只能和巫老师一样过过嘴瘾,让情绪泄洪。

巫老师看看窗外,白花花一片,粗壮的梧桐树上有几只鸟跳来跳去,显得焦躁不安。巫老师收回目光,又看看她,顿了一下,说:“这事吧,我汇报过了。校长说,这是大事,安全第一。学校已派人去找了,食堂的左师傅、老仇,都是本地人,地熟人熟。”

听巫老师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还能说什么呢?

巫老师又说:“你是孩子她妈,说不定知道孩子喜欢去哪里。不急,想想看。”

她怎能不急呢?这种事搁在谁的头上都无法保持镇定。不过现在再急也没有用,学校已做了最大努力,怪罪学校、老师,甚至门卫,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再说了,自家孩子也有责任,全班五十多个孩子,别的孩子怎么都在,偏偏是自家孩子不见了呢?

现在想来,这不是第一次了,一年级有过两次,二年级也有过两次,平均每学期逃离一次,还挺有规律的。二升三换班主任时,王老师估计没交接过这个情况,不然巫老师也不会这么着急。她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就想小小会去哪里呢?八佰伴?凤凰山遗址公园?总前委旧址?……突然,她的眼前一亮,身子跟着一抖,会不会还是去光彩学校呢?十有八九是去那里,不去那,好像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一二年级的时候就是去那里的。那是一所外来务工子弟学校,琪琪在那里读三年级。这么想着,她安定了一些,但更深的一层意思又让她不安起来,是什么意思,她说不清楚。只是那层意思幽幽的,暗暗的,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向更幽远处延伸。

这时,她觉得应该向冯大海请个假,请他把自己那台缝纫机的电源开关关了,再给二根打个电话说一下小小的事。但手机已成花瓣,没法打。她看看周围,没一个认识的人,总不能借用巫老师的手机打,她不想,也不敢。想了想,她只好去学校门卫室打。到了门卫室,里面空荡荡的,门卫不在,大概是去送各个处室的报刊了,或者脱岗闲聊去了。她有理由这么想,校长他舅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里是他的自由王国。她拎起桌上的座机话筒,赌气地按下冯大海的手机号码,准备向他请假,刚才走得匆忙,碰面时都忘了请假这回事。手机只响了一声,那边就接通了,好像手机就绑在他的手指上。她讪笑了一声。她知道,他是低头族,除了会查岗、训人、勾引女工,只剩下玩手游了。老公的手机半天未接,以往很多次都是这样。她嘀咕一声,心想,一定是和她一样处在噪声的环境里,或者人机分离……不接就不接吧,反正只是告知一声,接与不接是同样的结果,至多是平添一份担忧罢了。

但是,她想错了。此刻的二根正在食堂工棚里和烧饭阿姨蒯爱美打情骂俏,那些黄色段子从塑钢窗户里飞跃而出,淹没在搅拌机轰隆隆的响声里。

钮留弟来到了光彩学校门口。她没去别的地方寻找,觉得那纯粹是浪费时间,她有理由断定小小是来这里的。光彩学校位于她家南边近千米的地方,由三年前倒闭的辉煌服装厂改建而成。她没想到这座学校建设的速度那么快,眨眼间就改换了门庭。

她在小小上大班时来光彩学校看过,就像当初考察彩虹幼儿园一样。她的谋划不早,也不迟,算踩在节点上。环境老旧,设施简陋,是她对这所学校的基本判断。她和邻居阿梁说过这件事,阿梁不理解她,觉得她好高骛远,为什么孩子非要上区实验小学呢?光彩学校也不赖呀,挺合适的。她不这样看。她特意向熊老板打听过,知道光彩学校大多是代课老师,有教师资格证的都没几个,无论是硬件,还是软件,都没法和区实验小学比。

她抬起头,望了望学校操场,原先那里是堆放布料的仓库,现在仓库顶棚被掀了,地上铺了一层灰黑的细煤渣,成了操场,倒是合适。一阵悠长的哨声响起,学生们开始了每天一小时的阳光体育活动,一群群孩子像五彩的鱼,在操场上游过来,游过去。顿时,操场成了欢乐的海洋,喧闹声几乎要把树上的鸟雀逗引下来。

小小那件蓝白相间的校服从流动的画面中突出来,一闪一闪的,生动无比。果真在,自己的判断没错。她的心里一阵狂喜。

等她把小小带回家,已是下午四点,到了学校放学的时间。眼泪已不争气地汪成一片,一路上她强忍着,没让它肆意地滚落下来。几次扬起的手臂停在半空中,像一架倾斜的飞机模型,始终没有落下。她感到人散了架,心也乱了,但那股气还鼓着,那泡尿还憋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憋到现在。她瞪一眼有些胆怯的小小,似乎在无声地警告着她。钮留弟扭转身,按住腰部,快步向离家不远的公共厕所跑去。

从厕所里出来,她轻松了许多。她觉得应该给巫老师打个电话,报个平安,顺便问问今天的家作是什么。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严格地说也是做事的规矩。电话那头,巫老师好像舒了一口气,说谢谢小小妈,秦老师、左师傅、老仇都在等你的好消息呢,这下好了,可以安心睡觉了。巫老师还说要向校长室汇报。听巫老师说得这么客气,这么放松,她感到那股鼓着的气瞬间消散了。

