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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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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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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夜晚

作者/孙金贵

黑夜从四面袭来,我可以清楚地听到我不太均匀的呼吸。从床沿上挤下来微弱的灯光可以勉强地照见我这几张白纸,它是我好不容易从看守所老王那里要来的。我向老王开口要几张纸,他以为我要寻什么短见,特意找几张柔软的信笺纸蹂躏了好几下再给我。我怎么能寻短见呢?我是实在无聊,明天还要向组织交代我的行为,我不得不先打个草稿,免得自己气愤又说不出半句话来。

月光拖下来长长的尾巴,把这间简陋的二十二号房间明亮得像镀了一层银水。我不知道从哪里写起,以前每次被老师要求写检讨,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写起,于是我宁愿老师要求我去受其它惩罚,或者直接骂我几句或者直接扇我耳光,写检讨太他妈费脑子了。后来我写得多了,包括后来向组织也写了几次,发现总能磨出几句话来,顿时觉得那些耳刮子也没有白白地消受。

这些寂静的夜晚,我如透明的白炽灯,脑子里模模糊糊,只有几根钨丝还在持续地显示着我是一个活物。这一切都是受了父亲的恩赐。

从我见到父亲第一眼,我就没有对他有半点好感。那是一个不算太热的下午,我穿着一双可以清楚看到脚趾头的青布鞋,从学校的操场往家里跑去,我比其他同学都跑得快,因为太饿了,想起妈妈一定会给我顿一个月才吃一次的骨头炖豆米。当我气喘嘘嘘地跑到楼下,一个花盆从楼上摔下来,差点砸在我的头上。我后退两步,却清楚地发现那是我家的花盆。母亲花了五元钱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还与一个尖嘴猴腮的老板磨破了嘴皮,才在大雨交加的中午做成了交易。我捡起来爬上楼去。我家住在三楼,当然不是豪华的小区,这方圆几里都是平民,很多农民工、地痞流氓、老弱病残都习惯往这里挤。所以只要吵架,好像都能听到回声,那声音可以传遍街坊邻居家的每一个角落,洗澡的、蹲马桶的、睡觉的,都会像长颈鹿一样把头伸出来,那些大大小小的脑袋挂在窗台上夹缝中一动不动。

谁都能想到,我家出事了。那个花盆是母亲丢下来的,她费尽了所有的力气,要扔去砸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是后来才知道他就是我的父亲),可是这个陌生的男人轻轻歪了一下头,那个花盆就像光着身子的游泳健将一样穿过门廊飞进了院子里。我从那些一个个像看戏的人中间看到,这个男人端坐在床上,穿一件黑色的衬衫。母亲在一旁擦着眼泪,见我伸出一个小脑袋,就飞快地跑过来,神情很恐怖,喊道:“光子,快跑!”

我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那个男人像打了个寒颤一样立马向我扑来。我回头就跑,我努力奔跑,风呼啦啦地从我耳边吹过。要知道,我可是我们小学运动会上跑步的冠军,老师说我跑起来像匹脱缰的野马,但同学们更形象地说我像一条凶恶的野狗。我还是比较喜欢同学们的称呼,虽然难听,但是我喜欢野狗,没有谁敢欺负它,惹毛了就是一口,一口就让他们误以为得了狂犬病,然后我就可以溜之大吉。做野马有什么好,母亲经常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我跑下三楼了,来到路边,一时不知道要去哪里。母亲只告诉我快跑,没有叫我跑去哪里。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又想往回跑,但那个凶恶的男人可能会扑过来,于是我马上打消这个念头。

我在街上一路游荡,游到汶水路,游到电影院,游到人民公园。夜晚来临,我已游到清水河边,看到人们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吃烧烤,我的口水像麻线那样流下来。我举起袖子顺手把它擦掉。那是妈妈才给我在学校买的新校服,以前那件不知道跑去哪里了。我非常想去偷一块鸡腿,那块在烧烤架上考得快要糊掉的肥鸡腿。可是那个卖烧烤的大胡子胖哥可能是故意的,把他那个快烤糊的肥鸡腿丢给他脚下的一条藏獒吃了。我有一种失去一条腿的感觉,顿时流下了眼泪。

我流下眼泪的时候,我的哭声也顺势而来,于是我就蹲在空旷的街角,依靠着一根电线杆。这时,一个男人拉着一个小女孩走过来了,我立马收住哭声,因为我看到那是我们班会弹钢琴的女孩,每次学校的文艺晚会都有她如痴如醉的表演,让我神魂颠倒。有一次六一儿童节,我看到他的爸爸和他一起演奏《父亲》这首老歌,结束的时候还在她脸颊上亲吻了一口。那时候我也想亲她一口。

他们走过来了,我来不及擦掉脸上的眼泪,就对她嘿嘿笑。她看到我缩在电杆下,惊讶地问:“光子,你咋在这里干哪样?”

