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永敏
1
第一次凶宅“试睡”没拿到一分钱,还“试睡”出一桩人命大案,让何小黑有些不知所措。更没劲的是发小车轱辘,一次次打电话问他报案奖励拿到没有,像是他拿到报案奖励起码要分他一半,不然和他没完。
从黄河岸边来到岛城,何小黑一没手艺,二没知识,能干得了啥呢?往些年,村里人跑来岛城打工,干的是房地产工地上搬砖和泥的活,有技术含量的是干吊篮,胆子得大,据说那样的活按天算工钱,每天至少四百。何小黑胆子大,很想去干吊篮,可惜房地产市场不景气了,诺大一座城市开工的建筑工地没几处,别说吊篮上的活,搬砖和泥的苦活也不好找。所以,能够成为凶宅“试睡者”,每天能有三到五百的收入,算是烧高香了。
初试不利,何小黑很烟熏,想着咋会这样?在一栋别墅里“试睡”,马上到时间了,竟然引出一桩人命案,“试睡”失败,房产收购公司对他擅自报案不满,还差人偷着给了他一棍子,差点把他打到医院去,想想挺窝囊。
何小黑在岛城闲逛了几天,没找到活干,正泄气呢,那人又来找他了。
“还睡吗?”那人说。
“睡啥?”何小黑说。
“凶宅啊。”那人说。
“上次的钱,你们一分也没给呢。”何小黑说。
“你报啥案啊?不然再有一天一夜,‘试睡’或‘试生活’结束,你结账拿钱走人就是了。”那人说。
想想也是,如果自己不报警,再将最后一天一夜睡完,第一笔收入就到手了。何小黑却在那栋别墅里瞎捣鼓,两次从地板下面发现房主的笔记本,还从笔记本上发现房主写下的杀人记录,所以他报了警,所以那栋别墅又被警方封了,所以他一分钱也没拿到。
“你没拿到钱不要紧,害得我和经理被弄去审查三四次,差点儿被拘留。”那人说。
那人是城里的漂亮女人,也就是房产收购公司经理的助手,主要负责公司的外联工作。
有了那次的“试睡”或叫“试生活”不成功的经历,何小黑没想到那人还会来找他。既然还来找,为啥还差人砸俺一棍子?这话他没敢说出来,想着能再来找自己,能再一次让去凶宅“试睡”,或者叫“试生活”,也是一个差事呢,不然在诺大的岛城,去哪里挣钱?何小黑想了想,问:“又有凶宅了?”
“啥叫又有?老板在七八座城市收购凶宅,一直有呢。”那人说。
“价格咋说?”有了上次的经验,何小黑想要谈好价格,不然拿不到报酬后悔都来不及。
“价格照旧。”那人说。
“一天一夜,五百?”何小黑说。
“对!君子一言嘛。”那人说。
“君子?你们是君子吗,再是流氓呢?”这话何小黑没说出口,在心里想想而已。不过,在岛城工作实在不好找,能有人给份“试睡”或叫“试生活”的差事也不错了。好在上次报警后,警方把案破了,还真给了他三千块钱的报案奖励,否则这几天得喝西北风了。
何小黑接下了这份差事。又是老板,对,那位漂亮的城里女人,开着小汽车将他和那人拉到一处凶宅门前。
“从今往后,你正式做房产收购公司的凶宅‘试睡员’吧?”城里的漂亮女人说。
“固定的吗?”何小黑问。
“算是吧,有合适的凶宅你就去‘试睡’。”城里的漂亮女人说。
“挺好的一份工作,可以了。”那人说。
“好吧,俺答应。”何小黑说。
“你入职后,仅仅是一名‘试睡员’,与公司的关系很松散,公司有了‘试睡’项目你可以参与,也可以不参与,由你决定。所以,公司不给缴纳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城里的漂亮女人说。
“这样子?”何小黑有些犹豫。
“就是这样子。”那人说。
接下来,何小黑和那人签订了一份入职合同。然后,又签订了一份“试睡”或叫“试生活”合同,“试睡”合同和上次一样,还是在凶宅里“试睡”或“试生活”十天十夜,房产收购公司每天按照五百块钱付报酬。
