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景波
旧棚和老屋
去梵净山朝山,东线的入口叫冷家坝,现已改名叫桃花源了,属松桃乌罗。从冷家坝溯大河而上,分别是泡木坝、红子溪、两河口、牛角洞,直至半坡台,泡木坝才是去梵净山最便捷的入口。大河,是发源于梵净山主要支流的俗称,也可说是锦江河的源头。
从冷家坝顺河而下,是田家坝、苦竹坝、凤形、老屋、核桃坪、转弯塘、细沙坪,至凯文。这一路上下,十来公里,十来个村子,随河湾而建,或左或右,临水而居。每个村子都不大,大者十来户人家,小者七八户人家,到处都是古木楠竹,半遮半隐;到处都是溪流飞泉,水声潺潺,恬静而安详,恰如贾氏平凹所说:活该是桃源的深处。
盛夏更是满河的喧闹,水击河石,声如狮吼,林间蝉噪,连绵不绝。乱石河面,雾气弥漫,密林深处,白云丛生。我挑了一处最为幽闭的村子停下,这个村子极具形象,叫凤形。河水在此处拐了一个大弯,形成一处缓缓的浅滩,正好可以闲坐于河边的卵石,光脚于清流,静听自然之音,静享天然之气。水气顺风而来,缕缕拂脸,丝丝入鼻,清凉无比。远处偶有铁锤击石之声越过麻柳而来,这是有人在用最原始捕鱼之法捕鱼。仰视蓝天,白云奔流,时有惊叫之声传于空谷,细看却有老鹰盘旋于山巅。
河的对岸,有一溪口,从密林老树之底泻出,水声哗哗。细看旁边有一小径,惹得我脚痒,想上去一探究竟,鬼牵手般,涉水过了河,随手拣一根竹杖就上山了。先是循溪而行,一会儿飞瀑,一会儿深潭,一会儿草径,一会儿竹林,很是惬意,累了,洗帕脸,渴了,掬口水。
不知不觉,行了两里有余,在一拐弯处,溪流与小路,分道扬镳,小径从左侧沿山而上,小溪则从右侧遁入密林深谷。小径上山,偶有石阶,居然还越来越宽,还有牛的脚印。于是,我就大起胆来,再往前行。
上至百来米,眼前突现一片开阔台地,远远地,台地中央,有两三户人家,让我惊叹。台地是一坡田地,早已无人耕种,细察才知,这是一坡水田。一棵高高的柿子树下,是顺山相连而建的三栋木屋,呈N字形,巧妙地利用了地形,这种形制在民居中我还没见过。木屋很规整,竖着的是厢房,两层,还有木栏杆。屋檐下长满了荒草,无人居住已多时。
屋前,有一棵歪脖子柿子树,煞是好看。屋后,有一片古树林,长于石林,柿子,枇杷,檬子,柏树,杉木,相杂其间,小径即从石林间穿过,路边还有不少坟茔。显然,手植经营的时日,已有些岁月。
越往上,乡土气息越来越浓,阡陌土坎,到处都是牛粪,在田土最上边的竹林间,有一牛栏,三五头牛或立或卧其间,走近一看,旁边还有一农户,被竹林遮掩,五六头牛徜徉于屋檐和堂屋,连厨房都已变成了牛栏。看来,这群黄牛,在此自然生长已经很久了。从牛栏、木屋处横着往里走,还有一座废弃的水碾,顺着无水之渠再往里走,在竹林与老林交汇处,即至山谷溪流飞瀑的上游。站在此处,你不得不感叹农人的智慧,正是这股溪流,顺山稍稍一撇,一坡良田,应运而生,一个随遇而安的家园就此建立。
山谷和溪流挡住了去路,天色已暗,也没有胆量再往里闯。回到河边,夜宿凤形,当是不错的选择。
晚饭毕,于堂屋纳凉,有四位老人于此摆龙门阵,正好向其请教,我去的村子叫什么名字。一位老人告诉我,那里叫旧棚,是一个村民组,有十来户人家。我说,没有那么多,顶多五六户。他说,你走到的,在竹林下面,姓杨,搬下来四五年了,那十多头牛就是杨家的,一年只去看过一两次,穿过竹林上面,还有七八户,宽得很,姓黄。另一老人说,黄家当年开荒,还请了认地酒,请全村的人来吃,对其开荒建屋埋坟给予认可不再干涉。我说怎么到了溪边就没路了?他说早长封了,黄家搬下来都十多年了,田土里的树都已碗口粗了。他掰起手指算了算,黄家在上面一共住了四代,少说也有百年了,从这里也可以去梵净山,黄家就在从泡木坝去梵净山的路坎底下。我翻出手机从谷歌地图上看不见房子,他说房子早搬下来了,就住在下边点。凤形,是个移民点,由杨家、黄家和向家组成,你住的这家姓向,就是从下边老屋搬过来的,老屋那边都是姓向。