“我等人。”

“光子,太晚了,你回家吧。”

“不回。”

她的父亲投来疑惑的眼神,“你快回家吧,你爸爸妈妈会着急的。”

我不说话。

“快回家啊,光子,别让爸爸妈妈找你。”她说着,离开了,温暖地消失在夜色中。

我不能再游荡了,此时天色已晚,霜风呼呼地吹着,清水河渐渐寂静起来。我想,还是回家看看。我开始是小跑回家的,跑倒我们楼下,我开始放慢脚步,果然所有人都没有发现我(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只有几家窗户里透出暗黄的灯光。

我慢慢地摸到门边,从快要破落的窗户上先看了看,昏黄的灯光下看见我母亲苍老的容颜,我的母亲那时只有三十岁,或许是灯光的原因。但我太饿了,身体自然靠在门板上,把门咯吱推了进去。

“光子,你跑去哪里了?”母亲走到前面来,把我扶起。我看到她泪痕还在。

我太饿了。“妈,骨头炖豆米。”

“还有……”母亲扶我坐下,解下书包,脱下带有泥泞的校服。转身给我舀来一碗,我呼噜呼噜地吃完了,把碗递给母亲,她知道我还要来一碗。

“没了,改天给你再煮。”

我不解,以前母亲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是不是被你吃了?”我傻笑。

“是的,我等不了你,我也想尝一尝自己的手艺。”母亲和善地笑着。我后来才知道,那根本不是母亲吃的,是我父亲吃的。还好我当时没有怪我母亲,我觉得母亲也该尝尝自己的手艺了。

我不敢问那个突然闯进我们家的男人是谁,为什么又和母亲大打出手,现在又为什么没有出现在家里面。

这一切都是后来我邻居朋友告诉我的。当然我的邻居朋友大多都叫我是一条凶恶的野狗。只有马三不这样叫我,因为别人总叫他绰号黑熊。他非常讨厌这个绰号。有一次他在学校捡到三块钱,他正要和我说一起去买米花糖吃,可是被我们邻居朋友发现了,要来“有福同享”,马三打死都不愿意,那些家伙把他摁倒在地,把他的裤子脱了,像传球一样在空中抛来抛去,还大声骂他“臭黑熊”,他哇哇地蒙着光屁股哭。我非常愤怒,我先来一个扫堂腿把身边的家伙扫到在地,再捡起的一根棍子见人就打,有一个的头被我敲了一棍子,起了一个亮堂堂的泡。

从此,马三和我成了兄弟。

马三因为爸妈生病没有去上学,就亲眼看到我家发生的事情。他说我跑出去以后,那个男人一直跑下楼去追我,母亲也跑下去追,很久才回来。那男人有些失落,又在院子里吵了一阵,才提着包就走了。

马三听见他父母议论,这个男人终于回来了,坐了那么多年的牢房,不知道是否改了那些陋习。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这么多年一直在坐牢,但是关于父亲为什么去坐牢,很多年后我才搞清楚。

父母吵架的第二天,母亲突然不让我去上学了,让我和她一起收拾东西。我们把能带的都带上,包括我们床上垫的破床单、烂被子,还有前一晚上母亲给我洗了未干的校服。但是,我没有带走我觉得宝贝的奥特曼。我多么喜欢它呀!以为随时都会发出威力打倒所有怪兽的奥特曼。那是马三给我的,那天他捡到三元钱,其中两元钱就是给我买了这个东西。

我离开这个住了九年的地方(母亲说我们住了九年),孤零零地下了三楼,孤零零地走出院子,连马三都没有来送我。

但是马三是我的兄弟,直到现在都还是,你看,他就睡在我身边,月光透进来一些清凉的影子,稀疏地撒在他的脸上。他像头黑熊一样打着鼾声。

  二

我和马三在这二十二号房间里一天除了睡就是吃,过得像猪一样,但是我认为自己还是在思考的。我会把过去的日子理一理,像放电影一样,时而让我泪眼婆娑,时而又是独自憨笑。马三以为我疯了,有时候他一个人木讷地看着我,或者直接给我说:

“光子,你直接招了吧。”

“老子没有错,你别太怂了。”我咬紧牙关,做出一副从不屈服的表情。我看不起马三,从小被人家欺负,裤子都不知道被人家脱了几回,只知道蒙着屁股哭。

现在马三这个家伙长得胖乎乎的,但是怂样不改。那天要是他再跑快点,也许我们就不会进这个二十二号房间了。我蒙着脸翻进吴老师家房间的时候,吴老师还在批改作业,微黄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但没有任何动静,我原本以为他已经安静地睡着了。于是我轻轻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开锁铁丝,熟练地打开了他家的门,可不巧的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身来,就从凳子上跌倒在地上,略微肥胖的身体半天都没有爬起来。我叫马三趁机摁住他,我便进去翻了他的柜子。

不是翻钱,我知道吴老师生活清贫,一个又快要结婚的寡汉子。我就是来翻他的结婚证,想把他的结婚证撕成碎渣。但是没有找到,这个胖子马三就被吴老师压翻在地,眼看快要摘掉他的蒙脸布。我就跑过去想一脚踢开吴老师,但是当我抬起脚的时候,立刻意识到这带来的严重后果,现在想起来,所幸我从罪恶的边缘勒住了冲动的魔鬼。

我把吴老师推开,他像滚个煤球一样滚在他的小火炉旁。这个冬天太冷,虽然白天总能看到一些微弱的阳光,但夜晚总是夹杂一些刺骨的冷风。我们夺门而出,被吴老师家的黄狗一路狂追,马三跑得太慢,裤子被狗逮住了,我回过身去捡起石头砸过去,他才逃过一命。

后来,我们顺理成章地被派出所抓进来了,关在这里已经五天了。

昨天那个老王问我为什么要偷结婚证,而且还要撕掉。露出一口大黄牙坏笑地说:

“是不是和你妈结婚?”