刚挂断给巫老师的电话,冯大海的电话来了。他在电话里问这问那,不断地安慰她,说找到了就好,还说车间的活别担心。接完,刚想坐下来想喝杯水,熊老板的电话紧接着来了,估计是冯大海告诉他的,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呢?熊老板说的意思和冯大海一样,好像事先商定过一般。钮留弟笑笑,心头掠过一股暖意。但现在她无法保持平静,闹心的事就在眼前——小小一直没消停过。不过,她现在不能动怒,要耐心一些。刚才在路上,她没发作,她不想接受路人的侧目。

小小缩在一边,眼角偷瞟着她,好像知道自己犯了错。她上前一步,蹲下身子,两眼紧盯着小小:“小小乖,告诉妈妈,今天怎么又去光彩学校呢?”

小小的眼皮翻了翻,咬住下嘴唇,躲闪着她,说:“妈妈,我心里烦,想去光彩,那里好玩。”

“那里有什么好玩的?没塑胶跑道,没各种活动室……”她的愤怒蹭地上来了,抓起鸡毛掸子就想打,嘴里还不停地说着,“让你玩,让你玩。”

“你怎么这样,她还是个孩子。”提前回家的二根见状,把自行车往门口一掼,一边挡住鸡毛掸子,一边责怪似的说。

“你干嘛,都是被你惯的,看看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她的怒气消退了几许,但依然难平,胸口不停地起伏。

小小却没照顾到妈妈的心情,还在嘟囔着嘴说:“就是好玩嘛,琪琪她们都和我玩,我们玩得可开心了。”

“你不知道这是上课时间吗?你这是逃学,逃兵。”她又举起鸡毛掸子想打,但鸡毛掸子在半空中顿了顿,被她扔向一边。

“我知道,可是我忍不住。他们总骂我,我烦死了。只有琪琪她们不骂我,还夸我,我要和琪琪她们玩。”

“你班上那么多同学,你可以和他们玩呀,轩轩啦,妍妍啦……多着呢。”

“我讨厌他们,他们不好玩。”

“怎么会呢?”

这时,邻居阿梁走过来,看看钮留弟,又看看二根,摸着小小的头,说:“和琪琪玩得放学后呀,不好逃课呀。”

小小望望阿梁,翻了翻白眼,嘴角边有了口水,似乎不服气。

钮留弟不高兴了:“你怎么犟成这样?成精了,连阿姨的话都不听了?下次再……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小嘴巴嘟着,不说话。这时,灰褐色的小猫咪咪蹲在她的脚旁,不合时宜地叫唤了一声,有些哀伤。小小眼光一斜,踢了咪咪一脚,她把咪咪当郝建了。咪咪又叫唤一声,受委屈似的跑出屋外。

“你怎么舍得踢它?啊,小小?”二根上前一步,搂住小小,揩了揩小小眼中饱胀的泪水,“下次不了,啊,好丫头。”

两个小时前,二根还在食堂工棚里和蒯爱美说笑,再加上搅拌机的轰鸣,他没接到钮留弟的电话。后来,他回了电话,知道了小小的事,马上向工头请了假,才紧赶慢赶回了家。

小小不做声了,觉得大人都在说她,只有爸爸向着她,哄着她,还是爸爸好。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她有一肚子苦要向爸爸诉:“那个郝建总是骂人,可难听了。”

“骂你?骂什么呢?”钮留弟心头一惊,扭转身问。

“骂湖北佬。”小小瞥了一眼妈妈,气鼓鼓地说。

“你不要理他们,又不少一根筋少一块肉的。你学你的,成绩好才是真的好。”钮留弟像以前那样说。

“又这样说!耳朵都起老茧了!”小小不想听这些大道理,她听得够多了,“他们骂‘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郝建领头骂,其他同学跟着起哄,老师也不管,真气人。”

“别理他们。”她好像被人剐了一下,钻心的疼,“老师怎么不管呢?这不是失职吗?”

“哪里可以不理?他们追着骂,一到下课追着骂,放学了还骂。”

“怎么会这样?”这是钮留弟绝对没想到的。

“妈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呀?”小小又问。

她的气血直往上涌,局促而愤懑。赖倩在厂里这样骂她,她总是冷笑几声,根本不屑和赖倩争辩什么,觉得那纯粹是浪费时间,把自己的层次都降低了。现在,赖倩的儿子郝建带头在班上骂小小,她忍受不了了。看来这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然小小不可能反应这么强烈。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在小小面前怎么说这些呢?

