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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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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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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头谢长岁

作者/黄方能 

1

一个人不同于别人的地方总是容易被先想起来,壁岩壁山的人们想到谢长岁的时候,首先想起的是他布满皱纹的眼角经常流泪水,对,是右眼——他不论是喝茶还是喝酒的时候,不论是吃饭还是说话的时候,眼角都是水浸浸的,如果他不及时揩一揩,那眼泪水积圆以后就顺着面颊流下,影响他的吃喝与说话。

大家经常见到的谢长岁年轻时的个子是高大的,就是想起他的老年来,他的背已经有点驼了,相当于身高打了一折,身形仍然不那么矮小。他和壁山上的男人们女人们一样已经不包白帕子了,而是春秋戴着碗帽,冬天戴着有毛的风雪帽。他脸型方长,鼻梁偏高,脸上出汗的时候,眼角那浸浸的泪水更是频繁地积圆。

谢长岁是壁岩下老一辈的窑罐师傅,他烧窑罐的手艺最终是跛脚的唐绍之传到他手里的;他的手艺除了传给他的两个儿子东狗和西牛,也传给了一个侄儿。侄儿不姓谢,姓田。壁山上壁岩下的老一辈人说,谢长岁的父亲名叫谢少安,谢长岁还小的时候就去世了,附近一个姓田的人到他母亲那儿上门,于是谢长岁有了四个姓田的妹妹和两个姓田的兄弟,其中大兄弟又拜寄给附近一家姓唐的,被唐家取了个唐时银的名字叫着,听上去他们三弟兄被叫成了三个姓,其实只是两个姓。

谢长岁在壁山黄家娶的亲,说起来好像有点亏他了,黄家大孃不但个子矮小,说话的时候舌头还不大轮得转,不是口吃,而是舌头在口腔里不大灵活,和牙齿、嘴唇之间的关系好像不够协调,常常敞风漏气似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谢长岁单家独姓的,能够在兴旺发达人多势众的黄家取亲,已经不错了。再说,黄家大孃还给他生了二男五女,更是很不错了。其中还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黄家大孃即他的女人生他的长子东狗的时候,赶上了他的妈生他最小的兄弟田满满,虽然婆媳两代没有同时坐月子,可是婆媳两人却是同期哺育着小孩。婆婆生育经验丰富,常常给年轻媳妇以技术指导;年轻媳妇奶水充足,也常常给襁褓中的小叔子吮吸几口,以至于两叔子长得有点像两兄弟,也让人想起少年叔子当弟兄的话来。

那一年夏天,谢长岁在他家屋当门斜坡上的一厢土里薅二道草的时候,右边眼睛戳到苞谷桩上了,很是严重。他的眼睛戳的要只是苞谷叶就不会很严重了,不过几张叶子往眼睛边划过而已。可那是苞谷桩,不知是什么人随手斜着砍掉了它的梢部,然后它尖尖地继续长着,就让谢长岁的眼睛戳上了。他先以为像平常一样揉几下就会好,可他的眼睛老是睁不开,里面像有很多泥沙石子在飞舞,像有大火在烧着,像有许多针在锥着,他坐着那个地方的杂草都让他坐得和踩得翻白翻白的了,他的眼睛还是睁不开,小儿子西牛和小女儿才说他的眼睛已经出了血,好多血。土坡下面马家湾的一湾水田里秧苗正在转青,他没法看,左边红沙岭上老枫香树上的嫩叶他也没法看,右边薄刀岭上矮杉树的针叶他不敢看。他让西牛和小女儿扶他上坡回家,把没有受伤的眼睛用帕子蒙着,用温水洗掉了受伤眼睛的血污,再揭开蒙着没有受伤那只眼睛的帕子,受伤的眼睛还是痛,还是睁不开。他让东狗和西牛陪着他到十五六里外的长田坝卫生院,卫生院的医生说他们无法医眼睛,最多也只是清洗一下,上点药,还不如快去合朋溪医院。他们又赶到十六七里外的合朋溪医院,医生也只是清洗了一下伤口,上了点润肤消炎的药,还有就是输起了液。消了炎后不大痛了,用手指捋开眼皮后也看得见点风风了,谢长岁就由东狗和西牛陪着回家了。