天知道,老王说得那么准。

我不回答他,用眼睛费劲地瞪了他一眼,我为什么要说是费劲呢?我太饿了,自从进来以后,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主要是马三吃得太多了,我心疼他,我总是把一部分饭菜贡献给他庞大的胃。

其实,关于我为什么要偷结婚证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开口。但是派出所的领导要求我必须如实说出来,不然还要呆几天,我没有关系,反正出去和待在里面没有什么不一样,可是马三吃得太多,我必须送他回家。于是我只好如实地写了以下的材料:我叫张光子,今年十六岁,是一个没有爹妈的孩子。我那天晚上要撕掉吴老师的结婚证,是因为他要和我妈结婚。而我不想要他们结婚,撕掉他们的结婚证他们就无法结婚了……

我写不下去了,把笔往桌子上一摔,胖子马三吓了一跳,起来傻看着我。我说:

“马三,你想不想回家?”

“想。”

“怂货。”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这种迷茫的感觉不是第一次了,很多次我都能化险为夷或者总是闭着眼睛假装事情会过去却真的过去了。例如有一次,是我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个陌生的小镇,母亲把我送进这个马场镇中学。在学校里我经常被人欺负,他们经常说我是没有爸爸的孩子,或者说我爸爸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有一次还和他们大打出手,将那个经常喊我是一条野狗的杨天下打得鼻子出血。这个杨天下总以为自己真的是天下第一,可是才被我跳起来一拳加上一个扫堂腿就打败在地上。后来,我被我的班主任吴老师叫去了办公室,他严厉地批评我。他用精彩的语言对我说:“池塘里的鱼儿你不去看,你却要去打杨天下;花盆里的菊花你不闻,你却要去惹杨天下;教室里的地你不去扫,你却要去扫杨天下。你给我好好站在这里反思吧。”我面对着窗户,恨透了阳光毒辣辣地照在我脸上。

我回到教室后,同学们都在嘲笑我,尤其是杨天下,一副耀武扬威得意洋洋的臭脸。我冷静地实施我刚才在窗子边上思考很久才有的计策。我将我们班的水盆拿去打好水,满满的一盆冷水,再用两个扫把搭在门上,把水放上去,稳稳地像正在捕捉一只将要进笼子的野鸡。果然吴老师这只“野鸡”进来了,一盆冷水从他头顶灌下来,他立刻变成了一只“落汤鸡”。

那次泼水事件后,吴老师生了一场大病,躺在我们镇的卫生院。他是一个性格孤僻的男人,从遥远的地方跑来我们那里支教很多年了,我没有看到他有什么亲戚朋友,整天以校为家。母亲知道是我在使坏,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

后来母亲带着我去卫生院看望吴老师。母亲做了一大碗骨头炖豆米,但是那不是给我吃的。天哪,母亲居然把我最喜欢吃的东西送去给吴老师补身体,以示道歉。

我和母亲走进卫生院,吴老师单独躺在一间病房,安安静静地,好像很冷,被子差点盖到他的嘴巴上,输液的管子插在他的身体上。感觉他苍老了很多。我发现那一刻自己突然长大了很多,明白一个老师也有需要人照顾的时候。

母亲叫我跪下来道歉,但是医生叫我们不要吵。

后来,母亲每天都去看吴老师,因为他的病情又加重了,高烧到四十度,咳嗽引起肺炎。我每天放学也只好去医院,但我不喜欢或者是不好意思见到吴老师。

日子过得很平淡,白霜每天都照常打在上学的路边草丛上,枯黄的树叶快要掉光了。日子久了,我渐渐敢去看吴老师了,母亲不再让我给他下跪,我知道,那是吴老师原谅我了。吴老师要我给他读文章,每天增加一篇,算是消磨住院的时光。我没有什么读的,我不喜欢读书,可心里实在不好拒绝,于是我开始给他读语文课本上的文章,读《我与地坛》,读《我的叔叔于勒》等等,我读完之后,发现没有什么书可以读了。我居然有些着急起来,我开始在班上同学哪里借书,甚至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地拿走。记得有一天,我必须要给吴老师读十八篇文章,我非常着急,马场镇不像以前我在的大城市,图书馆里有浩如烟海的图书,这个小镇太他妈穷了,根本没有什么图书馆,连买书的小店都没有。我想,书比较多的恐怕也只有老师了。我准备去办公室找老师,可老师们都下班了,只有一扇窗子是打开的。我脑子一热,就跳进去翻到一个老师桌子上的《中考满分作文》,我高兴极了,立马就跳上窗子准备翻出来。可是,当我正骑在窗口上,杨天下就大吼了一声:

“你个杂种,还偷东西。”

妈的,总有刁民想害朕。我跳下来撒腿就跑。

那天回到医院,我认真地给吴老师念了十八篇文章。奇怪,吴老师没有看我,微微闭着眼睛说:

“我好像读过。”

第二天,学校里就传着我是贼的谣言,沸沸扬扬。我知道这是杨天下搞的鬼,老子要捶死他。但是我还没有想到怎么捶他的时候,他倒是想起怎么捶我了。就是在那天下午,他到校长那里告发了我,我们苍老的校长知道我是顽皮鬼,实在不知道拿我怎么办。问我为什么偷东西,我说偷书看。他笑了笑。说:

“现在你还会看书?”

“是的,我改邪归正了。”

校长办公室的窗户上的小脑袋哈哈大笑,非常讽刺、有力,像要震碎那些被呼出来的气模糊了的洁净玻璃。

我的脑海里立马闪出一计,如果校长要当众羞辱我,我就哪天到田里捉来一个癞蛤蟆,放在他的抽屉里,吓得他当众难堪。可是我想多了,校长居然说:“要看书还用偷吗?我给你两本”。他从书架上翻了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一本书夹杂在很多书里面,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抽出来,是一本《林海雪原》。我走出办公室,阳光温暖,也照在那些小脑袋惊讶的脸上。

放学的时候,杨天下领着他那帮难兄难弟骑着自行车堵在我去医院的小巷子。我最愤怒他们骂我是没有爹养的杂种。他们人多势众,巷子也窄,我不便施展飞拳和扫堂腿,他们就把我打得鼻子出血。还好我跑得快。

从那天以后,我就没有给吴老师读文章,他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主要是我因为打架被学校叫回家去反思两天,就中断了给吴老师读文章了。

就在我回家的第二天,吴老师就去到我家里。我家背靠悬崖,面前也是悬崖,一栋房子孤零零地站立在山腰处,远看就像一只失群的山羊。青砖细瓦,凉风肆掠,这是我从温州回来时看到的第一印象。母亲说,这是父亲一辈子的杰作。

我当时不知道吴老师是怎么找到我家的,但是他给我送来了很多书,还有一封信。

我以为这封信是马三寄来的,这个世上除了母亲可能只有马三会记得我了。

  三

我不知道这些要不要写在我的检讨里面,要是写,我真的不知道要不要说这么多。现在我有一种想要表达的冲动,可能是吴老师让我读文章的作用,我居然有种看清某种生活的能力。

可是马三突然说道:“光子哥,你看过那些越狱的电影吗?”

他妈的,老子哪有钱进电影院。“你什么意思?”

“我太饿了,我想出去。”

我很吃惊,这个怂货居然敢有如此大胆的想象。

“你说,如何出去?”我试探了一下他。

光子给我说那些电影里越狱的方法有挖地道、挖墙壁、搬开窗户的钢条,或者装死直接让看管的工作人员进来后,就趁机冲出去。我想也只有这些办法了,于是我们一个一个地推敲,挖地道和墙壁没有工具,那些坚硬的墙壁根本不好下手,对于窗子上的钢条,我们徒手是无法搬开的,别看马三那么壮,其实长肉不长力气。最后一个办法好,装死,可是跑不过子弹,哪怕我曾经是全校跑步冠军。

我和他在二十二号房间里转了很久,看到天花板上安装得有空调。我让马三把房间门用被子蒙上,然后站在他的肩上,居然可以挪动空调。

但是空欢喜一场,洞太小,我根本爬不上去,别说胖子马三了,此路不通。

我们把注意力放在老王的身上。老王晚上值夜班,而且年纪大了,容易睡觉,外面有没有其他人,我们就不知道了。

老王的身上也带有一把手枪,时不时露出来给我们看,我和马三就会很听话地对他微笑。我决定实施我的计策,很简单,让马三躲在门背后,手里拿着床单,我假装还要几张写材料的纸,老王一定会给我找来。进门以后,他会意想不到我们这十六岁的孩子会做出他防不胜防的事情来。

我们的计谋果然很顺利。老王傻不溜秋地拿着两张信笺纸打着哈欠进来。马三顺势就把他摁倒在地,我也顺势把他的枪卸下来,用马三的皮带把他捆在椅子上,用他刚刚拿来的纸揉成一坨塞进嘴里。

我拉着马三疯狂地向外跑,但是发现没有一处可以出得去。我们躲在角落,又轻轻地爬上屋顶。这晚的月亮好亮,我好像一辈子都没有看到这么皎洁的月光。

“马三,你怕吗?”我把头转向正在看星星的胖子马三。

马三说:“我不怕了,但是饿。”

我看到他一脸可怜的样子,我想起我给吴老师读的文章里有“望梅止渴”的故事,于是我发挥了我超常转移注意的能力。

“马三,你躺下就不饿了。”

马三听话地躺在冰凉的房顶上,他不相信地又说:“还是饿。”

我耐心地说:“我们躺下不动,不思考问题,我们的营养消耗得慢。”我也躺下来,用手指了指月亮:

“马三,你看它像什么?”