旧棚,这里属梵净山的核心保护区,是金丝猴迁徙的必经之地,每年冬季,大雪封山,金丝猴就会来此觅食,人的退出已是必然。看来,此次我是误打误闯,罪过罪过。
老屋,就在凤形下边河的对岸,我去过两次,只是原来不知它的名字叫老屋。这个村子,留给我的印象极深。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从黑湾河进来去冷家坝,一个村子一个村子,数都数不过来,一个河湾,一片竹林,一处浅滩,一个深潭,让你惊艳,让你惊叹。其中,老屋最具桃源气质。七八户人家,远远地座落于河岸的山麓。从梵净山脉延伸下来的山脊,古木参天,苍翠欲滴,到屋后却被楠竹分隔。青瓦木屋,随河湾而建,错落有致,屋前是一小坝水田,由河岸粗壮的麻柳护着。村子是一个弧形半岛,所以,无论从何种角度,都不可能一览无遗,只能移步换景,徐徐展开。村口,有一小桥,桥边,有三两株高高的麻柳点缀,疏影横斜,极具元人倪赞的画意。歪歪的树影下,长满苔藓的木屋,厢房,牛栏,猪舍,瓜棚,只露出一侧面,由石坎、石阶、石径连着,弯弯的石径一直伸至树下的河边,浅浅的河水,清澈见底,在拐弯处流得哗哗直响,停在岸边的竹筏悬浮其上,大有“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趣。
走进村子,干净,质朴,宁静。有老人在整理农具,有农妇在摆弄瓜果。一阵夏雨不期而至,只得逃进一农家躲雨。宽敞的开放式堂屋,有四位老人在打一种叫“板二”的纸牌,三男一女,很是惬意。
“来玩的,喝口凉水,天然的。”抱着小孩轮空的村妇向我示意,算是打了招呼。
“是的,谢了,才喝,就住在你们凤形桃源氧吧。”
“喔,那是我小孩开的,欢迎多来避暑。”
“噢,有缘,这真是个好地方。”
“好个哪样,都是些老者还在这里守着,年轻人都到外边发展去了。”
是的,旧棚选择了退出,老屋却选择了坚守,凤形则选择了再生,这何不是对梵净山保护原则的最好体现?只要心存感念和敬畏,生态和生活一样可以协调。
泡木坝
河水喧闹,并没有妨碍村子的宁静。
倚靠在桥栏上,看水雾从河面腾起,越过桥面,弥漫在河岸,与村子的炊烟融为一体,不一会儿,就成了山岚。
河边的水泥路上,三三两两,有人在晨练。几栋三层楼的洋房,虽是贴上了木板,还是有些突兀,与后山的瓦屋难以相容,但这并没影响远道而来避暑游客的热情,正是这些洋房给他们提供了良好的旅行栖居之所。
远远地,有噼噼啪啪的敲木之声,原来是一老农在厢房上修理窗户,便于晒秋。顺着他的视线,由下而上,皆是木质的撮箕口院子,依山而建,错错落落,厢房的吊脚楼和青石板构成的小巷,随山势延伸,幽深而神秘。
走过桥头,便是一棵高大茂密的古树,疑为猴栗,树下有一石碑“冷家坝剿匪抚衙遗址”,古树的侧边有一土地庙,简朴了些。沿石阶往上走,有一块石墙围着的平地,想必就是抚衙的遗址了,已种上了苕藤,前坎边有一棵碗口大的红豆杉,显得有些珍贵。有些滑稽的是,遗址的后方建有一牛栏。再往上走,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左边建有木屋,右边是一条由山上流下来的小溪,石头上有一石刻画,是一扎着小辫的小姑娘,煞是可爱,还刻有名字“冯仕恩”,这名不像是女孩的名字,极有可能是刻画那位淘气小子的署名。我在想,若干年后,这不就是又需要考古的岩画了,要是这位“冯仕恩”成了艺术大家,这块石头岂不价值连城?