可是在家里也还是痛,也还是看不清楚,他就想到思城去看看。他的大女婿的外甥在思城,他让西牛叫上了他的大女婿一起。其实他的大女婿任狗的外甥也是他自已的外甥——这里有点乱,他是黄家的女婿,他堂舅子的儿子当然是他的外甥,可他堂舅子的舅子任狗却成了他的大女婿。他们是按乱亲不乱族的规矩结成这门亲事的。本来他可以直接去思城找堂舅子的儿子的,可毕竟不如大女婿是堂外甥的母舅那样亲。他们到思城找到了大女婿的外甥,要他带他们去医院看眼睛,大女婿的外甥则让他们先在屋里住下,并煮饭给他们吃。谢长岁虽然一只眼睛看不清楚,但另一只是看得清楚的,他问,你媳妇呢?堂外甥说还在乡下没调来。他不知是怀疑堂外甥的说法,还是对于堂外甥操厨感到遗憾,只见他神色有点黯然,那眼里流出来的泪水好像跳动了一下。第二天一早堂外甥带他们到得医院,医生说问题不大,眼壁被苞谷桩戳破了,有点炎症,消下炎就行了。他好像不相信,觉得到了一次县城,眼病程度的级别也该是和县城一般级别的。

谢长岁说既然医生说他的眼睛没有多大的问题,那就是好事。因此呢,他得赶回家,家中的一摊子事情他得回家料理。虽然塑料制品替代了窑罐,再说柴块也已不易筹集,他已经没大烧窑罐了,可是地里的活路还要做,那些没有卖完的陈窑罐也得尽量卖了变成钱来补贴一下家用。

只是后来,谢长岁的右眼一直没有完全好,动不动就流眼泪水,有时候大家背地里都称呼他为经常流眼泪水的窑罐师傅了。


2

一进入腊月的后半月,壁山上就有人提出玩灯的事了。谢长岁一般首先表示响应,因为他喜欢唱灯和跳灯,他觉得和大家一起玩灯很好耍。因为辛苦了一年,玩耍几天也没什么,再说他还可以通过玩灯纪念一下他的生父,也体现一下他在花灯队中的存在。

谢长岁的生父虽然死得早,谢长岁车窑罐的手艺也不完全是从生父那儿学的,可谢长岁学唱跳花灯却与生父密切相关。谢长岁的生父参与了壁山花灯队那堂花灯器材的合伙购买。早些年,壁山上壁岩下包括谢长岁的生父谢少安在内的几个年轻人,他们虽然还年轻,却都到了当家作主的年龄,某一天他们忽然在一起商量决定,有现钱的出点现钱,没现钱的出点包谷子或别的东西,合伙去乌江河边的滩上买了一堂器材。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面锣,一对钹,一只马锣崽,就这三样东西。还有一只牛皮鼓是后来补充的。他们当时想的是有了一堂器材,正月间就可以玩灯了,这个想法简单而又朴素,可它达到的客观效果却是使得壁山上的人团结在了一起,意义已经超出了简单的可以玩灯。

谢长岁的生父参与买了这堂花灯的器材以后不久就过世了,于是这堂花灯每年正月间玩起来的时候,谢长岁就成了谢家那一原始股的新主人。出灯化灯也就是请灯神送灯神烧香烧纸祭拜的时候,原始股的主人是尽量得参加的,谢长岁就是小小年纪也和股东们站成了一排,站在了前面。壁山这拔灯即购买器材的那一批人先玩的是狮子灯,玩灯的人因为手脚功夫欠缺,也因为胆子小,在倒着叠的四方桌四只脚上玩得不够惊险,在四近没有玩出名声。购买器材人们的下一代则改玩了花灯。也是怪了,壁山上的这一代玩灯人最多只进过私塾加初小,却在四近把主要靠嘴皮子功夫的花灯玩出了名。比如谢长岁记性好,很快就记得不少唱词,加上他灵活机动,喊他上台他就上台,叫男扮女装演旦角他也不怕笑,就能唱能跳了。一个花灯班子就是需要这样的人呢。有人说他能娶到黄家二公家的大孃,与他能唱能跳花灯也不无关系。

这年的灯堂设在冬水田的一户人家,谢长岁到青杠堡给老丈母拜了年,就拐进冬水田看个大概情况。本来冬水田黄家的祖上在花灯队没有股子,可是花灯队也采取了灵活的方式,祖上没有股子的人家要参加花灯队玩灯也可以,甚至要求设灯堂也行,这主要是老一班花灯队的人年纪偏大,不大喜欢热闹了,而没有股子的人家又许有灯愿要还,最好是主动应承把灯堂设在自已家里,然后出面购买石蜡、皮纸、香纤、火纸等扎灯材料,把玩灯的人集中起来。谢长岁像老顾问一样看了看石蜡和皮纸,觉得质量已大不如前,年轻人们说质量就是这个质量了,只要皮纸能扎成灯罩,蜡烛能点亮就行了。谢长岁说那倒是,那倒是,但是竹子要选好噢,不能搞水了,扎出来的灯靠在哪里要像灯才行。