马三不理解。

“难道不像一个大月饼吗?”我微笑起来。

他差点尖叫起来:“狗日的光子,你还有心开我玩笑。”

我笑了,我们都笑了。

可是他立马又说:“不对,光子,应该像你妈妈做的骨头炖豆米。你看,那个月亮就是个大骨头,那些星星就是豆米。快点张开嘴吧。”

我惊奇于马三的想象力,但是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我们一起仰着头看着漫天星辰。我问马三:“马三,你还记得你以前送我的那个奥特曼吗?”

马三转过头来看着我:“记得,你走后,我翻进你家,好不容易才找到。”

“那你还放在身边吗?”我立马爬起来。

“放在我家了,咋了,光子,你想要吗?”

我哪里是想要,只是现在想起来,那是我童年里的珍贵物品,那代表的是一种伟大的友谊,让我知道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值得怀念的。

“你放好就行。”

“那你躺好,不然消耗营养。”

星辰高悬,月光明朗。这座城市如河流一般的运作声渐渐消失,那些霓虹灯渐渐闭上疲惫的眼睛,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被月光覆盖的钢铁森林。我顿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一阵阵寒风透进我们的衣服,我们继续“望月止饿”的伎俩,麻痹不了我们的身体,但是可以慰藉我们的心理。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像我梦到的那两个人。

我们肆无忌惮地回忆着我们的往事,比如我们读小学的时候,马三经常被人欺负,那些调皮的男生总喜欢偷偷地向马三的裤子里塞东西。班上的一个女同学专出馊主意,只要有男生向他的裤子里放东西,就给他一根棒棒糖,那些男生像饿狗抢屎一样竞相追赶着马三。

其实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的裤子就是一个大问题。我个子高,跑得快,所以老师经常让我参加校运会。我记得最后一次参加校运会,我要上场了,可是我紧张得尿急,于是就去上厕所,可是校服裤子的裤带被我系成死疙瘩了,解不开,我差点尿在裤子里了,我急中生智,跑去学校小卖部借了一把小剪刀。可是,他妈的,裤带就这样短了一截。我上场了,提着裤子都跑得第一,班主任是个女老师,非常激动,非要冲过来和我击掌,还要做出拥抱的姿势。我的裤子就这样大公无私地掉了。我想到这里,仿佛和马三同时进入梦乡。

在梦中,风和日丽,那些萌芽的小草正在欢乐地大口大口吮吸着阳光,我的双手拉着父母的双手正在跳着不知道什么名字的舞,音乐声舒缓地拂过我的心灵,舞姿优美,气氛舒适。父亲在我的额头上亲吻了一口。很多人都给予我们掌声,包括吴老师,包括杨天下,包括会弹钢琴的女孩,包括看守所的老王和那个给马三裤子里放东西的女孩子。

但是马上地面颠簸,吊灯摇晃,人群分散,掌声消失,我从睡梦中醒来。

老王横着眼看着我们,他是弯着腰的。我以为他挡住了月光,我歪着头看了看天空,月光早已不再,太阳像个大烧饼一样正慢慢矗立山间。

  四

我那天接到的那封信,真不是马三寄给我的,从打开信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信封上写着“张发奎”,寄件人地址是温州市XX区,但是没有详细的地址了。这个区就是以前我生活了九年的地方。我问母亲,这人是谁?母亲沉默了,她很久才说:

“你最好不要知道。”我从母亲的脸上看到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我更加不解,于是我问吴老师,吴老师站到窗子边,大口大口地吸着烟。

“他是你的父亲。”他叹了一口气。

我惊呆了,妈的,原来我是有爹的,可是为什么我都没有见过,他到底去哪里了?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信,里面夹杂着褶皱得仿佛还有汗味的五百元钱。信中写道:

吾儿亲启:

为父知道,当你打开这封信时,你的内心肯定会充满着惊讶和怨恨。惊讶的是居然有父亲的音信,而且是以这种方式给你说话;怨恨的是这么多年来我毫无音信,让你在美好的年华失去应有的父爱。我的内心也多么的内疚,我多想回到你和妈妈的身边,可是我做不到。

儿子,我亲爱的儿子,如果你能原谅我,我想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父亲知道你是一个健步如飞的好小子,你一定会喜欢看马拉松比赛,等我们见面,我一定带你去看,哦不,最好是带你去参加,你一定可以拿奖。

儿子,我要去干活了,愿你收到。

       爱你的父亲

       x年x月x日

我认真读了两遍,竟然眼眶里有些湿润。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我说过如此贴心的话,顿时一股暖流夺眶而出。的确如他所说,我有惊讶和怨恨。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出现,让我和母亲过着如此艰难的生活,很多人都骂我是一条没有爹的凶恶的野狗。

但是他这封信有很多地方让我费解。他在哪里?为什么说想回到我和妈妈身边却不能做到。为什么知道我跑步非常快,还要带我参加马拉松比赛?他干的是什么活?这一连串的问题我搞不懂。但是我读出了一个估计正在饱受煎熬和充满无奈的男人形象。