小小撅起小嘴,嘴里泛起泡沫,又说:“爸爸,妈妈,还有更难听的。”

“还有更难听的?骂什么?”刹那间,她的眉头往中间聚,紧急集合似的。

小小的脸色通红,腮边抖动着,气愤地说:“他们骂我小破鞋,郝建带头骂,有一次还拎起一只臭鞋,说这就是我。”

“破鞋”这个羞辱性的骂声彻底击溃了她,她的脑袋訇然作响,像有无数台搅拌机在脑海里搅拌。她打了个趔趄,几乎扑倒在地。如果说郝建带头骂小小是湖北佬,她还能忍住,因为那仅仅是地域性歧视,是泛指。但赖倩骂她是破鞋,郝建骂小小是小破鞋,那就是对她们母女的彻底侮辱了,她无论如何是忍受不了的。太难听了。

过了一会,她才从那种无言的溃败中缓过神来,内心升腾起对赖倩、郝建的巨大痛恨。一定是赖倩把这个不该散发的信息说给儿子听的。她有多好,多高尚,真要笑掉所有人的大牙。她不是和冯大海勾搭成奸了吗?那次被冯大海老婆摁在熨烫板上狠揍的丢人情景又忘了么?真是鲜耻寡廉。明天一大早上班,一定要在车间里,在大庭广众之下,彻底揭开她的老底,看谁丢人。豁出去了。

可是,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一踏进车间大门,缝纫机的嗡嗡声、嗒嗒声又淹没了她的怒火,仿佛一夜睡眠、一夜思索冲销了她所有的怨气。或许也不是冲销,也不是忘却,而是她把这件事忍下了。

小小已经三岁,要上幼儿园了。二根说他没上过幼儿园,不也好好的。那意思明摆着,上不上幼儿园有什么关系呢。钮留弟当然不会同意二根的说法,她更不会忘记行使自己作为甲方的权力。在她眼里,二根就是个乡下男人,既没多大本事,也缺乏远见。最终,小小进了彩虹幼儿园。这是家名气很大的私立幼儿园,有南外背景,就坐落在简牍河北岸,与华发服装厂隔河相望。

开始的那几天,小小很开心,向日葵似的。小小似乎很懂人情世故,知道彩虹幼儿园的分量,在琪琪她们面前都是高人一等的骄傲架势。琪琪她们呢,也露出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的神情。望着小小的得意模样,钮留弟也跟着笑,走起路来像一只喜悦的青蛙,一跳一跳的。

可是,没过几天,烦恼说来就来了。

初秋,厂里难得清闲,又刚发工资,特别是她的本月工资、奖金还是全车间最高,心情自然不错。接小小放晚学时,她是哼着歌去的,是童安格的《把根留住》,但调子和车间里播放的完全不同。从少女时代开始,她就喜欢童安格,那种淡淡的忧伤总是摄魂抓魄,嵌进了她的骨髓深处。一路上,她在想着该用什么方式和小小分享快乐。看看手机屏幕,上面显示时间还早,可以带小家伙去肯德基过把洋瘾,去凤凰山遗址公园坐坐旋转木马,玩玩沙画……这些城里孩子的标配玩乐项目,小小一直没怎么玩过,作为母亲,她深感愧疚。今天应该可以满足小小的心愿。

她停好电动车,立在幼儿园门口,耐心地等候小小放晚学。

小小出来了,是从幼儿园大门旁的小门里冲出来的,像一阵旋风。小小甚至没和老师、其他小朋友打招呼。她暗暗责怪小小不懂礼貌,好像是她这个家长不称职似的。小小鼓着腮帮,挂着个苦瓜脸,一步跨上电动车踏板,也没像往常那样喊妈妈。她纳闷了。一直以来,小小像缝纫机上的飞轮,灵动,轻盈,人见人喜,今天是怎么啦?她美好的情绪起伏了。她把刚才的那些想法按进肚子里,一扭钥匙,轻转车把,往回家的方向驶去。

到了家门口,小小从电动车上下来,向不远处的超市跑,想吃冰淇淋。这是她的最爱,家里人都知道。钮留弟急了,一手扶住车把,另一只手一抡,拽住了小小:“小小站住,别跑,别想吃冰淇淋,妈妈有话问你。”

小小立住,耸拉着小脑袋,一只小脚赌气地踢着地面上的小碎石。

她停好电动车,将小小拉进屋里,按坐在小板凳上。她双眼紧盯着小小,把小小的两只手摆好:“小小今天是怎么啦?一点不懂礼貌。”

小小的脸憋得通红,把头别向窗外,半天沉默不语。

她更奇怪了,提高了音量:“怎么啦这是?宝贝,快说。”

窗外有几株长得矮壮的大柳树,枝繁叶茂,几只麻雀低飞着掠过树梢,鸣叫着,嬉笑着,听着格外闹心。小小终于憋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老师不要花,不要野菊花!”