越过小溪,有两户人家,皆是吊脚楼,撮箕口,山头有一精致的土地庙,由石巷和瓜棚相连。顺石巷往下,弯弯曲曲,左右又有几户吊脚楼箕形的院子,足见村子的殷实。直至山脚,才发现,在洋楼背后已经自然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古街。顺着这条古街继续往河的上游走,成群的燕子,停在小巷上方的电线丝上整理羽毛,有白云相衬,有朝阳相托,顿生暖意。
在小巷拐弯处,偶遇两小孩嬉戏,一个骑车一个追着跑,一路笑声不断。小巷尽头是一片农田,豁然开朗,一村姑撵着两只大白鹅嘎嘎地走了过来,田坎下一农妇正在整理苕藤。田的后坎有一水渠,水渠的上方有一方鱼塘,鱼塘边有一段院墙,墙边有一棵小桶粗的紫薇,老树着花,并不繁茂,很有些年岁了。紫薇树边有一方土地庙,相当规整,厚厚的石盖,质朴可爱,庙门由一块整石刻就,门额“福德祠”,有刻痕框定的联语“作地下之福,保天下之人”,下面还底款“主位明”,细究却不通,当是“作地下之福主,保天下之人明”,中间是神位,字迹歪歪扭扭,自然天趣,大有“流行书风”之范。不仅如此,左右的款识,还大有来头,上款为“甲午二月二拾”,下款为“道光十四年”,比天马寺那块碑还早二十一年,庙旁边的紫薇想必也应同岁,快两百年了。
庙后是一个大院,由三户人家合围而成,也有吊脚楼和栏杆,也有古树相衬,路边的篱笆上挂满了瓜果。一老妇在吞口洗脸,一白胡子老人靠在竹凉椅上抽叶子烟,院坝中央是一壮男,正在劈柴,一切都是那样自然和谐,真是难得的闲适日子,让人羡慕。
但,真要是这样,年轻人些能留得住吗?
我从河边水泥路折回,留连于桥上,正准备去下游的河湾处看看,那里有一半坡水田,是去梵净山朝山的入口,恰遇一老农砍竹回来,在桥上小憩,我向他询问去梵净山的路口是不是那里,他告诉我,现在那条路都没得人走了,偶尔有人去梵净山也是从寨子后面上去,从那条路去也要弯回来,在上面会合。我说,是不是从那块大石头旁边顺溪而上?他说,是的,还能走得通。
中厂
凌晨五点,天还没亮,我便趁着月色从两河口上山去看日出。一路上,沿盘山公路急走,只有随路拐弯处偶尔回头看看梵净山,山脚时月亮还是昏黄,渐渐移至山顶,就变得清亮了,清辉和雾气弥漫整个河谷。河水奔流了一夜,如似下雨。而此时水声从深谷传来,与身边的鸟鸣一样,清脆,悦耳,不再有下雨的感觉。
及至山顶,有一小村,随公路而建,有如天街。街阳坎上的木屋,被刚出的太阳照得耀眼,层次异常分明。早已有农人在破竹刮篾了,一农妇在洗脸浇花,一街阳的一串红很是得意。我忍不住就夸了几句,她便告诉我这里叫舒家。
我想看到的日出显然已经过了,群山明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只得继续前行。不想,穿过坳口,路又回到了山阴,远望对面的梵净山,月亮已不知去向,被一岭的红云取代,煞是壮观。不远处,又遇一农户,山男劈柴,村妇喂鸡,问天马寺还有多远,妇说还有一半。