“你狗日的,还真有用武之地。”发小车轱辘听说何小黑又接得“试睡”差事,电话中的声音都很激越。
“这样的‘试睡’,感觉不像正经营生。”何小黑说。
“你参与人家的项目,人家给你报酬,咋就不像正经营生?”车轱辘说。
“好像钟点工,有一搭没一搭。”何小黑说。
“管那么多干啥,挣钱就是王道。”车轱辘说。
2
这是何小黑第二次参与凶宅“试睡”项目。第一次没成功,经验对他来说很重要。
刚开始,何小黑对“凶宅”这个词感觉很拐扭。老家一带,人们认识死亡很偏颇。无论什么事,一旦与死亡挂上钩,也就不吉利。所以,人们避讳“死亡”,哪怕最亲的人,一旦与死亡有了某种联系,便都避之不及。来岛城前,何小黑邻居鹿伯的儿子鹿三,不小心在建筑架子上摔下来气绝身亡。运回老家出殡,村人都说鹿三死得不正常,躲着点最好。拉着鹿三骨灰盒的小车经过之地,都在门口撒满草木灰,以示避邪,将不吉利拒之门外。何小黑没想到,来岛城后总与死亡打交道。
“每一处凶宅,都有一个或几个亡灵吗?”何小黑问那人。
“脑子没进水吧?没有亡灵,咋能叫凶宅?”那人说。
那人说话从不客气,每次都呛得何小黑无法回答。何小黑依然想着能不能试睡没有亡灵的凶宅?想过,他忍不住在心里笑话自己,多么幼稚,做了凶宅“试睡员”,还计较什么亡灵不亡灵。
这处凶宅是四间平房一个院,在海边一座小山下。说是一座小山,爬上去挺费劲,旁边废弃的采石场,把整座小山采得乱七八糟,上山路坑坑洼洼。据说政府计划对小山进行改造,改造后小山是观海风景区的重要部分。计划只能是计划,啥时候成真说不清。这里原来是个村庄,没多少人家,随着城市的发展,很多人把房子卖掉进了城。离市区有点远,起码十五公里,沿着海滨大道开车也用不了多少时间,所以早些年有钱人跑这里买个院落,再把平房装修一番,便有了度周末的好地方。
这处凶宅叫北曲后山二十八号院,想来小山也就是北曲后山,为啥要叫北曲后山,不叫南曲或东曲西曲呢?何小黑有些纳闷,禁不住问出了口。城里的漂亮女人笑笑,没说话,那人对他说:“这里就是北曲后山二十八号院,你管南曲西曲东曲干啥?”
“就这么一说,想着是不是还有北曲前山,或南曲后山啥的。”何小黑说。
“地理问题我们也不知道,你好好‘试睡’就行,‘试睡’结束按照约定结账了事。”城里的漂亮女人说。
“做得是生意,挣得是钱,没用的事少操心。”那人说。
“这院里死过人?”何小黑说。
“没死过人,能叫凶宅?”那人说。
“怎么死的?他杀,还是自杀?”何小黑说。
“问这么多干嘛?知道是处凶宅,需要你在这里‘试睡’就够了。”那人说。
何小黑笑了笑,从那人手里接过凶宅钥匙,打开门锁,提着东西走进了院子。
院子不算太大,东西宽十五六米,南北长二十米左右,格局很好,进门是画着山水画的影壁墙,右拐就是整个院子,院子左手是个不大的花池,花池里种满各种各样的花,花正盛开,格外惹眼。除了花池,院子右边是用竹子搭起的葡萄廊道。正值仲春,万物生长,葡萄老枝上开始发芽长叶、吐蕊开花。米黄色的小花不咋惹眼,有的凋谢后碧绿的新藤上已结满绿豆粒大的葡萄,看上去饱满籽实。何小黑生在农村,对作物的生长了然于心,他想象着到了秋天成熟时,色泽漂亮的葡萄定会分外诱人。
“自己进屋收拾一下,有啥情况及时汇报。”城里的漂亮女人提高了声音,对已走进院子的何小黑说。
“还是老规矩,晚上随时给你打电话,留心各个房间和院子里的每个角落,有啥异常及时告诉我们。”那人往院子里走了几步,很耐心地告诉何小黑。
何小黑从城里的漂亮女人和那人的说话中听出玄机,女人要他“及时汇报”,那人却让他“及时告诉”,“汇报”和“告诉”体现的是两个人的不同身份,女人是房产收购公司的老板,那人也是个打工者,比自己早来一步,成了老板的助理,自己来得晚,只能是个“试睡员”。时间久了,自己会不会也成老板助理?