她一愣,好看的蚕眉紧蹙,好一会才舒展开来。她想起来了,今天是九月十号教师节。一大早,她去简牍河边采了一捧野菊花,仔细修剪,把各种颜色搭配好,还用湖蓝色的橡皮绳扎成一束花,让小小带给老师,并教小小祝老师节日快乐。那束野菊花,湿亮,探头探脑,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她记得当时还彩排了一下呢。说实话,对此,她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她上学时就是这样感谢老师的。那时,她的老师可开心了,两颗虎牙都跑出了唇外,还给了她一个结实的熊抱。

跨进教室门,小小得意地把花捧给老师,并奶声奶气地祝老师节日快乐。她多么期待老师说一声谢谢,或者抚摸一下她的小头啊!可是没有。老师没说什么,也没摸她的头,只是随意地把那束花放在钢琴盖上。小小失望极了。

就在这时,萌萌的妈妈进来了,眼风四下扫了扫,右手拽住老师的衣袖,悄悄地塞给老师一个红包。老师推,萌萌妈又塞,老师再推……红包在两个大人的手心间推来送去,最后不经意地落进了老师的坤包里。虽然那个动作幅度不大,也很隐秘,但还是被眼尖的小小瞧见了。对红包,小小是知道的,过年时,爷爷奶奶给过,爸爸妈妈给过,里面是粉红色的大钞,可以买好多冰淇淋吃呢。小小发现老师的脸色变晴了,亮闪闪的,像在给小朋友的额头上贴小红星。小小不明白,老师的态度为什么变化得这么快,像二八月的天,像绘本里的变色龙。

听着小小的哭诉,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能说什么呢?说了,小小也不懂,只能给自己添堵,也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她心一横,从工资袋里抽出刚发的五张大团结,去八佰伴办了张购物卡,给小小的班主任送去。

那天睡觉前,她看一眼小床上已睡熟的小小,心头一酸。小家伙偶尔会说一两句梦话,不知道说了什么。有时候,小小会在梦里哭叫,有时候会咯咯地笑,让人生出莫名的忧虑。

她拱了拱正在看电视的二根,侧过脸,把给老师送礼的事告诉了他,想得到他的一句点赞。可是他一听,脸上的肌肉抽动几下,心疼而又不满地说:“你钱多了咬人不是,不是交了高昂的择校费么?”

“你个榆木疙瘩,懂什么?”

“我不懂你懂,真是,什么狗屁彩虹。”

“你说什么,嘴巴干净点。”

二根赶紧住嘴,身子一滑,钻进被窝里睡大觉。

小小大班快毕业了,得考虑上小学的事。上优质幼儿园尚且好办,有私立的,也没明确的施教区一说,只要舍得花钱就行。但小学属于义务教育阶段,是公办性质,虽说有就近入学的原则,但那是对本地户口说的,对小小这样的外来户根本不适用。作为外来务工子女的小小想上区实验小学,光舍得票子还远远不够,得有大面子、硬关系,不然,连校门边都摸不着。钮留弟打听过,托张三,找李四,知道行情吃紧,心底直打鼓。但她不想知难而退,不忍放弃,想努力一把。厂里的姐妹们来自五湖四海,子女大多在光彩学校念书。她不想让小小与他们为伍,不想让小小输在起跑线上,她有自己的想法。想当年,她也是有希望考大学的,只是因为父母重男轻女,早早地让她辍学了,回家学了缝纫。希望的破灭,不是永恒的,可以转换。现在,钮留弟把它转移到小小的身上来了。

她琢磨了好几天,心里纠结着。她本想和二根说,但最终没和他说。她知道他只会埋怨她,不会支持她,两个人的认知不在一个频道上。但小小上学毕竟是大事,不和他说好像说不过去。那天巧了,两个人都休息。她和二根商量,说着说着就差点吵起来了。二根埋怨说,彩虹幼儿园的苦还没吃够呀,别瞎操心。她知道他是心疼钱,不想折腾,认识还没到那种地步。她又和蓝大姐说,蓝大姐说,你又异想天开了。她说,哪里是异想天开,这是一辈子的事。蓝大姐说,实在想的话,可以找冯大海试试,他路子野。钮留弟心里恓惶着,但还是去找了冯大海。哪知冯大海事还没办,就涎着脸要她从了,整个人快压在她身上了。她心里一阵恶心,咒骂着离开了冯大海。后来,她又试着找了好几个人,赔上了几条烟和几张卡,还赔上了笑脸,事情却毫无进展,哪怕连一个含糊的应承都没有。她灰心丧气,无路可走,只得犹豫着去找熊老板。

她的犹豫是有原因的,那是她不想触及的一个雷区。

每次,熊老板来车间转悠,总是说要狠抓质量,督查进度,其实目的并不那么单纯。每次转悠,他都会在钮留弟的机位旁多作停留,有刻意的成分。连蓝大姐都轧出了苗头,和她开过几次玩笑,她都放下脸让蓝大姐闭嘴,说别学赖倩,尽胡说,给人泼脏水。熊老板死鱼般地盯着她看,像看着心爱的宝物,然后弯下身子和她耳语,拿眼神挑逗她,有意无意地用手臂剐蹭她的敏感部位,就像马路上的碰瓷。这些轻佻的举止,让她别扭,让她恼火。她想避开,甚至想给她一个巴掌,但迫于生存,限于环境,她现在无处可逃,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无法做出过激的举动。有时候,熊老板还会把她当作知己,粘着她说这说那,说北漂的冷寂,说南下的辛酸,说得情真意切,有几次差点就把她的眼泪给说出来了。那一刻,她心软,共情,几乎失去了抵抗力,但她最终还是挺了挺胸膛,用坚定的目光亮出自己的态度。她真心想和熊老板保持距离,楚河汉界,限定在正常关系之内,绝不僭越雷池一步。