我有一种想去找他的冲动。

我把这个冲动告诉了母亲,母亲的双手从洗衣服的盆子里抖出来。她没有骂我。我早就知道,母亲是不可能同意我的。但是我只要下定决心,我就一定会去做的。

我实在太想去寻找这个神秘的父亲了。我把信封里带来的钱偷偷拿走了。在一个夜晚,月光依然皎洁,我爬上了去温州的火车。

来到温州,我就去找了马三。马三初中没有读完就辍学了,与父母在建筑工地上做些零工。我在他家门口等了很久,他才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工地上回来。见到多年未见的我,他非常激动,一身泥土灰尘掩盖着肥胖的身体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我面前。

我说明来意后,他决定陪我寻找父亲。

我想起一件事来,那年在我们屋子里和母亲吵架后又追我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马三在他父母那里打听到,那就是我的父亲。父亲在这个院子和他们住了八九年,他们还是知道一些事的。我试着开始从马三父母这里套些关于父亲的信息。他们看我可怜,于是把父亲的全部事情告诉了我。

据说,父亲是我们镇上的一名中学老师,因为与母亲年轻时感情好,把本与母亲订婚的男人打了一顿,就带着母亲远走浙江。在浙江的日子兜兜转转,颠沛流离,所幸他识得一些文化,便在一家厂里做些销售的职业。日子原本安定下来,可是有个夏天,刚住进这个院子不久,就发生了一件悲痛的事情。

有天晚上,父亲邀约着一位朋友来家里喝酒,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醉意。有一个男子看母亲姿色不错,炎热的温州使得女人穿得都很少,这个男子可能被酒精冲昏了头脑,于是犯起浑来,硬是把母亲推倒在床上。那时候母亲正怀着我四个月了,身手不太利索。还好父亲有些清醒,拿起身边的酒瓶砸向那名男子的头部,顿时头破血流。父亲没有停下手,一拳一拳地砸在他的头上。

母亲在旁哭泣,等父亲酒醒,才发现身边躺着自己的朋友,是自己打死的。黑夜挤满了屋子。

父亲是主动投案的。警车来的时候,院子里挤满了男女老少,有的在议论着父亲是暴徒,是自找死路,有的对怀胎四月的母亲投以同情的目光。

马三的母亲讲到这里,长叹一声,我咬紧嘴唇,不知道该不该哭出声。在我的记忆里,母亲过得非常平淡和艰辛。我不知道她怀着我如何生活,如何把我一步步拉扯长大。只是依稀记得,母亲常常在夜晚带着我去各个小区收废纸,我坐在她的三轮车后面,她给我说大灰狼的故事,我总是打着瞌睡颠簸回家。

我又问马三的母亲:“我父亲那天回来家里,是不是刑满释放了?”

他母亲说:“怎么可能,杀了人肯定判得重,据说那是他太想你们母子了,而且在牢里表现好,请求了很多次才被允许的,他在你家的时候,便衣警察在院子里盯着的。”

难怪我跑后就没有追来。我又问:“为什么我妈妈没有去看他?”

“以前怀着你的时候去过,那时候去一次哭一次,我们都劝她这样伤心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她也就没有去了。你生下来之后,她每天都忙里忙外,没有亲人在身边,老家的人都在恨她啊,没人帮助照看你。就算想去看你爸爸可能也抽不出时间吧。光子,你妈是苦命人,没有男人啊就是苦啊。你还记得吧,小时候她总是很晚还要出去捡废纸卖,白天在工厂里已经很累了。哎,没有男人真实苦啊。”

我和马三在温州城走了一天,都没有想到办法去见父亲。

正当我们苦恼的时候,居然在街上碰到那个小学的班主任。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么年轻和热情,见到我们高兴极了,问我们过得怎么样,又把我们拉进一家奶茶店,非要请我们喝奶茶,我们觉得非常尴尬。

拿到奶茶,我都舍不得下口,可是马三这个吃货,像黑熊一样几下就吸得干干净净。

班主任听到我们的来意,露出悲悯的表情。她决定帮我们去监狱见父亲。

我记得那天我们在班主任的带领下,我第一次看清了父亲的脸,瘦削得像干涸的土地,有着落木的枯黄,胡须像极了这满山遍野的“辫子草”,在微弱的喘息中依然顽固地生长着。我惊讶于他的微笑,像生命在垂死边缘里的淡然与绝望。那一刻,我发现一些人的存在是多么的渺小或者伟岸。

父亲死死地看着我,不知道我是谁。他大概忘记了很多年前追逐我的那段经历,也许没有忘记或者根本就没有看清我的面容。也许他也在夜夜思念我的模样,而此时的我与他想象的大相径庭。所幸班主任和工作人员的介绍,才使得他微微地眨了一下眼和轻轻启动干裂的嘴唇。继而是流下两行清泪和哽咽且哭出的声音。他把手伸到我面前的玻璃上,想要抚摸我的脸,可是玻璃太厚且冰冷,我没有把脸伸过去。班主任被触动得眼泪直流。看我一脸木讷,就过来拉着我的手,放到他的手上,虽然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就这样,我们掌心相合,四目相对,我仿佛听到父亲的心声,苍老而迷茫,充满愧疚和希望。

