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融化着些许春意,朦朦山间,赶不走苏醒在旺盛的绿青,春和景明,万物复兴。我手捧鲜花,走在这空空的台阶之上。
我单膝下跪,以炙热的嘴唇抚摸她留下的余温,大概是有些模糊,片片断断的思绪随着胃酸一并升起到身体高处,这样的隔离感令我刺痛。我实在记不得什么,即便是些重复无数的记忆。那十四朵手工编织的白色康乃馨放在墓碑前边,它们是那样的干净纯洁、天真甜美,鲜花会随着时间枯萎,而我带去的,是永不凋谢的美。
“哥,姐姐住这里面吗?”
“不,她住在太阳的国度,那儿比你的学校还大,到处挂满了彩色的水晶和宝石,满都是幸福的人。”他听得眼睛立即发出了光。
“哇——那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我从来没见过她。”
“她吗?该怎么说呢,就是那种……从不生气,对谁都好,想着别人宁愿牺牲自己,即使是不喜欢她的人,也能微笑着面对。”我说到这有些梗塞,我不能继续了。
“我们老师说,善良的人都是这样的,那姐姐一定也很温柔吧。”
“嗯,等你长大了,我就带你去见她。”
雨大了,我把伞递给他,让他先下山去。
“哥你不要吗?”
“大人是不怕雨的。”
传说中春风带走的记忆,还在时间推移里牵动着衣襟,多少人在这个冰冷的忧郁中度过,又有多少人,能够带走珍藏的香火。
从她躺上救护车的那天起,我的人生彻底地改变了。
急症室门口,白炽的灯光死寂地压倒在她轻柔的眼眸上,消毒水的浓郁伴随着婴儿啼哭,人来人往,抱怨吵闹,一切,都是这么自然。四个护士推着护理床,我连靠近她的资格都没有。
“病人现在的这个情况非常危险,必须立即进行治疗。”医生过来跟我说。“你是她的家属吧,这份《手术知情协议书》请您签一下,否则我们将无法进行。”
我能感受到她的心脏还在跳动,她肯定在找我吧!我说能不能再给我一分钟,我说能不能再让我看你一眼,要不是情况太急了……我没想到,铁门拦的住路,拦不住生死。
凌晨的风,三月的月,我的心脏好像被充血肿胀般裂开,无形的监狱锁住了它们。“手术中”的红灯开始晃动,变为对称的两个又重合,身体不再冷热。我总在一瞬间毛骨悚然,害怕至极,而从不敢想象,因为人类不过趋利避害的生物。
人型生物裹上了白布的葬礼,薄如纸张的掩盖下,我简直再也认不出你。看着面部苍白,晦暗而凝重,沉重的血丝彻底压倒了你,如果那是你曾经的红润。
“抱歉。”
我只等来了一句“抱歉”。
这天夜晚,我走进了一家昏暗萎靡的酒吧,这里有我曾喜欢熟悉的味道,在只有我一个人的世界里,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自此我患上了严重的嗜睡,晚上睡,黑夜起,一天16个小时,在只有黑暗的日子里,我的精神几乎到达了崩溃的边缘。醒来的时间里,我每天沉浸酒吧的迷旋之中,它可以让我忘掉所有,不管是我的钱,还是我的命。重金砸向宣告“个人财产”的荧幕,长白大腿晃着荧光棒,粉嫩的两颗珍珠下坠,灯光狂射的小型监狱里,简短的裙摆,性感的音色,赤裸的身体,挑逗的舞姿,大脑的理智被层层击垮,注射进麻木不仁的针。
“哥们,咋一个人啊。”
“女朋友走了。”我觉得他理解的“走了”应该与我不同。
“哎呀看你这样子,女人这种东西漂亮的多的是,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就说我前任吧,俩月。”他比出两个手指,“分掉了,结果下一个更好,有失才有得,你说是不是。”
我无须争辩,我觉得已经没有对话的必要了,但我承认有那么一刹那,就那么一小秒种,我同意了他的看法。世界是不懂我的,它无须懂我,就像我无须争辩一样。
当我触碰,当我牵起一个女性的手时,我自然会想起她。想起我们的故事,想起我们第一次缠绵地法式湿吻,想起我们水火交融、风花雪夜的那个夜晚。我血浆的凝结原已经配对给了她,当一个不合适的血型出现时,就会寒战、休克,发生严重的溶血反应。