天马寺,是梵净山四大皇庵之一,也是梵净山东入口的脚庵,我当然想去看看。一路上,我看到一处叫中厂村的牌子,却不见村子,只见一群吃得胀鼓鼓的黄牛,在路边闲着,不远处有一条岔道向下,想必就是村子的入口了,旁边有一路桩,上刻12,表明此村离松桃乌罗有十二公里,两河口那里有块路牌,乌罗十八公里,算来我已徒行了六公里。前行不远又是一坳口,有一长长的矮木屋,三大间,板壁上有石灰刷的大字“扶贫先扶志,救贫不救懒”,很是显目,木屋已人去楼空,山头上的屋檐很是夸张,直直伸出有半间屋长,整面的活动板窗,想来就是售货的柜台了。长长的屋檐,当是行人歇脚的地方了,可以想见曾经的热闹。过了此地,就到了山的阳面,此时的阳光已让人难以睁眼,从树阴下眯着眼偷视前方,远山层层叠叠,这才是观日出的好地方。于是,我决定,从岔道折回,去中厂,次日再来观日出,去天马寺。
下山的岔道,是水泥路,有牌子告示,前有塌方。我想步行应当无妨。一路上,我深深地被对面山上的色彩吸引,太阳将长长的山脊映在对面的大山上,山谷里升上来的白色轻纱将低处的竹林古树贴在山阴的下方,这种在画里才有的层次,足以称得上绝美,而且那太阳照得见的地方还有人家,也足以称得上诗意,远远的,有竹林,有阡陌,有水泥路,“白云生处有人家”,绝非存于古人的诗画里,其实,它就是现实,农耕时代的必然。
下山的路,异常地险,七弯八拐。在一处路基完全虚空的地方,我发现了竹林,竹林下,三两户人家,停在那里,好静。山洼处的那户,已只有一间房屋还矗立在那里,堂屋和右边那间都已经拆除,留下的屋基已长满了荒草。山头的这间,还保留完整,精致的厢房,还透出当初的殷实。进屋的路已被杂草和瓜藤铺满,难以下脚。此时,阳光刚好从正屋与厢房连接处透过来,宽厚结实的木楼梯,非常清晰,给人以温馨和惬意。人去了,楼上的蜂桶,还在;屋檐上的斑鸠,还在;屋后于电线上的燕子,还在。
不知何时,我已经矗立于老屋的山头,我醉心于此情此景,我除了用手机记录这一伤感而外,没有其他办法。正当我转身准备离去之际,猛然间被眼前的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吓了一跳。当我定睛看时,才发现它是一副被油布和木板遮盖的棺木。喔,原来屋主并没有离开,或许,他最终会回来,根是不会断的。
回到屋当头,马路对面就是一所学校的大门,上书“朗山中学”,铁门锁着。我站在门口往里望,是一座两层楼洋房,呈L形,我只看得见当头的这一面,挂有四块牌子,分别是村委会、党支部、监督委员会和便民服务站的,有两块还写的是中场,看来在这里中厂、中场是可以通用的,不知他们所用的公章里的村名是否一致。里边看不到的部分可能才是教室,一块不大的坝子尽头是厕所。想必,这里就是村子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了。学校的下方,有五六户人家,依山而建,被高高的古树和竹林簇拥着,站在后檐坎上,能听得见屋前山下的水声。进户的小路已经荒芜,无法下脚,看来,整村搬迁已经多时。成对的斑鸠、燕子,在公路上飞来飞去,并不怕人。那些自生自灭的瓜藤到处都是,成了山麻雀的天堂。
走过学校,眼前的道路非常险,山弯里,三十来米的公路已虚空大半,人从上走过都很心虚。塌方处的下方是清亮的河谷,对面是一条进山的公路,还有货车出入。公路一直延伸至河口,才不得不拐弯折回,越过河滩,再拐一个弯,才与对面的公路接上。公路岔口有一块牌子:长街阳,大概是里面村子的名字。
站在这路网和河道交织的地方,我不免生出些感叹来,这些年来,我们在乡村的扶贫上真是花了不少血本,为了这十来户人家,这样险的水泥路,得花多少钱呀。只是这路,才修了几年,如今却废弃了,而遭到破坏的却是生态,半河的碎石就是见证,如今的整体搬迁,或许从根上给予了这块土地修复的机会。