谢长岁自我感觉宝刀不老,有时也参加新一拨人到近处去玩灯,跑一跑夜路,唱一唱灯,跳一跳灯。只要谢长岁爱唱爱跳,年轻的花灯艺术家们都尊重老花灯艺术家,他要上台去唱去跳都行,旦角丑角由他挑选,他只在旁边打帮帮腔也行。

虽然谢长岁玩花灯的名声越来越大,只要涉及花灯,他的声调也越来越高,但是长田坝街上的谢区长通知他,井坝有家人要还灯愿,过事务,他得按时去吃酒。

在乡间,有亲朋要过事务,知道了都是要去的,只是看怎样去而已。亲戚实在的,朋友耍得好的,礼送多少很重要,人到场同样重要。因为多数礼过后可以补,而到场恭贺只能是当时。谢长岁按时去井坝吃酒,因为是谢区长通知的。谢长岁在壁岩生产队是单家独姓,他跟长田坝的谢区长认家门,是为了证明他谢长岁并不是孤单一家,谢区长牵线让他与合朋溪井坝谢姓的人家连族,是为了改变人们认为他是单家独姓的状况,就是要在他的儿子接媳妇的时候,能多有几个本家的人到场撑面子,甚至陪送亲客,就是要在他打发姑娘的时候,能多有几个别处的本家去送亲。他去井坝吃酒既是必须的,也是应该低调一点的。可是一涉及花灯,涉及到花灯中的还灯愿,谢长岁却没能低调。

还灯愿就是某家小孩成长不顺利,或者大人常遭疾病,或者猪牛喂不起来,就向玩到家中的灯许愿,之后,几年或多年以后,愿望实现了,小孩顺利长大了,常遭疾病的大人安康了,喂猪喂牛顺利了,就按照当初许下的口愿还愿。还愿当然也是件不小的事情,为让亲朋好友见证,就要整酒,叫“过事务”。这还灯愿有一个步骤叫“打家官”,灯师们向在场的亲戚朋友挨个挨个的祝好,就是讨点封赏的意思。按照习惯,被祝的人得给点封整钱,多少不拘,只要有那个意思就行。又有钱,又顾面子的,就多给点。主人家事先给谢长岁交待,要是身上没带钱,就拿点给他应付。可谢长岁既没说自己没带钱,也没接受主人家的好意。灯师端着已有封赏的茶盘来到他的面前,该说的言词都说了,他却不掏腰包取钱,倒是向人家提问,请问这还灯愿的“打家官”仪式,是先贺主呢,还是先贺客?你们是不是搞乱了?灯师觉得遇到了阻碍就有点不悦,但他还是正常回答,在我们这个地方,是先贺客,贺了客,客再贺主,就闹闹热热的了。灯师这样说,谢长岁就来劲了,你们是学的哪儿的书啊,我唱花灯前前后后几十年,能“包本”(全本灯词都能唱),只晓得“打家官”是先贺主,后贺客,主家被恭贺好了,再恭贺客人,就大家都好了。谢长岁没有掏腰包取钱表示封赏。弄得人家灯师被扫了面子,只好尴尬地说,这位客宾不是本地人,不知道各处的兴法不同,花灯中还灯愿的“打家官”仪式在我们井坝不涉及主人家,表示理解,表示理解。

第二天吃早饭时,谢长岁都坐上席口端起碗了,灯师却来要了他的碗,说客宾,对不起啊,我们井坝这个地方还灯愿呢,第二天吃早饭是先有主,后有客,你等主人家吃了再吃吧。还给了他尴尬。谢长岁没想到他这个唱花灯能“包本”的老艺术家会被井坝的灯师剃打得蔫巴屁臭的,顿时就像抬不起头了一样。要是不想到是谢区长介绍他到井坝来连的族,他和灯师怕就因为抢碗而动起了手。

谢长岁在井坝谢姓人家的事务堂中因为高调遭到了打击,他回家后悄悄和他妈说起,他妈很无奈,只是说长岁啊,你出门少惹是非啊。你看你这德性,老了也还没改。他妈过后和田家的一个侄儿悄悄说起了这件事,壁山壁岩才有很少的几个人知道。



3

也是让谢长岁撞上了,这年把他搞得烦心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这一年谢长岁的大舅子进七十岁。在农村,老人咸时过生只有女儿女婿、干儿干女去拜生,而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直至九十岁一百岁生日,要整生酒,男办进,女办出,而父母、岳父岳母、公公婆婆已过世了的老人,得大张旗鼓的整。谢长岁在舅子进七十岁这天便到舅子家去吃生酒。