在何小黑的感觉中,这个院子“试睡”比上次豪华别墅“试睡”差别有些大。豪华别墅是一栋独立的三层楼房,内设集豪华与实用于一体,各种设施包含硬木、天然石材等,其开放的空间以及娱乐性的设施令人欲罢不能,里面摆着钢琴和墙上挂着的抽象画以及床位的安排,都显现着别样格调,在里面“试睡”或“试生活”一切都很方便,卫生间在里面,厨房在里面,只要不缺吃不缺喝,十天十夜不出门都没问题。而这个院子虽然有四间平房,卫生间和厨房却在外面,是三间相连的厢房,两间厨房,一间卫生间。四间平房前有走廊,进出每个房间必须通过走廊。
下雨呢?何小黑脑子里出现了下雨的情景。他有夜间屡次小解的毛病,想象着下起大雨半夜三更跑到东厢房卫生间小解,一定会淋成落汤鸡。
唉!谁让自己毛病多呢。
发小车轱辘笑话他,年纪轻轻就有前列腺毛病,是不是经常在外面找女人?何小黑骂车轱辘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车轱辘笑笑说,倒是想吐出象牙,嘴里没长,有啥办法?
3
第一晚平安度过,无论房子里还是院子里,啥事也没发生。
有过上次豪华别墅的“试睡”,何小黑知道先要检查房间和院子的每个角落,城里的漂亮女人和那人一准儿会打电话问情况,否则没啥说的,会以为他“试睡”不认真,万一房子里和院子里有问题他没发现,到时不好交待。既然接下这份差事,都得按照规定来。
要说这平房小院还真好,无论到每个屋里检查情况,或在院子里到处转悠,没有爬楼的感觉,轻松自在,还能随时抬头看月亮和星星。岛城到处灯光灿烂,弄得月亮和星星黯然无光,平时想看月亮和星星只能跑到海边没灯光的地方。在这处院子里“试睡”,随时都能看到月亮和星星。仲春时节,阴历差一天是十五,月亮像个美丽的大玉盘挂在天上。繁星似乎倔强地在与月亮争辉,离开月亮一顶点儿,便就眨动着眼睛光芒万丈起来。何小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电影,小女孩在田野里仰望着天空对小男孩说话,语调很柔和也很魅惑:“你看啊,这天空多么辽远,咱们在这田野里站着,像是要被天空融化掉呢。”望着亮亮的月亮和眨眼的星星,何小黑感觉自己要被这美丽的夜晚融化掉了。
“哎呀,真好!”
“咋就,这么好呢……”
何小黑仰脸望着夜空,很轻松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又转了一圈儿,然后,掏出手机看了看,夜间两点二十五分三十五秒。城里的漂亮女人和那人咋没来电话问情况呢?
何小黑很纳闷,上次豪华别墅“试睡”,夜间一两个小时他们就打一次电话,女老板问过情况,那人依然要问,那人比女老板问得仔细,卫生间抽水马桶盖子能不能掀开?能掀开的话掀开一下,看看里面藏没藏东西?大卧室床头后面是否有暗洞?有的话看一下。反正能想到的都要嘱咐一遍,说过后还要让何小黑如实回复。何小黑有时就想,那人想在凶宅“试睡”中发横财吗?即便是真的发现有啥,他作为“试睡员”自然不会私藏,但那人如此三番地嘱咐或追问,他不得不生心疑问。
还好,第一个夜晚城里的漂亮女人和那人都没打电话,何小黑也没发现啥,天快亮的时候他匆匆迷糊了一会儿。早上起来,感受着院子里清新的空气,望着房屋门两则“流水长亭春风静宇,幽兰一室修竹万山”的对联,何小黑突然生出感慨,想这是一处凶宅吗?如此安详的宅院,咋就有人在这里死呢?何小黑有点不相信这是处凶宅,想着女老板和那人让他来“试睡”,会不会有啥阴谋?有些城里人,为了生财,为了制造某种意想不到的效果,把好端端的宅院说成凶宅,也不是不可能呢。
何小黑乱乱地想着,那人就打电话过来了。
“晚上咋样?”那人说。
“正常。”何小黑答。
“没啥动静?”那人说。
“没有。”何小黑答。
挂电话的时候,那人突然告诉何小黑,平房中间两间大客厅墙上挂有两幅轴裱国画和一幅书法,你把其中一幅仕女图摘下来收好。何小黑问,为啥要摘下来?那人说,别管,让你摘你就摘。何小黑答应着,走进客厅去看仕女图。