让我纳闷的是,在山顶上看见的牛,它们的归属在哪里呢?我一路下来,并没有发现,唯一的可能,就是在半山上还有农户的存在。
石塘
这天我起来得晚,观不了日出,但还是去了天马寺。车行至山顶的一处S形的急弯处,我被一处精致的凉桥所吸引,便停了下来。
在S形的第二个弯里的边边,我从车上下来,才发现,这是个小村子,有五户人家散落在S形的弯处。村口的这家,一条小沟把它与公路隔开,由那个精致的凉桥相连。说她精致,其实并不准确,一时也找不到更准确的词,或许精巧更确切些。问题是,她的精和巧都不是人为安排出来的,人所要做只是恰到好处地尊崇和利用罢了。
凉桥很小,也很短,但还是显得瘦长瘦长的,几棵木头和一块水泥块就架过去了。凉桥建在五棵郁郁葱绿的古木之间,门头是两柱三瓜,前面还有挑梁,形成一个小小的屋檐,以至上桥时还可驻足一下,摘下雨伞或是放下手中行李,腾出手来去开门。门是一对,窄窄的,两扇全开,一头大一点的水牛也无法通过。
我回走来看时,门只开了一扇,一农妇正在凉桥上吃饭,便上前打招呼。她告诉我们,这里叫石塘,原来是公社,后来是小乡政府所在地,现在全搬走了,只有她和老头子两人还住在这里,老头子刚吃饭就上山去了。我站在门口向里望,院子好幽静,正对着的是屋子的当头,有一石阶,弯着向后山延伸,石阶旁是一简易猪圈或者柴房,好有画意。这么小的空间,能有这么好的进深感,我想如今,即使是最好的建筑设计师也是做不出来的。她见我看得很细,没有立即就走的意思,就叫我进去坐坐,于是我就跨过门槛走了进去。进得门,一股凉风从脚下而来,好爽。我这才发现,桥下有一口水井,难怪,农妇选择在此吃饭,清凉无比。其吃的也简单,一碗煮豇豆,一碗青椒炒腊肉,足见其家常而不贫寒。
我没有进屋,绕过桥头去看桥下的水井。水井紧靠院子的桥墩,桥墩是由精细的青石砌成,水井由四块厚厚的青石板构成,被厚厚的苔藓包裹着,井口的那块石板,低于三分之一,一股清泉从石板的一角洗出,流水口比石沿低寸许,黑黝黝的,光洁无比,可见水井当有些岁月了,我想至少与此桥同岁。干净的井盖上置有三件东西,一把竹制的筒勺,显然是用来喝水的,还有一张破抹布和一把棕刷,这当是主人干活回来清理鞋子和农具用的。我忍不住洗了洗手,就捧着掬了一口,清冽无比,同行者用井盖上竹勺喝了几口,想尝试一下做做山人味道。桥上的农妇就说,这水来得很远,透骨凉,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拉水。我们也用矿泉水瓶装了一瓶,灌满井水的瓶子刚离开水面,几秒钟瓶子上就结满了灰蒙蒙一层霜,犹如从冰柜里取出来的一般。我们在井边小憩了一会儿,洗了两串带来的葡萄,一串给了桥上的农妇,冰过的葡萄吃起来很是惬意。这时,我才留意这几棵古树来,两棵绿得流油的是红豆杉,一棵直直的,紧扣梁檐,一棵斜斜的,一直伸向水井的上方,长得最高最大的是一棵麻柳,在凉桥的另一头,也是斜斜的,树冠特别宽,将整个凉桥覆盖。凉桥的最前面是两棵阔叶树,直直的,似楠木,又像猴栗,左右一棵,守着门,左侧是棵小的,点缀得恰到好处。站在它的下面拍照,绝佳。此时,我才觉得,这凉桥不仅仅是一座桥,她还兼龙门的作用,后退一点看,她分明就是一个龙门,难怪主人这么用心。
村子的另四户人家,皆人去楼空,几棵桶粗的麻柳,被杂草封住,草下有水,有可能就是石塘的塘了。精致的石磨被遗弃在路边,难免让人有些落寞。
天马寺