但现在有事相求,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他。没想到,异常顺利。

没多久,熊老板就把区教育局的覃科长约出来吃饭了。用熊老板自己的话说,那得有多大的面子呀,完全是邀功的口气。她深知这话不假,只是笑笑,不敢过度释放谢意,就怕自己的坚守会前功尽弃。奇怪的是,三个人在吃饭时,愣是没说小小上学的事,难得的一提也被覃科长几句笑话挡了回去,好像这次吃饭不是为小小上学的事,而是为别的主题。熊老板和覃科长谈天说地,说东道西,有许多事她闻所未闻,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饭后,她送出去的钱和卡都被覃科长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她一头雾水,心底打旋,看看熊老板,又看看覃科长,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晚,她没有睡好,脑海里有无数只蝴蝶上下翻飞,乱哄哄的。覃科长没答应说办,也没有推脱,只是哈哈一笑,说考虑一下,说再说吧。事情就这么悬着,没个定数,也没个日子,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春天已近尾声,夜色迷蒙,天空像安上了一块巨大的毛玻璃。覃科长给她发微信了,说在蓝天宾馆808房间等她,谈谈小小上学的事。她看到微信时,正在赶制一批牛仔裤,是欧盟单。她很意外,也很惊喜,又惶恐,又紧张。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事要去宾馆里谈?茶馆、饭店、公园、路边不好吗?但事情总算有了眉目,她还是很激动的,悬着的心急速下坠,平安着陆。兴奋感先是袭来,紧接着那个坏感觉悄然来了……有限的社会经验指引她方向,驱赶着她做另一个自己。这时候,熊老板、覃科长、冯大海的身影叠合在一起,在眼前翻滚,缠绕,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的漩涡,将她无情地吞噬进去。这些年来,她抵住了无数次诱惑和骚扰,想想都不容易,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智慧。现在,她不得不迎合上去,似乎没有更好的选项。

车间里是一派繁忙的景象,不远处是某种召唤,她心乱如麻。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向冯大海请了假,骑着那辆电动车向蓝天宾馆驶去。

到了房间门口,她抬头望了望房号,808——闪烁着暗铜色金属光泽的数字,清冽,冰冷,怎么看都像一副锃亮的手铐。头皮开始发麻,额头上渗出汗珠,胸口的剧痛一阵阵涌来,像被针扎了一般。她缓缓地抬起右手,伸出去,停在半空,又放下;再伸出去,再放下……如此反复好几次,才吞吞吐吐地按响了门铃。

她的双手箍紧覃科长的水桶腰,生怕失去什么似的,原先的那点生涩、窘迫、厌恶不见了,有的是渴求,是吸附,像干裂的泥土期待甘霖的泼浇。覃科长年过半百,体态臃肿,却并不笨拙,如缝纫机上灵敏的飞轮带着她急速旋转。他做足了前戏,在她耳边呢喃,在她眼前发誓,在她的沃野上弹奏着江南丝竹,起承转合,一气呵成,让她舒展成雨中的花蕊,尽情享受着二根那台推土机无法给予的欢愉。

事毕,她像只乖巧的猫,蜷缩在覃科长的怀里。雪白的床单似嚼过的口香糖,盖住了她的大半个身子。床头的壁灯洒下橘黄色的淡光,罩住她半边脸,她的脸颊斜浮在分界线上。她盯着他看,生怕他转瞬即逝。现在,覃科长就是她的靠山,她的全部希望。

覃科长却并不看她,只是歪躺在床上,喘着粗气,闷头抽烟。烟头在闪亮,映着他浑浊的眼袋。两只眼袋已经浮肿,下垂,里面盛满故事,好像挣扎着要滚落下来。房间里弥漫着激战后的懈怠气氛。

一阵有节制的敲门声响起,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她条件反射似的松开了紧抱着的双臂,往床边移了一大截。覃科长不满地嘟囔一声,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碾碎,裹紧白床单下床,不情愿地开了一条门缝。刚要责怪几句,三个穿制服的男人推门而入。走在最前面的像是负责人,他的脸色正经得像上了要闻版,很有分寸却又不失威严地问道:“你就是覃科长吧?”

“是,我……是。”覃科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浑身的肥肉抖动,声音像蚊子叫。

“请跟我们走一趟。”负责人朝后望了望,“那位女士,你也穿好衣服,跟我们走。”

这几天,她一直在做噩梦、说梦话。二根担心她受了什么刺激,经常安慰她,开导她,让她想开点,别争天夺地的。好在覃科长被抓并没耽误小小进实小,他早就安排好了,也算有情有义。好消息传来,她的惶恐感烟消云散,觉睡得踏实了,也不再说梦话了。

新的问题很快就来了,都没容钮留弟好好地喘口气。

那天快下班时,蓝大姐在车间门口拦住了她,将她拉到没人的角落里,用一副过来人的腔调问:“妹子,听说小小进实小了?”