对于国画,何小黑多少知道些。他有位远房叔叔,是县文化馆的画家,每次从县城回到老家,远房叔叔都拉开架式显摆绘画技艺,挥舞着毛笔将鸡啊鸭啊狗啊猫的画在宣纸上,有时也画花卉,然后,再将画好的画送给村里有头有脸的人。从远房叔叔那里,何小黑知道了中国画的一些知识,还知道了一些有名的画家,比如岛城这位画仕女的韩鹏,他就是从远房叔叔那里听说的。远房叔叔告诉他,咱们省有名的画家没几个,省城三四个,岛城一两个,其他城市的画家都寂寂无名,而真正叫价的画家,只有省城的老宁和岛城的韩鹏。他问远房叔叔,老宁和韩鹏,一幅画卖多少钱?远房叔叔说,老宁的画贵,一平尺四万多,韩鹏稍差点,一平尺三万多。
何小黑从没想过能收藏或能见到老宁或韩鹏的画。他家里太穷,能娶上媳妇就不错了,玩艺术品连想都不敢,今天竟然见到了韩鹏的画,他有些激动,想着这样一幅小画就能卖几万块,怪不得那人嘱咐让收好。
韩鹏那画是一小品仕女图,何小黑听远房叔叔说过,仕女图讲究清丽秀雅、别有风姿,会用妙女拈花的笔法,传达出美人的心声。韩鹏这幅仕女图,看上去娴静娟好,冷艳出尘,所透出的是画家痴情炽热的艺术之心,至于其他方面,何小黑看不出来了,只能按照那人的嘱咐把画收好。
刚把画放到主卧室一个柜子里,女老板又把电话打来了。没问整个宅院的情况,同样问起了那幅仕女图。何小黑告诉她,那人刚才来过电话,让把画从墙上摘下来收好。
“他也给你打电话说画的事了?”女老板问。
“他说是你嘱咐的,别把那幅画弄坏了,先好好收起来。”何小黑说。
“知道了,你收好就是。”女老板说。
“俺记住了。”何小黑说。
放下电话,何小黑在心里嘀咕,这么一幅小画,值得如此认真吗?又一想,能卖几万块钱的画,也挺重要的一个物件呢,那人和女老板重视很有道理,不然卫生间和厨房里一个个好看的洗脸盆、吹风机、暖水壶、电饭锅,他们咋不重视?不值钱呢!如今人们看重的都是钱,与钱无关的事好像没多少人关心呢。
第二天晚上,不到十点何小黑就躺在客厅沙发上睡过去了。本来想歇一会儿,然后再去院子里看月亮看星星,没想到刚躺沙发上眼睛就眨不开了。半夜一点那人来电话,问院子里有没有情况?他迷迷糊糊说,没听到外面有情况,屋里一切正常。那人像是有点烦,说“试睡”是光睡觉吗?你得随时发现情况,汇报情况,不能一味“试睡”或“试生活”,睡觉谁不会?生活谁不会?发现凶宅里的问题,需要多做观察,不观察怎么发现问题?何小黑被训清醒了,想了想说,凶宅里没有问题,咋发现问题?那人生气了,一下把电话挂了。何小黑望着手机,骂道:“狗仗人势!你也就一跑腿的,横啥?”
电话又响了,何小黑以为还是那人打来的,想着你不是挂了吗?挂了还打过来干嘛!没想到,随手按下接听健,里面传来同学李莹莹的声音。
“老同学,你好啊?”电话里的李莹莹有些嗲。
“李……李莹莹?”何小黑犹豫着问。
“能听出我的声音,老同学还真好!”李莹莹说。
何小黑有些懵,之前听说李莹莹去上海打工,在一家高级酒店做领班。后来又听说因为婚姻不幸得了抑郁症,从酒店十八楼上跳下去摔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时,何小黑心里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有些受不了,便去代销店花三块八毛钱买了两刀火纸,又在两刀火纸上写了李莹莹的名字,走到他们上学路过的那座桥上,烧了。望着蝴蝶一样袅袅升腾的纸灰,他流下了眼泪。透过朦胧的泪水,像是看到了李莹莹对他笑或朝他瞪眼睛的样子。
“你没,没……”何小黑说话有些嗫嚅。
“我没死,也没跳楼,那是传言。”李莹莹说。
“传言?”何小黑说。
“跳楼死了,还能给你打电话?”李莹莹说。
何小黑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象不出电话那端的李莹莹啥样子,便拿着手机沉默,啥话也不想说。而电话里的李莹莹,却打开了话匣子,告诉他前些年一直在上海,去年回了岛城,本想在岛城寻找新的发展方向,家里却遇到一些麻烦事。
“麻烦事?”何小黑问。
“很麻烦,又没办法逃脱。”李莹莹说。
“你咋知道我在岛城?”何小黑问。
“鼻子下面有嘴,不会问吗?”李莹莹说。
李莹莹还想继续说,何小黑有些受不了啦,便说:“老板来了,抽空再聊,好吗?”
李莹莹笑了,说:“蒙谁呢?哪家老板这么晚还找你?”