经石塘去天马寺不远,在山脊上行一段路,再经过一个坳口,就豁然开朗了。远远地,乌罗大坝子便呈现在眼前。可是,下山的路弯来拐去,让我昏头昏脑找不到头,乌罗的坝子不见了,以至让我不得不停下来问路,一开车的老者说,就在前面一小点。这时我才发现我们已接近山谷,在一拐弯处我看见了天马寺的阁楼。
天马寺藏在一小山谷的半坡上,背靠大山,茂林修竹,左右皆有清溪流出,被农田和村子拥着,前有一小山相映,形似天马,因此得名。
我们将车停在谷底的河边,从一小桥而过,沿颇有仪式感的古道而上。光溜溜的石阶被杂草遮挡,两边是高高的包谷林,使通往阁楼的路显得有些幽深,时不时有南瓜点缀路边,添了不少烟火之气。阁楼蛮高,五层,也有些气势,是新修的,但由于材质和工艺的欠缺,走在上面让人缺乏安全感。旁有碑记,字迹清晰,却难以读通,搞了半天,才知是从左到右横写的,两边有对联:正心作凡民,平掌稳乾坤。从碑记中可知,天马寺皇庵起建于洪武年朝,此阁则建于2002年。
寺为普通民房,建在原址上,与长长的高高的街阳坎极不相配,缩水得太多太多。倒是石阶旁的古树显得老高老高,树下随意叠着三块细石礅,上下两块有一凹形,口沿内圆外方,呈正八边形,下部收紧,形如莲花,像是碓窝,也可能是净手用的石盆,中间那块呈鼓形,很可能是余下的石础。其造型之优美和雕刻之精细,可窥当年寺庙之丰丽。
木屋外壁上有一牌,书写着“松桃苗族自治县历史建筑”,有要述:天马寺又名永兴寺,修建于明洪武六年,早在明清时期,就是梵净山“四大皇庵”之一。门是关着的,我只能从门缝窥之,并无所获,在回头间,猛然看见挂在挑梁上的古钟。此钟高大,厚重,沿口足有寸厚,径口约五十公分,几乎占满了正房与廊柱的间距。钟的顶部已锈蚀空洞,由指粗的铁链拴在挑梁上。整个钟身锈蚀很重,呈黄褐色,文字和图案是铸的,大都看不清楚,只有“法轮常转”几字和“万”字符号,还可辨识。站在这明代铸造的古钟之下向上仰望,幽蓝的内壁,好深,好像要把人吸进去一般,包括你的思绪。我脖子都仰酸了,还是未能找一些关于寺庙的信息,倒是钟纽的锈洞口看到一只废弃的蜂巢。突然之间,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木屋街阳坎下的左边,立有一块石碑,书《宪示精明》,碑身高大,碑文很长,多数可识,正文共二十三行,每行五十五字,加上款、题,约一千三百字。刻于道光二十五年,与德江重华寺为同一时期,较之晚三年,由当地儒士胥化行撰文,湖南匠士彭班良刊刻,主要记述天马寺的起始,历代僧人开荒置田,建寺塑像,资助军需和遭遇战火毁契的经历,遂以碑记的形式对寺的界限进行固定。碑额正中刻有松桃直隶同知的官印,碑题“特授贵州松桃直隶军民府加五级纪录十次李为照得乌罗司天马寺”,足见其地位。
此碑字较多,石质一般,字太小,一点五厘米见方,刻工很难做到精细,并没有引起我的重视,只拍了照,回来在电脑上放大看,我不觉吃惊,其书天真烂漫,开张有度,妙趣天成,大有《石门颂》之意味,只惜没有书者名,由此也足见书家之地位夕不如今。有机会再去,定拓之,可作习字之范。
看完碑,我们又到屋后转了转。屋后仅余一段土墙,全蜂孔,像蚂蚁塔。左右的古道,穿行在高大的楠竹林间,有古柏古枫古银杏穿插其间,深幽无比,不敢深入。
离开时,遇一农妇在寺前摘海椒,她对我们感叹,这里是四大皇庵哎,可惜没得管哟,要是从梵净山那边分个和尚来就好了。我说,那到也是。