离开监狱,我和班主任道了谢,就邀请马三和我一起到了我家乡。他说要看看我生长的地方。我们依然坐着摇摇晃晃的绿皮火车,穿过一座座城市和村庄,也穿过我们迷惘和荒凉的青春。

我们走进家的时候,母亲正在洗头,她以前枯黄的头发经过洗发水的作用仿佛变得乌黑光亮。我惊讶于这种特效的洗发水。

母亲看到我们高兴得忘记自己头上还残留着泡沫,喜极而泣。她可能找了我很久的。“你可回来了,我和吴老师找了你很久。”她停了一下,眼里仿佛放出了光,我们还以为她想告诉我们什么好消息,或者问问父亲的情况。可是仿佛再也说不出什么。“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和马三这晚上都没有说话,卷在单薄的被子里寂静地进入深夜。我的内心是非常疑惑的,仿佛我正要面临一场灾难。

我在我们家简陋的衣柜里看到一件男人的衣服,我有这个衣服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到过。我们家除了我没有别的男人,这是再清楚不过的。我为此还偷偷去问了母亲,是不是她给我买了东西。她很坚决地说没有买,哪有钱给我买东西,她连买个小猪的钱都没有,明年过年依然杀不起过年猪。我惶惶不安,我明天想去镇上旁敲侧击一下,我这点执拗的脾气上来,就彻夜难眠。

第二天,我和马三很早就来镇上闲逛了。中学的钟声准时在云雾缭绕中响起,那些嘈杂的学生纷乱地进入教室,我好像听到吴老师嘹亮的讲课声。杨天下的摩托车疾驰而来,稳稳地停在校门口,这位“迟到专业户”又死性不改,校服是不可能穿的,看样子可能刚刚把烟头甩掉。我看到他,他居然向我坏笑。我问他笑什么?

“光子,吴老师要结婚了,你正好赶回来了,到时候给我带点喜糖。”

我莫名其妙的,这杂种说什么鬼话,我怎么听不懂。“你说什么?”

“你装吧。是不是出去几天脑子有病啊。你终于有爹了。”他说完怕我和马三捶他,迅速地跑进教室。

我心中的惶惑更加沉重了。我向空旷清冷的街道叹了一口气。

我们一直闲逛到傍晚,我有些不想回家,但是肚子是不会说谎的,尤其是马三庞大又干瘪的肚子像塞进了几十只青蛙一样呱呱叫唤了。我不能让这位远方而来的兄弟受了罪。

这晚我一直没有和母亲说话,母亲倒是十分高兴,我看她在银白色的灯光下也显得精神和年轻。那一缕缕的白发仿佛也在变成青丝,这种时光的倒流感并没有让我为之感到幸福,反而我有一种嫉妒之心和厌恶之情。我的母亲应该是苍老而哀怨的,苍老和哀怨应该是她应有的存在方式。如果她突然幸福了,我担心她会无法适应,或许这是老天给予的一场阴谋,这场阴谋会先给她带来甜蜜的好感,再带来一场痛苦的灾难。我的人生可再也经不起灾难了,所以我无须与母亲享受这甜蜜的好感。

夜晚的风吹得窗户像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一样瑟瑟发抖,瓦缝里透进来阵阵寒风。我家住在这高耸的山腰上,风像一群饿坏了的狼一样正大摇大摆地向屋子里袭来,母亲正如狼群要吞噬的猎物。她在屋子里烧起一个不够温暖的柴火堆,在火塘边缝着红色的毛线拖鞋。她总是微笑着,仿佛这是生活中一群群饿狼的天敌。

我睁眼看看马三,他早已熟睡,我的双眼也开始迷蒙。

迷蒙中,我看见母亲穿着她那双刚刚缝好的红色毛线拖鞋,挑着一把红色的伞,迎来远方欢快的喇叭声和锣鼓声,她始终微笑着爬上那鲜艳的花轿,花轿经过阳光明媚的山梁,经过蝴蝶翻飞金黄油菜花海,经过人声鼎沸的街市。我一路奔跑追赶,可是无论我跑得有多快,总是追不上这个如同浮在空中的花轿,我绝望地看到花轿落在一个简陋的屋子前。屋子前挤满了人,有中学里的学生。我看到我的同班同学龇牙咧嘴的笑,杨天下好像笑得快喘不过气来,然后房间里走出来了一个我熟悉的男人,穿着整齐的西装。