何小黑也笑了,说:“夜班,老板检查。”
放下电话,何小黑依然懵懵的。他和车轱辘还有李莹莹都是初中同学,车轱辘还对他说和李莹莹谈过恋爱,有天晚上去邻村看电影,悄悄摸了李莹莹的奶,他骂车轱辘流氓,车轱辘说谈恋爱主动亲热是男人的本份,否则哪个姑娘会理你?
何小黑没了睡意,他把身上的背心脱了,套上一件长袖T恤,想到门外看看李莹莹是不是过来了。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下面还穿着裤衩,又跑回去穿上一条裤子。刚要开大门,突然又想,半夜三更的李莹莹一个女人,咋能跑到这里来?再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试睡”?何小黑犹豫了。
4
犹豫了半天,何小黑还是开了大门。刚迈出一条腿,一条白狗突然从眼前蹿过。那狗跑得真快,闪电一般,何小黑感觉眼前一晃的样子,狗就不见了。
是狗吗?
何小黑怀疑地望着狗跑去的方向,半夜里的狗在追啥呢?狗为何不睡觉?半夜三更跑起来咋会如此迅猛?
这样想着,何小黑记起喜欢养狗的车轱辘说过,狗不像人类能维持长时间的连续睡眠,但狗也有深度睡眠。狗的睡眠习性使它们在夜间保持一定警觉性,以便对环境中的变化作出快速反应。狗的睡眠周期包括浅睡阶段和深睡阶段,深睡阶段是狗恢复体力和保持健康所必需的休息方式。
何小黑兀自笑了,半夜三更咋为一条狗绞尽脑汁?
不过,突然想起车轱辘因狗惹出的麻烦,他脸上依然挂着笑。
十五岁的时候,何小黑正读初中,他个子瘦高,乡村学校第一次发校服,发下的校服却长短不一,多数很宽阔,穿在身上即使扣上所有扣子,拉上能拉的拉链,依然四处漏风,风起时走在路上像只气球。女生更有意思,校服是裙子,宽阔的像大床单围在身上。有一天,车轱辘带着他的大黄狗到了学校,刚一走进校门,碰上了穿着宽大校服裙子的李莹莹。车轱辘很色,见到李莹莹两眼放光,仰着一张巴结脸与李莹莹搭讪。李莹莹不想理他,他就围着李莹莹转圈儿。李莹莹说:“围着我转啥?”车轱辘说:“你穿校服的样子真好看。”李莹莹说:“这么肥大的校服,有啥好看的?”车轱辘说:“对别的女孩来说,肥大的校服不好看,但你穿上就不一样了,气质好呢。”想必车轱辘的大黄狗见他围着李莹莹转,也围着李莹莹转起来。李莹莹望着狗,有些怕,说:“看好你的狗。”车轱辘说:“狗温顺着呢。”没想到,他话刚一出口,大黄狗噌地一下钻进李莹莹的裙子里,李莹莹吓得“嗷”地一声叫,旁边办公室里的老师全都跑了出来,寻问咋回事?李莹莹哭着跑走了,车轱辘抬脚踢向大黄狗,大黄狗也“嗷”地一声叫,跑走了。之后,有人告到校长那里,说车轱辘耍流氓,用手掀女同学的裙子。校长把车轱辘叫到办公室,像训孙子一样吼:“年轻轻的耍流氓,将来想进监狱啊?”车轱辘急得两眼放光,说:“不是俺,是狗。”校长不作分辨,说:“你是狗啊?狗还通人性呢,你的所作所为连狗不如。”后来,校长弄清了原委,拍着车轱辘的肩膀说:“今后不许将狗带到学校,否则狗耍流氓,也算作你耍流氓。”
何小黑想着,微笑着,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月亮被一团云彩遮蔽了,而他的身后,却传来高跟鞋的声音。他回头一望,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打着把太阳伞朝他走来。女子穿一袭白色长裙,高领长袖,清淡素雅,端庄大气,又充满无限的高级感。走到何小黑身旁,女子像是没看到他,旁若无人地往前走了。何小黑很惊讶,半夜三更不仅有条迅猛的狗,还有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咋了呢?何小黑猛然想起刚才收好的那幅仕女图,这女子咋越看越像画上的仕女?突然,走过去的女子喊了一声:“小黑,回来!”那条迅猛的白狗摇着尾巴跑回到女子身边,还亲昵地在女子长裙上蹭了蹭,样子很温馨。何小黑吓了一跳,想着凶宅就一定要有这类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吗?再抬头,女子和白狗不见了,空旷的院子前面,像是从来没有过女子和白狗。
那一夜,何小黑很是惶恐,他想这凶宅“试睡”,或叫“试生活”,还真不是一般的睡觉和生活,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不好解释的事情发生。也是呢,要不咋叫凶宅?再说,好端端的房子,咋会有人在这里死去呢?很多时候,世间的事说不清,也道不明。而世间的情,同样说不得,也道不了呢。都是红尘之人,想把事情说个明白,也想活个明白,但谁也不能忘记,每个人都是混混耗耗的世间过客,谁都做不到尽善尽美、不无遗憾。茫茫人海,芸芸众生,怎样立于其中?怎样融洽于现实?怎样和谐相处?这是一门大学问,也是一种自然存在。不然,咋会出现凶宅试睡这样一个行当呢?