后来,在微信中,木木先生说我,能见着三件老物件,也是善缘不浅。他还说,寺里有藏经洞,已经封,知晓者寥寥无几了,半坡尚有一蚂蚁坟,走小路要从坟边过。只惜我无缘遇见。
阳雀
阳雀,是个村,也是个国有林场,在乌罗的背面。村子所在的山叫斗篷山,从松桃普觉的邓堡盘山而上,海拔一千四百多米,有一条河从山上流下来,林场就建在半山腰。如今村子已搬到山脚,林场已停止砍伐,成了护林的专业机构。
让人没想到的是,半山的林场上去一点,有一段非常漂亮的峡谷,相当清幽奇险,林木葱郁,其植被与梵净山麓的无异,短短的两三公里,居然有三道瀑布,且形态各异,让人惊叹。入口不远的第一道瀑布,由两道小瀑布组成,主瀑布是一个高高的缓坡,瀑水从细碎的天然石梯上缓泻下来,洁白的水花,淙淙跳入深潭,形成半潭的欢快。这本身就已足够让人心动了,偏偏从她的前方崖壁上挂下一道水帘,惹得同行女士主动站在水帘子下面拍个不停。继已湿身,也就顾不了许多,不分男女直接涌入深潭,与二瀑融为一体了。
湿透了,也就没有必要绕行,直接从缓缓的瀑布爬上去。前行的溪涧,到处都是怪石,古木,长满了绿绿的青苔,太阳从顶端漏下,如童话世界。人,只能手脚并用,相互间拉拉扯扯,摸石而行。不远,又是一道瀑布,垂直而挂,高而险,只得从旁边的崖壁借树攀援,大多胆小者只得望瀑兴叹,止步而息。但上得瀑来,景致就真不一般,回望深谷,居然三瀑入镜,难得难得。再往前行,是一段精致峡谷,仅容一人通行,两边有细水悬挂,滴滴嗒嗒,很是悦耳,崖缝里的小树虬枝,青苔如丝,涉水而行,清凉无比。走过这段,前面豁然开朗,正面峡口无水,而测面的却是一壁的宽瀑,瀑声震撼,说话只能靠手势,或两人相拥耳语:不虚此行。
回林场换了干衣,吃了早晚饭,就赶去马头山露营。马头山,是斗篷山的一角,离林场天池较远,无水,但是观日出的绝佳位置,海拔一千四百米,是林场砍伐后留下的一块空地,山高开阔,左右环视呈二百七十度。
我们到达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西沉,大大的圆月已挂在了前方。月亮下面是一条长长的天际线,从左边松桃的七星坡,到正对面的大兴高新工业园区,再过来是近处寨英背后的大庄山,最右边是江口的黄牯山和高高的梵净山,脚下是松桃孟溪、普觉和寨英三块大坝子形成的集镇带,其规模比十年前的县城大得多。普觉的左右边各有一座雄奇的大山,前面左边是金山,右边背后的叫一副挂。山顶有一对山锋,形似跳傩戏打挂用的牛角,相向而合。我们到时,从西边山口漏过来的夕阳刚好打到左边的这块山峰,形成一副真正的阴阳八挂,令人称绝。
太阳西沉得非常快,几分钟时间,斗蓬山的影子就把对面的大山掩没,奇巧的是,从山坳口射过来的光束,刚好移至普觉镇上,有如佛光,不得让人联想普觉这个名字的内涵来。
太阳最后还是从去梵净山的北入口天庆寺那里西沉。余晖使得梵净山顶的云层变成血红,从云层里漏出来的光还照在更远处的黄牯山上,把人的视角延伸得更远。
此时的天空,圆月清亮,远处的云和山形成一体,与脚下集镇带的灯光形成对比,最近处是依次排开的露营帐篷,中间的简易舞池,年轻人们已经开唱开跳。不一会儿,随着舞曲的节奏,天上的白云,也一路狂奔过来,直奔梵净山而去。我的眼睛不停地在月亮和白云之间转换,一会儿是月亮在跑,一会儿是白云在追,彩云追月这个成语我总算亲眼所见了。