“嗯。”

“这么大的事也不说一声,还是熊老板说了,我才知道,还是不是老乡啊?”蓝大姐勾住她的肩背,很不满地说道。

“哪里呀?”她何尝不想说呢,只是好不容才换来的名额让她难以炫耀,“这不和你说了嘛,也是刚刚有眉目。”

蓝大姐不管她的神情变化,很内行地提醒她:“一定要分个好班啊,择校不如择师!”

蓝大姐以前从不关注这类事,现在却在意了。分班这种说法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来的,单凭她是没有这样的认识高度的。她是个夸张的人,有些话一经她的口,一下子变得郑重起来。不过,细想起来,她说的没错,还真是这么回事,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十个指头还有长短呢。她琢磨着。以前厂里的缝纫机是脚踏的,她每天比一般女工多做十几条;现在是电动的,鸟枪换炮,她依然可以多做七八条。以此类推,老师的水平也是有高有低的,分个好班,等于找到了好老师。

她感激地对蓝大姐说:“谢谢啊,我的好大姐。”

她再也不会去麻烦覃科长了,当然也没法去麻烦了。靠山说倒就倒了,也靠不住。她搜肠刮肚,实在没人可找,只好再次找到熊老板,态度比上次还坚决,还恳切。

熊老板带着她来到厂长室,把门掩上。她略感不安,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过,她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呢。熊老板看看紧张的她,稍稍板起脸孔,半真半假地说:“你什么人啊,我的大美女,你又有什么事了?”

“没办法啊,不找你找谁,你不本事大着嘛。”

“哪里,别抬举我,我就是一只小蚂蚁。”

“别谦虚好不好?找你帮忙,你倒拿翘了,真是!”

“我这辈子欠你的。你说说看,拿什么来报答我?”

她脸一红,生气地说:“你正经点好不好,说正事呢。”

“好好好,就你正经。我的大美女,究竟什么事?”熊老板的眉头皱成两只小馄钝。

“小小分班的事。”她说。

“不是进去了吗?还分什么好班差班吗?”

“分啊,蓝大姐说的。”

“听她胡说,真是没事找事。”

见熊老板推脱,话又不着调,她语气硬了起来,使出了撒手锏:“看样子不想帮忙是吧?你倒说一句,帮不帮忙?不帮,我就辞职。”

熊老板心慌了,怕她动真格。现在不比以前,厂里工人难找,好工人更难找,这么肯干的女工像大熊猫一般稀缺,到哪里去找?他收回目光,舒开双眉,讨好地对她说:“好好好,我的姑奶奶,这个忙我帮我帮,总好了吧。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她扑哧一声,笑了:“你就做佛吧。”

熊老板又像上次那样,开始打捞社会关系。他眯起小眼睛,把板刷头往后倾,灵活的食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很快,实小教导主任的号码蹦了出来。他浮起笑容,连话音都颠了:“上回不管用,这回管用了。”

听他这么说,她才想起,上次他就是先找教导主任,主任说没办法后才找覃科长的,看来是真上心了。她的心悸动一下,眼圈微红。她甚至有点后悔了,当初不该对他回击得那么生硬,不留余地,好像自己是个不讲情义的势利小人。

让她没想到的是,赖倩的儿子郝建竟和小小分在了同一个班。这是个聚集教师子女和关系户的班级,是好多家长削减脑袋往里挤的好班,班主任是区十佳班主任王老师。开始她是欣喜的,感激熊老板,觉得熊老板真帮忙了;后来她就后悔了,除了有老师轻慢、学生攀比的原因之外,还有什么好事都轮不到小小头上的愤慨。更令她气愤的是,赖倩还含沙射影地对其他家长说,你们知道小小是怎么进实小的吗?羞得她无地自容,几次家长会都不大想参加。虽然后来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却分明感到背后有无数只带刺的眼睛在追打着她,让她觉得如芒在背。怪不得老师对她那么冷淡,那么随意。可是有什么办法?

夜幕降临,正值下班高峰期,小城市的初夜很热闹,各种声响汇聚成声部复杂的交响曲,在不知疲倦地演奏着。快下班时,蒯阿姨拉住二根,说一个人晚上没事,一起喝一杯,解解闷,不醉不归。二根从她喷火的吊梢眼里,读出了别样的深意,把欲念强压下去。最近,小小总是逃学,总是去光彩学校,次数明显增多了,孩子的反常表现令他焦虑,让他不安。他想早点回去,多陪陪小小,给她买冰淇淋吃,根本没心情喝酒,更没心情和一个老女人眉来眼去。他撇下蒯阿姨,骑着那辆破长征急匆匆离去,像一条鱼潜入茫茫人海里。

二根很快到了家门口,支好车,还未脱下满是尘土的工装,就四下寻找小小的身影:“小小呢?小小呢?”