第二天一早,何小黑打电话把夜间发生的事告诉了那人。那人说,半夜有女子打着伞走路,很正常呢,那个院子前面本就是一条路,有路能不让人走?何小黑无语,城里的漂亮女人来电话的时候,他同样说了这事,女人说:“‘试睡’就是想让你感受一下凶宅里是否有奇怪的事情发生,既然有人死去,就会有与死去的人相关的点点滴滴,咱们知道了这些‘点点滴滴’的发生,也就明白了凶宅到底是咋回事了。不过,这些情况只能对我讲,不许告诉其他人。”
何小黑不管那么多,车轱辘来电话的时候他同样把这事讲了,车轱辘笑着说:“你走桃花运了。”何小黑骂道:“狗嘴就是狗嘴,啥时候都臭呢。”车轱辘依然笑着说:“不信啊?等着瞧吧。”
5
何小黑在这处凶宅里一气“试睡”到第七天,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基本没发生什么事,即便有些小的奇怪现象,对,是“现象”,也不是“问题”。那人告诉何小黑,凶宅也是宅,晚上睡觉没啥好怕的,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怕人,即便是鬼,见了人同样躲着走。所以,好好“试睡”,十天十夜结束,五千块的报酬就被你收入囊中。
没想到,前七天没啥事,第八天却发生了事。
不是别的,还是何小黑和车轱辘的初中同学李莹莹。
李莹莹给何小黑打过电话之后,何小黑以为再也不会有联系了,很多年没见面,谁对谁也不了解,见了面又有啥意思?至于老家关于李莹莹跳楼的传说,也仅仅传说,如今她在岛城,据说经营着一家中高级别的酒店,年收入很可观。这样的同学,自己只能有求于人家,人家咋会主动联系自己?如今这世道,有钱人谁都不想给自己麻烦。
没想到,“试睡”到第八天的时候,李莹莹竟然找上门来,而且是一个雨天的夜晚。
雨下得很大,一道道水线从天上往下掉。不大一会儿,院子外面和里面都积起了很深的水。何小黑站在房子前面的走廊上,望着暴雨如注的情景,想着雨下这么大,老家的玉米会不会被淹掉?何小黑家有十五亩土地,差不多都种了玉米,他出来打工,只能由父亲侍弄。何小黑十岁的时候母亲就走了,去了哪里不知道,据说是突然跟着一个男人走的,那个男人是他们家的邻居。此事在父亲心里究竟有多大分量,父亲从没有说过,何小黑也没问过。他知道,父母间的事做儿子的想管也管不了,不问不说是最好的选择。来岛城之前,他和父亲有过一次聊天。父亲喝下半斤老烧,满脸涨红,喘着粗气说:“应该去挣钱了,挣了钱好娶媳妇。”何小黑点点头:“到外面闯荡,再怎么也能挣点呢。”父亲又说:“你妈走时啥话也没留下,也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何小黑一愣,第一次听父亲说起母亲,他“哦”了一声,没再有任何表示。父亲又说:“干啥事都得有脚后跟呢,放东西要有次序,尿完了尿要记着把裤门拉上,在别人家喝茶走时要把杯子收拾好,没脚后跟的事到死都不能干呢,生活与社会交往中的很多道理,要记住。”何小黑说:“记住了。”不久前,父亲来电话嘱咐他,在外面好好干,能多挣点多挣点,挣不了也不要紧,咱家还有地,你不急着娶媳妇,吃饭穿衣没问题。
一道电光闪过,炸雷“咣”地一声响。何小黑打了个哆嗦,心里默念,老家可别下这么大的雨,十五亩玉米万万不可被淹。突然,就有了敲门声,“咣咣”,“咣咣”……何小黑又打了个哆嗦,以为又是天上炸雷,仔细分辨,才听出是敲门声。
风雨中,有谁来?女老板和那人有事打电话,不可能半夜三更冒雨跑过来。
何小黑想起上次豪华别墅“试睡”,同样有过半夜敲门声,打开门连人影都没有,吓得他一夜没合眼,脑子里一直回响着“咣咣”的敲门声。
诡异!