最懂女人的太宰治曾写到:“我认为妓女不算人,也不算女人。”一个人心灵深处的纯洁一旦被玷污,就不可能再恢复原状,这是残酷又无法否认的事实。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一个纯洁的无与伦比、独一无二的女生,我是无法容忍接受这样的事实发生的,我只能接受玷污她的那个人是我,为此,我甘愿被堕入十八层地狱,接受永生永世烈火的审判。
最好是分手了,最好是她嫌弃我寻了个新欢去了,这样我就会恨她,我就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忘掉与她的过去,斩断所有的联系以便更好的照顾下一位。她以这样的方式离去,我又怎么能爱上其他人,即便我是因为肉欲的交欢而萌发了新的“喜悦”之情,我的良心也会驱逐我分开,这是做人的本能,一个男人最基础的底线。
“名!你发誓你不再酗酒的,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从入口处冲进来这桌大喊的这个人是我的朋友。“你知道的,家族性遗传肺癌,她原本就活不了多久……”我看向舞台中心的音乐,无动于衷。过了两三分钟才开口。
“兄弟,我想通了,先去山上租个房,每天,我就给她扫墓。你帮我说一声,下周的复试我不去了。”在确认听到“不去”这两个字时,他扭曲地十分惊讶。
“你疯了你绝对是疯了,你可是过了复试线20分,北京医科大学不一直是你的梦想吗?你不去还不如去死。”
“死?哈哈哈,我这种人死了也是下地狱(女主在天堂),就是我今天死了!我也不可能再见到她了!”我拍桌而起,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全部化为了升腾的怒气,我甩手把酒瓶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推到在地上,一时间,恐惧的目光,尖锐的残渣和玻璃瓶绝望的哀嚎声统治了这里。音乐停了,十几个保安迅速聚集围成一个小圈,事情演变得越来越糟糕,他牵着我逃离了这片人间地狱。
我们打车回到学校,他扛着我到湖边的凉亭,我们都极其疲惫,就像辩论赛上的对手,一声不吭地等着对手先发言,可惜谁都不想成为第一个。
“要不是我刚好经过,你是不是准备在这待一个晚上。”十二点的风月有些冰凉,她拿出了温毛巾和开水,尽说着些没用的话。
“那又怎么样呢?反正她已经不会再回来了。”我没有抬头,因为不管是谁都无法打断我此时的思绪,这个声音实在熟悉的想不起来。
“天呐,学长你不会失恋了吧,你整天不是读书就是学习,难怪没有人喜欢你。我们系这么多美女,你就甘心孤、独、终、老、吗?”我猛地惊醒了,居然……但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即使这是梦,我也不想伤害她。
“我早就孤独终老了。”
“你怎么能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啊。”她帮我擦了擦被酒沾染通透的衣服,把那些倒着立着的玻璃渣扔进垃圾桶。
“学长当初为什么选择学医呢?”
“好赚钱。”
“你这人真无聊。”她假装嫌弃地撇开视线,然后在我身边端坐下来,“你说有没有可能,肺癌以后也能像天花一样,从此就消失呀。”
“当然有可能啊,怎么,你亲戚得肺癌了?”我随意地敷衍了一句,她却沉默了很久,这件事一定是她难以割舍的遗憾。“抱歉,我不该问的。”
“没事,跟你说没事。”她的笑容总是这么灿烂明亮,似乎能让人忘记悲伤。“我的母亲死于肺癌,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离开了我……”
我没有说话,我觉得她这样的性格应当出生在一个富裕温馨有教养的家庭才对,如果没有,她就要在很小的时候接受社会的摧残,与其在苦难中保持纯净,不如同流合污,以便减少精神上的煎熬。
她接着说:“所以说,我想着有一天要是医学进步了,那所有人不就都不会被肺病所困扰了嘛,能健康的生活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
“你在为这个努力吗?”