小小蹲在屋子一角,默不作声,窗外各种光影透过窗口,泼洒在她的身上,像一幅多彩的油画。

听到爸爸熟悉的喊声,小小忽地站立起来,扑向他的怀抱,呜呜地哭,好像忍受了天大的委屈。

二根把小小揽紧,抚摸着她的头,轻拍着她的肩背,小小的哭声低矮下去。他又把小小的身子举过头顶,用力向空中抛,再稳稳地接住,笑着逗她:“走,买冰淇淋吃啰,好宝宝,不哭,不哭。”

小小终于破涕为笑,直嚷嚷:“好爸爸,坏妈妈。”

二根有点尴尬,扮着鬼脸瞪一眼小小,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钮留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钮留弟正在抹八仙桌,她一手撑住桌面,另一只手来回擦拭,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她知道,小小和二根亲,和她之间有一条沟,那是因为她总是严苛地要求孩子,和孩子说大道理。她还会大声地训斥小小,无休止地让小小写检查,写反思。

二根回来之前,她刚教训完小小。这次数学单元测试,小小的成绩不大理想,那个血红色的“73”像横卧的钩子,躺在得分栏上,划得她的心在一点一点地滴血。

这次以后,小小安稳了很长一段时间,仿佛知道自己错了,应该努力学习才对。钮留弟跟着安心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车间里,工友们也偶尔听到她哼唱《把根留住》了。熊老板、冯大海还会像往常那样和她开开玩笑,她听了也不生气,甚至还会调皮地笑笑。周末休息,她还破天荒地和蓝大姐、阿梁去季子庙玩了半天,交通工具自然是各自的电动车。

还没安稳一个月,小小不愿意去学校了,钮留弟又犯愁了。小小真是折磨人,没个清净时刻。放晚学时,接小小回家,小小又说骂人的事,又说郝建得寸进尺,恶作剧地损人,将一只破旧的皮鞋藏在抽屉里,下课了就拿出来逗小小。小小忍耐不住,说明天坚决不来上学了。钮留弟像挨了一记闷棍,差点就要瘫软下来。回到家,她才控制好自己的情绪,问小小:“怎么啦?又不愿意上学呀,你最近表现蛮好嘛。”

“有什么用我?郝建真贱,老师也不喜欢我。”小小低声嘀咕,口气和那个教师节说的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上次老师还表扬你呢。”

“不是的。”

“怎么不是呢?”

“是要哄我去远航教育,每天放晚学,不少同学就去那里写作业,郝建也去。”

“什么?远航教育?”

“很多同学都去远航晚托呢。郝建就是个捣蛋鬼,经常惹其他同学。我恨死他了,我才不去呢。”

她被绕糊涂了,怎么回事?和老师有什么关系?和郝建又有什么关系?她想了半天,没理清其中的关系。几天前,在班级微信群里,有几位家长在推荐远航教育,说那儿不错,也不贵,六百元一个月。她如坠云雾。后来,有个关系不错的家长私底下微她,说远航教育是巫老师老公办的,巫老师下班后也会去帮忙,据说生意不错。她纳闷了,在职老师不是不允许参与有偿家教么?那位家长说,都是说说的,骗人的,哪个老师不在偷偷搞呢?更何况这是个挤破脑袋的好班呢?

“那你想去不?”她问小小。她盘算过,每月六百元,的确不贵,可以承受。

“我才不去呢。就是写写作业,看看书,没意思。一个月六百元,爸爸妈妈挣钱不容易,我成绩再好,也得不到小红旗,去的都得了,连郝建都有,你说气人不气人?妈妈,这是为什么呀?”

“这?”她一时语塞。

这样的事多着呢。就说那天晚餐吧。周末,全家人围在一起吃晚饭,当时阿梁、琪琪也端着饭碗上了桌,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着闲话,兴致挺高的。小小也许被这种气氛带动了,一张小嘴说个不停:“妈妈,你知道吗?妍妍双休日报朗特钢琴班、枫叶英语班呢,我和她是好朋友,我也想去,可以做做伴。辰辰家的豪车有好几辆,还有四个圈的;轩轩家总是请老师吃饭,送购物卡、健身卡……”

饭桌上的信息量很大,让人应接不暇。小小总是问,这是为什么呀?每次她总会感到很吃力,既无法回避,又无力回答。最后,她只得用空洞的大道理来糊弄小小。那些假大空,不着边际,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怎么能说服小小呢?

这天下午,钮留弟早早地下班了,接小小放晚学回家。这些天,她想了许多,想通了,生活教会了她许多东西。到了家门口,她把小小从后座上抱下来。那个抱的动作很夸张,几乎是裹挟了。她大步跨进斜对面的华联超市,给小小买了一支奶油冰淇淋,这是小小最喜欢的品种。超市营业员不解地看着她,像看着一位远道而来的外星人。小小疑惑地望着她,迟疑地接过冰淇淋。好久,脸上才漾开了花朵:“好妈妈,好妈妈。”

她的眼泪滚落下来,身子轻了许多,像张薄纸片快要飞起来了。她眨几下眼,贪婪地看着小小,似乎看不够,看不厌,满眼柔和,满心欢喜。

邻居阿梁走了过来,看看小小手里举着的冰淇淋,又看看她,笑着说:“哈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她的脸红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看了阿梁一眼,飞出去的分量又回到身体里。

那晚,夜色不错,有月亮,有星星,也有淡淡的浮云。它们懒散地聚在一块,像在开小会。和二根并躺在床上,钮留弟感觉疲累,却拥有难得的平静。她侧过身子向他靠过来,他受宠若惊,满腹狐疑地看着她。以往,这个讨好的动作都是他完成的。

“还是把小小转回来吧?”