实在诡异!
何小黑望着外面如注的暴雨,不想去开门,甚至知道开门后依然会像上次豪华别墅“试睡”一样,门外没人。他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儿,又转了一圈儿,伸手摸起沙发上的“泰山”,点燃一支猛吸一口,又猛吸一口。咳嗽,无休止的咳嗽,两耳轰鸣,什么也听不到了。突然,耳朵又清晰了,再次听到敲门声,“咣咣”,“咣咣”……
何小黑很无奈地冒雨去开了门。没想到,一个女人出现在面前。女人打着伞,穿白色长裙,高领长袖,清淡素雅,端庄大气,显现着无限的高级感。再一看,女人眉毛尾处有一颗痦子,上面还有一根黑毛。
何小黑惊着了。
“李莹莹,你咋来了?”
何小黑记得,读初中时车轱辘给李莹莹起了“黑毛”的外号,每次听到这个外号,李莹莹都像疯了一样。有次上自习,车轱辘想借李莹莹的香味橡皮用,不经意喊了一声“黑毛”,李莹莹伸着两只手扑了上去,车轱辘脸上立时有了几道血印子,鲜血外渗,如刚化妆的京戏小丑。后来,“黑毛”只能在地下流传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李莹莹说。
“这不,下着雨吗?”何小黑不好意思地笑笑。
“听过‘风雨无阻’这个词吗?”李莹莹边说,边往院子里走。
何小黑出来开门连伞都没打,衣服淋得透湿,李莹伸手拉了他一把,并将伞往他头上举了举。何小黑有些感激,依然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能风雨无阻来这里,我好感动。”
李莹莹熟门熟路进了客厅,放下雨伞,从怀里掏出一盒象棋,说:“下会儿棋吧?”
“下棋?”何小黑又被惊着了。
何小黑望着李莹莹,如望着一个陌生人。多年没见,的确很陌生了,李莹莹比原来漂亮了很多,白嫩的脸蛋,弯弯的眉捎,乌黑的眼睛,还有窈窕的身姿,咋看都没有原来的样子。不是眉尾处的“黑毛”,何小黑都差点认不出来。
坐在沙发上的李莹莹很像这屋的主人,她把棋盘摊开在茶几上,将棋子摆好,说:“我执红,你执黑,可否?”
何小黑没有任何办法,无奈地点点头,说:“你先。”
李莹莹说:“你先。”
最终,红先黑后,两个人下起了象棋。
何小黑突然感觉又回到了初中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车轱辘在必经的桥头上摆了盘象棋残局,问:“谁敢下?赢了得十块钱。”何小黑正好走过来,问:“你能给十块钱?”车轱辘说:“得看你赢不赢得了。”这时候,李莹莹也走了过来,问:“赢了真给十块钱?”车轱辘说:“君子一言啊。”李莹莹说:“你再是流氓呢?”车轱辘眼睛一瞪:“咋这样说?”李莹莹说:“咋就不能这样说?”
没想到,残局解起来很简单,李莹莹只走了五步,车轱辘就投子认输了。
“钱?”李莹莹冲车轱辘伸着手。
“真要?”车轱辘说。
“你不是君子吗?”李莹莹说。
没办法,周围很多同学围观,车轱辘乖乖掏出十块钱递给李莹莹。李莹莹接过钱,回手塞给何小黑:“去买十块雪糕。”何小黑有些懵,瞬时明白过来,说声“好睐”,高兴地向旁边的小卖部跑去。
6
一局象棋,从傍晚下到天明,谁也没赢,谁也没输。
其实,下棋只是一个引子,李莹莹是想把事情告诉何小黑。
什么事情?李莹莹知道,何小黑不知道。
李莹莹说:“凶宅‘试睡’,这样的营生你也干?”
何小黑嗫嚅道:“挣钱呢,为啥不干?”
李莹莹叹息一声:“知道这处宅子,咋回事吗?”
何小黑说:“知道,一处凶宅。”
李莹莹说:“啥叫凶宅?”
何小黑说:“里面死过人。”
李莹莹说:“仅仅死过人吗?”
何小黑说:“还有啥?”