没过多久,天空和大地,就格外分明起来,上空仅有一轮圆月,镜面一般,梵净山总算露出了真容,凤凰山、金顶、老金顶、月镜山的剪影,一线排开,高远而神秘。两山之间的脚下,灯光如河,流光溢彩。
我吃了点烧烤,就合衣而眠。直到凌晨一点,音响的第二块电池用完,营地才算安静下来。半梦半醒之间,我总算熬过半夜三点,便起来观星。此时,月亮已不见了,只剩下满天繁星,清亮无比。我坐在马头山边的一块石头之上,眼前集镇带上的路灯从孟溪逶迤而来,经普觉绕过一副挂,至大庄下山洼里的寨英,与天上的那道银河成十字交叉,让人感叹:天上人间!更远处的是松桃、大兴、铜仁、江口形成的城市光带,亦真似幻,对应着天空中银河系里的星云。
对天文,我是一无所知。面对这难得一见的清亮繁星,我只能尽可能去寻找那些小时候见过的星星。我终于在东西向银河的两边找到了挑米星,其实就是后来知道的牛郎星和织女星,我的母亲直接叫牛郎星为挑米汉,挑米汉两头挑得弯,收成就好。今年的挑米汉挑得弯,没有天旱收成果然好。还有就是北斗七星,好找,记得当年我补习参加高考,半夜走到操场,同行的李季能老师,和大家打赌,他可以根据北斗七星的位置计算出时间,误差不超过十五分钟,结果他真的做到了,仅差5分钟。除此而外,就不知道那些星座叫什么了,更不知道才命名的梵净山星在什么地方。我只能面向星空去欣赏那些规律明显的星座,有的像一串项链,有的是一个C形字母,有的是一个“厂”字头,有的细细一堆,像精致的耳坠。偶尔也有流星划过,我还用手机去抓拍,得到的是一条线。当然,很容易看到是移动的人造卫星,十来分钟就有七八颗,自西向东的居多,反向的仅见一颗。
四点半过一点,就有人躁动起来看日出。此时,所能环视的天际线皆有亮光,只能凭直觉,太阳会从大兴那个方向出来。奇妙的是,满天繁星自觉隐去,山谷里的清辉与上天相连,从寨英河里漫出的水汽,渐渐弥漫开来,与孟溪流过来的水雾,似接非连,不免让人想起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来,只是它是水墨而非青绿。
五点刚过,正前方的云层后面出现了光亮,渐渐向两边的天际线延伸,使整个日出的界面无比开阔。这样的开阔感也只有在梵净山的金顶感受过,所不同的是金顶上看到的是云海,而此地看见的是群山,是刚柔的两极。很快,极目处的云变成了昏黄,远近的山被薄雾隐去,只余逆光所形成的层层叠叠的轮廓来。可惜即使是带广角的手机,也无法拍下这样的画面,而且已分辨不出肉眼能看见的幽暗。好在,很快,天际的云层就变成暗红,接着就成了橘红,太阳露出了边缘,远山的层次出来了,清晰而又模糊,日出的含混,是绝佳的画面。只是,场境太宽,苦于手机的局限,从不同角度不同主体很难割舍,只得尽量多地拍。不到一分钟,太阳就跳出了天际,变得刺眼,已无法获得理想的画面,只得借助人影的遮挡才能进行。当然,这时是拍摄人的剪影最佳时机,整个山头变成了女士们摆谱闹腾的舞台。
我关注的寨英河谷,已变成了牛奶一般的云海,满满一塘,回来荡去,煞是壮观。右手的梵净山清晰无比,从最远处的黄牯山拖过来的白云,成一线,平行停于梵净山的半山之间,使得梵净山不仅高耸而且神秘。那种极少的清亮所形成的蓝,让人醉心。
没过多久,梵净山腰的那条白色的飘带,渐渐增厚,最远处的黄牯山的云慢慢卷了过来,形成厚厚的卷轴,而且随着太阳的照耀,渐渐变黄。
我知道,一天一夜的等待,终将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