“什么?回光彩?你疯了吧?”

“没疯,真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还是光彩适合小小。”

“我说吧,你看看被我说中了吧?当初你哪里听我的话?就不该去彩虹,也不要去挤实小那趟车。”

“……都怪我。”

“你看看,你参加了多少次聚会?听了多少次讲座呀?”

她听出了他话里的骨头,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其实,她也心疼那些时间。对她来说,那些时间也是钱,她少加了多少班,少做了多少条牛仔裤啊。不过,直到现在,她也不曾后悔过,那些聚会、讲座让她懂得了许多,知道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别的世界,而这些不是服装厂、熊老板、蓝大姐、阿梁可以给予的。

“你懂什么,听听总有点用处吧?”

“听听当然好,可是费钱啊。实在不行,还是回老家吧?”

“回老家?你还不知道老人家的意思么,明显重男轻女嘛。”

“和老人家有什么好计较的?还是让小小回老家吧,我们也可以轻松些。你看现在吧,你总加班,我呢,工地上也是经常赶进度,不比北京洗车子、广州端盘子闲多少。”

“那怎么行?小小不成留守儿童了?”

“留守儿童有什么不好?阿梁一家年后还准备回去呢,说还是老家好,这儿不好。”

“真的么?她没和我说过这些,这个阿梁,还好姐妹呢,还‘湖北帮’呢。”

“当然是真的,阿梁说了好几次,那次蓝大姐也说的,你忘了么?银锁刚从老家回来,说镇上发展可快了,学校也很漂亮。不过,村子里很多房子都拆了,村子差不多死了。我们好多年不回去了吧,大舅来电话了,还是想我们回去,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对自己亲手创办的织布厂放心不下……”

她的心咯噔一下,眼泪不争气地淌下来。她想起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出行日,想起了大舅那双无助的眼神,还有自己那种决绝的姿态,难以自制。她揩揩眼泪,自言自语:“哎,我们整天东奔西跑,像条流浪狗,还不如当初不出来,怪不得赖倩她们看不起。”

“什么赖不赖的?”他的身子往上提了提,若有所思。

她没解释什么,只是幽幽地望着窗外,神情空洞而迷茫。已是夜晚十点,窗外一片静谧,乳白色的月光已变成淡黄,几片云朵正追着月亮表白,显得情深意长。她没来由地笑了一下,想起和二根谈恋爱那阵,他也是这样追求自己的:“还记得前些年么?”

“怎么不记得?” 他一下子说开了,像厂门口的简牍河水汩汩流淌,“我死皮懒脸追你呗,每天一封情书,上面连写带画,像个小人书。结婚后跟着你走南闯北,在北京才知道世界有多小,在广州才知道黑人有多少……”

她一边听,一边看着他。他的侧影似剪纸,像某个人气极高的男星。他懂得那么多,一点看不出有什么木讷的地方,看来以前是小看他了。

“以前你真不知羞,像蚂蟥似的。”她嗔怪着他,“一点正形都没有。”

“你可是十里八乡的大美女,不盯紧可就飞了。”

“可不是,后面追的人一个加强连呢。”她的语气自豪,转眼又故作伤感地问,“你现在后悔了吧?”

“哪里,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你就是一双硌脚的鞋。”

“什么人哪,婚前婚后两个人,会说话了。”

床对面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电视连续剧,是魅力城市频道。她瞅瞅雪花飞舞的屏幕,竖起耳朵听:“二根,电视里放的是什么电视剧呀?……像是《逃离北上广》吧?”

他的目光在电视屏幕上驻扎,凝了凝神,说:“是啊,你忘了?早几年很流行的,主题歌很好听,蓝大姐、阿梁她们都会唱,不过嗓子太难听了,公鸭似的。”

她诅咒似的说:“赖倩也喜欢唱这首歌,比公鸭还难听。”

他笑了,她也想笑,但忍住了。两个人对望一眼,突然不说话了,房间里安静极了,那首略带忧伤的歌声覆盖了所有夜的声音:

我想要逃离北上广 我已经受够这里的伤

那张美丽的模样 依偎在别人的肩膀

手拿着空空的行囊 眼泪已挂满了脸庞

转身再一次回望 逃离这忧伤的地方

大床左侧的钢丝床有轻微响动,是小小翻身的声音,只翻了几下就不动了。钮留弟侧过身来看了一眼,说:“死丫头,今天肯定累坏了。”

二根笑着说:“一定是玩累了,冰淇淋吃撑了。”

两个人压着声音说笑着,就怕惊醒了熟睡的小小。这时,小小的身子又翻动一下,有含混不清的梦呓声传来:“琪琪,光彩……”

“听,小小说梦话了。哈哈,早几天,某人也说梦话了……”

“胡说,你说谁呀?”

“还有谁?”

“我说什么了?”

他斜视她一眼,紧闭双唇,什么也不愿意说了。

“说嘛,我说什么了?”

“真说啦,你可别生气。”

“快说,卖什么关子?”

“你说湖北佬,说鄢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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