“我觉得我都算不上努力……我没有学长你这么聪明,我一直都以为学长肯定是有什么珍贵到无法忘记的回忆,才能这么厉害。”她的表情被失落占据了上风,这是我很难见到的,我快要膨胀开的心脏早已无法再组织什么语言,如果这个是梦,那就永远不要再醒来;如果那个才是梦的话,那我此刻已经站在了光明的顶点。
我伸出双手环脖搂紧了她,强忍着的抽泣也很难不再继续,她的身体竟是这样的温和柔软,细腻的触觉简直叫人怀疑这场梦境的虚伪,我好想把我的心也献给她,永远陪着她的血脉流动。
“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在这就好,这么多年来你肯定很累吧,你肯定很难受吧。”我带着一丝哭腔,即便我已经极力克制了。
“我我我我们好像还没有这么熟吧——”她不知所措的看着我,脸部的霞韵比腮红还要自然。
“明天,明天我就…..”胃里的酒又上到喉咙,心悸动的说不出话,一时间天昏地暗,整个人靠在了她身上。她没有太大反应,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一般。
“所以明天怎么样啊?你不会真睡着了吧,说话呀!”她拼命摇着我,她肯定是摇不醒的。
我就想这么一辈子躺在她怀里,无论她喜欢我也好不喜欢我也罢,即便这就是现实,我成了个猥亵的人渣又怎么样?只要我还留在她身边一秒钟,让我背负多大的罪名我都愿意。
“坏了坏了怎么都摇不醒,名!名你不会断片了吧,你在这等着,我去叫救护车……”
等我有记忆的时候,我已经躺在急症室里了。
“你醒啦。”朋友坐在我旁边。
“兄弟,我想到了,那不是我的梦想,那一直都是她的梦想。”
“你应该带着她那份活下去。”
“无所谓,精神的寄托不过只是些幼稚之人自我安慰的谎言罢了,她离开了,我所追求的一切也没有意义了。”
“如果她还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善良的女孩,当她知道你是因为她才堕落的话,她承受的痛苦,比你现在还要大一万倍。”
她会为我而痛苦吗?她会,她就是那样的人,可你明明知道她就是那样的人!
顿时的崩溃如狂风暴雨一般把我所有的悲伤都倾泻出来,颤抖与绝望不断在空气中弥漫,无数哀情的雷鸣响彻云霄。我全身发软,简直要跪倒在地,十几根输液线拉扯着我的血管,张裂,奔驰。
我大哭起来,声音有些模糊沙哑,“她说她不想让别人因疾病而痛苦,而这疾病却将她折磨至死!上帝啊,她一定是帮别人承担了这一份,她不想要健康的生命吗?凭什么她不能像别的女孩那样,凭什么就只有她在最美丽最青春最珍贵的21岁,死在了那个阴暗冰冷的坟墓之下!”
朋友走过来抱住了我,“名,任何生命都有属于自己的春季,人有十八岁,花有艳阳天,我们无须感慨流逝,花开花落,人美亦美,美是作为本质存在的,而非定义。当你为一朵鲜花的枯萎而难过时,新的绿叶也将悄悄重生,我们可以记住而无需遗憾,因为这就是它们独一无二的美。”
因为这就是她,独一无二的美。
……
……
……
“通院长,这样的病情……我们也是第一次见。”
“病人的状况非常危险,需要马上进行手术。”
“可是……手术的成功率微乎其微,这个病是……”我打断了他。
“我知道,让我来吧,出了事我负责。”
我准备好装备往手术室走去,这条走廊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年。
“您就是通医生吗,全国的医院我都跑过了,我女儿是没救了吗。”一个中年男人拉住了我的衣服,还有他哭的侵蚀的脸。
“一定会好的。”我梗咽了一下,随着“手术中”那刺眼的红灯亮起。
21+21究竟是多久呢?两个轮回吗?我总觉得这个女孩很像她,几乎是相差无几、毫无二致,她的脸我早记不清了,我早就记不清那些没有她的夜晚。“家族性遗传肺癌”,但愿我现在是全世界最了解你的人……
“护士小姐真的吗,这真的是真的吗!”
“爸爸……”所有人的目光一致看向病床,“我好像……又能说话了……”一阵巨大的欢呼声缭绕着这里,大家都为生命的奇迹而感到荣幸。
“你们在这,我去找通院长来看看!”护士激动地说道。
春天,草长莺飞,冷暖交替的节气,春和景明,万物复兴。我手捧鲜花,跪在你许下承诺的墓前,十四朵干净纯洁、天真甜美的白色康乃馨,于阳光的普照下,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