我惊出一身冷汗,空荡荡的屋子里,火塘已经熄灭,冷空气仍然从瓦缝里肆掠而下。

  六

这天,我获得了自由,像一只关久了的鸟儿一样不知道了飞翔,不知道天空、森林和遥远的地平线。我和马三望着人群拥挤的城市,我们试着涌入人群。

可是,我们刚刚转过看守所的大楼,我就看到母亲撑着一把红色的伞迎面走来,她还是始终微笑着,把每个步子都走得很沉稳。

“光子,我来接你们了。”她没有责怪我的口气。

我不说话,甚至没有用正眼看她。

她走近我,把手中的红伞收起来。其实太阳不大,冬天的太阳只是显得温暖,可是以往不爱遮阳的母亲也害怕起微弱的冬日暖阳了。

我生气地望向远方。

“光子,你一定很饿了,我看对面有一家包子店,我去给你们买几个。”她提着红伞转过身去,仿佛有什么使她忘记了一样,顿了一下又转过身来。

“光子,你想吃什么包子?”其实她是知道我喜欢吃肉包的,我们家里以前一直穷,能吃上肉包是一种幸福。

她见我把眼睛一直望向远方,就寂然地走向了对面的包子店。

我远远地看着她微笑地和店员讲价,阳光照射在她高挑的身材上,如同一个年轻的姑娘。

她转过身来,手中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包子和豆浆。她又害怕太阳照射住她的眼睛,于是撑开红伞,那伞在眼光的照射中,显得光辉耀眼。她正在迎面走来,正迫不及待地跑过街道。

我把眼睛望向远方。

我听到车辆轮胎撕裂的摩擦声,人群的尖叫声,一个人砸在地上的凄厉声。

包子滚烫地翻滚在我的脚边,一把红伞从空中飞舞而下……

我们把母亲安葬在屋子旁,周围种满鲜花和兰草。每个春夏秋冬都会迎来绚丽和芬芳,母亲还是像那个纯洁的姑娘,把每个日子都重新过得精致起来,只是我在外面她在里面。一生的苦难没有打倒她,还不断在黑夜里寻找种子的光,到她活得像自己的时候却只能长眠大地。

我只能和吴老师在某些夜晚来守候母亲,给她端来一些豆米炖骨头汤。吴老师头发已经花白,酒量却逐渐递增,总是叹气:“人啊,这一生。”月光照在小屋上,像是要给予我活下去的脊梁。这些透明的夜晚,把我的每一天或者每一寸血骨都看得清清楚楚。

日子像母亲坟茔上的鲜花和兰草,不知道在悄无声息里枯荣了多少次。我咬紧牙关过了几年孤独的生活,就被打工的浪潮又一次席卷到温州。有一次温州举行夏季马拉松大赛,要求厂里推荐一名员工参加。我们厂是生产皮鞋的,厂里大多是一些年纪大的或者斯文的男女,我在厂里负责搬运机器和货物,算是一个健壮的青年。我斗着胆子毛遂自荐,厂里的领导正愁找不到人去,我就这样站到了赛场之上。

跑道的起点,挤满了参赛的人,我就像被很多人包围了一样,跑道的两边,无数的观众汇聚成人海,他们的加油声像海浪一样席卷开去。这里面有我们工厂里来为我加油的员工,我只要仔细听,还能听到“光子,加油。”可惜马三兄弟没有来,他在一家酒店当厨师,老板说生意好,不让他请假。

我趁开跑的枪声没有响起,就把运动裤的裤带捆紧,蹲下去把运动鞋的鞋带也捆紧。学着前面的运动员跳起来,蹲下去,左扭扭屁股,右甩甩手,活动活动筋骨,抖擞抖擞精神。

“啪”。

我像一头疯了的狼一样和人们奔跑向前。听到他们呼呼喝喝的喘息声,我把他们一个个像在工厂车间里丢皮鞋一样,一双双一件件地丢在身后。我看到跑道两边加油的人们欢呼和尖叫,年轻的女孩子也举着双手,好像我就要跑到他们的怀里去了。

我绕过了几个弯,跑过了几座桥,又经过几个人民广场,除了跑道两边的观众和身后身前的护驾摩托车,没有谁在我的前面和后面了。我的心里是多么平静,平静得使我回忆起那些年的日子。我想起我读小学时参加马拉松比赛的场景,想起杨天下和吴老师,想起看守所二十二号房间的时光,想起我死去的母亲和仍在牢中的父亲。我来这里打工已经有一年多了,可是我依然没有勇气去看父亲,我不敢告诉他我们这些年里生活的变故。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好儿子,但是我的确很想他。

我的泪水哗啦啦地流下来,和汗水一起浇灌在我的脸庞,又哗啦啦地浇灌在我的胸膛里。

终点快到了,我两眼昏花。人们的尖叫声像海浪一样向我袭来,我像飘了起来,我轻轻把头转向人群,无数的海浪击中了我的耳膜、大脑、心脏和全身筋脉。

在那无数的海浪中,有一朵柔软又坚硬的浪花击中了我的眼睛,他穿着一件破旧的衬衫,黑色的,佝偻着腰立在电杆下始终微笑着。苍老的容颜里无数的沟壑横亘在灰黄的脸庞,仿佛此时才有些容光。

我迎着这一朵浪花栽倒在距离终点大概五十米的地方,身体像一条庞大的鲶鱼一样砸在人海前面,脑袋里一片漆黑,膝盖、手臂、额头迎着朝阳鲜血直拥。

我艰难地像工厂里转动着的机器一样转过我头颅,面向刚刚停息的海浪里,爆出了一声:“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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