李莹莹往前拱了一步卒,何小黑往外拐了一步车。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下着棋,看上去很滑稽。李莹莹抬起头,望着何小黑。何小黑也抬起头,望着李莹莹。何小黑一惊:这么漂亮?何小黑发现李莹莹不是原来读初中时的李莹莹了,太漂亮了,他突然对其产生爱慕,有些忍不住了,很想亲她一口。他馋肉一样,嘴唇嚅动着。然后,何小黑说:“雨停了。”李莹莹说:“停了吗?”他们站起来,走到客厅外的走廊上,望着院子里的情景。雨早已经停了,水在四处流动,寻找着下水道的入口。窗户下面种得油菜和月季花,好像一场雨的工夫长高了很多。
“这个院子,是我们家的。”李莹莹说。
“你说啥?”何小黑想,她神经病了?
“别大惊小怪,这院子是我们家的。”李莹莹又说。
“咋回事?”何小黑不解。
李莹莹拉了下何小黑的手,用力大了些,何小黑差点扑进她怀里。他很想扑进她怀里,但他不敢,知道自己仅仅是觊觎,一般来说,觊觎难成为事实。没想到,李莹莹又一下勾住了他的脖子,并把他拉到她的嘴唇上,他从没亲吻过女人,嘴像塑料做的,李莹莹的嘴唇却像一枚蜜桃,又软又甜又凉。他懵了,不知道该咋办了,是该向下吻她的脖子,还是像电影里手忙脚乱地解她的衣服?这时候,李莹莹的舌头顶到他的牙齿上,他微微一张嘴,李莹莹便准确地找到了他的舌头。他喘不上气来了,李莹莹轻声呻吟起来……
接下来,何小黑知道了一切。三年之前,李莹莹在上海一家高级酒店做领班,挣了不少钱。回到老家,也将母亲的老屋卖了。母亲疯了一样,非要她把老屋赎回来。李莹莹说:“你守寡多年,拉扯我不容易,再也不能受苦了。”母亲很倔强:“住在祖宗留下的老屋里,一点都不苦呢。”
李莹莹想起村里光棍半夜欺负母亲的情景,母亲疯了一样砸桌子摔板凳,然后,冲着一个老光棍的背影骂:“要死祖宗八辈呢!”老光棍的祖宗八辈死没死李莹莹不知道,但母亲每到夜晚吓得打哆嗦的样子,深深刻进她心里。因此,她将老屋卖掉,硬拉着母亲来到岛城,买下了这处傍海而居的院子。然后,她又花了二十万,请人将平房和院子重新整修。没事的时候,她就拉着母亲去看海,看海里的轮船,看一波高过一波的海浪。后来,母亲不想看海了,也不想住这院子了。李莹莹问:“想干啥?”母亲说:“想回老屋,想死老屋了。”李莹莹说:“八十年前的老屋,有啥好想?”两行泪水挂在母亲脸上,李莹莹叹息着,想再过三个月,不,再过半年,母亲会适应呢。但如此情景,仅维持了两个月零七天,母亲一早走出院门,“咣”地一声,疾驰而过的轿车,将老人家送去了另一个世界……
“惨呢!”何小黑说。
“惨吗?”李莹莹问。
“惨。”何小黑说。
“这个院子,是凶宅吗?”李莹莹说。
“对啊,不是凶宅。”何小黑说。
李莹莹告诉何小黑,房产收购公司作为凶宅收购了这处院子。本来不愿意,仔细想想,咋不是凶宅呢?母亲住了两个月零七天,去找父亲了,不是凶宅,是啥?何小黑说,你吃亏了。李莹莹脸上挂着泪水说,老妈才吃亏呢,我有罪呢。何小黑不知说啥好了。
李莹莹整理一下衣服,把窗子关好,屋子里和院子里都安静下来。她掏出“一枝笔”扔一支给何小黑,何小黑放在嘴上,她打燃火机,点着何小黑的,又点着自己的,说:“抽完后,咱们走。”何小黑点点头,把烟抽完,去卫生间撒了一泡尿,把裤门拉上。又洗了脸,从镜子里望着自己,老了吗?第一次与女人有过,感觉心满意足。回到客厅,他说:“两天两夜‘试睡’结束,给五千块呢。”
李莹莹说:“去我那酒店做领班,每月八千。”
何小黑说:“男人,也能做领班?”
李莹莹说:“没问题。”
何小黑突然想起啥,摸出手机给那人打电话:“伙计,走了。”
那人说:“伙计?”
何小黑说:“是啊。”
那人说:“老子是助理!”
何小黑笑笑:“助理伙计,可以吧?”
那人说:“不可以!”
何小黑说:“老子辞职,走人喽!”
2024·6·20·晏城
载《青岛文学》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