谢长岁的岳父岳母已经过世了,他的大舅子进七十岁,自然该整生酒。谢长岁的大舅子名叫黄章太,因为名字中有一个太字,有人就戏称他“黄太太”,他年老以后,戏称就改成了“黄老太太”。黄家的小辈则叫他太大伯。谢长岁的大舅子黄章太一生清苦,前妻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姑娘后去世了,大儿子才十来岁就去世了,小儿子鼻子有问题,说话瓮声瓮气的,不大明白。黄章太后来接了二门,一个姓吴的女人跟他生活了好些年,后来总是发一种晕病,由于常常请本村民组的巫师万纪年来打整,后来那女人就干脆跟万纪年去过了。黄章太的大女儿嫁去铜鼓塘林家,生了五个女儿以后才生了两个儿子;二女儿呢,嫁的就是谢长岁的大儿子东狗,听起来属于亲上加亲。也没人拿棍拿棒逼着黄章太父女非如此不可,只是他们也觉得恰当,姑舅开亲让他们觉得放心。他们才没管哪样近亲不能开亲呢。当然,这首先是谢长岁的原因,他不请人去舅子家给儿子提亲,人家也不会非姑爷家不嫁。谢长岁认识到了这一点,觉得是自己没有底气,没有能力首先去向外族提亲。

可是,舅子是谢长岁的大舅子,又是谢长岁大儿子东狗的岳丈,人情怎么送,这还真让谢长岁抠了几下脑壳。谢长岁的大舅子家境贫穷,人情送多了对他是个负担,也担心他还不起,送少了呢,他谢长岁又觉得没面子。除开这些原因,还有一个也是重要的原因,得看大儿子东狗怎么送,东狗虽说是给老丈人拜寿送礼,其实是送给他那瓮鼻子舅子呢。东狗才是真正送给他的舅子。谢长岁曾经想和东狗通个气,看人情怎么送,可是东狗总像是在躲闪。因此,黄章太过生进七十岁这一天,谢长岁一直在观察,一是观察喊客的怎么喊,他要看他和大儿子东狗共同的后家,喊客的是先喊他呢,还是先喊东狗。二是观察东狗怎么送人情,主要是送多少钱。三是舅子的儿子、也就是东狗的舅子做的那块玻璃匾挂不挂出来。谢长岁在舅子家的堂屋里走动的时候,接待客人的则大声通报说,谢大姑爷来喽,给谢大姑爷倒酒,先给他润一下喉,他要作重要指示噢。有时他一抹就抹开了,有时他没抹得开,就喝了一杯。在堂屋门前右边的唢呐客那儿,人家请他喝一杯,他就又喝了一杯。接待客人的是壁山梁子上的后家人,唢呐客是附近村寨的熟人,都是些十天不看见半月会看见的,不好推辞。可是东一杯西一杯,谢长岁已有了点儿酒意。

谢长岁曾经听说,大舅子的儿子和三舅子的儿子在闹矛盾,谢长岁的大儿子东狗还在他们之间火上浇了一瓢油。东狗显然站在亲舅子一边。听说他给亲舅子出主意说,你们两家闹矛盾,你不是想占上风吗?老人家不是要整七十岁生酒吗?你去合朋溪街上做一块匾,匾上写上你黄家各位兄弟的名字祝贺,看见的人就明白你占上风了,那么多兄弟都站在你这一边。东狗的舅子果然就去合朋溪订了一块玻璃匾,匾上落了本家兄弟们的名字。东狗的舅子都请人去抬匾了,可他还是觉得该给兄弟们说一声,免得到时候大家有意见。他提了两斤散酒到兄弟们做活路的地块和大家说起,大家却都不同意,有人问他为哪样要做匾落大家的名字?本身他就和堂兄弟在扯皮,不是要把大家也扯进去?大家才不表明站在他这一边呢。有人说那就先给你说清楚,“黄老太太”生日那天你如果硬要挂那个匾,那么那个生酒我就不好去吃了。大家都表示了同样的意见,他提去的酒也没人喝。大家都晓得,他打不起这样的主意,肯定是东狗出的点子。都觉得东狗是脚踏烟锅巴——差(蹉)火,给亲舅子想这样的办法压堂舅子,太露骨了。

有了点儿酒意以后,谢长岁因为重新登台唱跳花灯而获得艺术第二春的那种好感觉又回来了。当然那种好感觉全由他是一个窑罐师傅撑着。不准玩灯的那些年月壁山壁岩没有资本主义尾巴可以割,反而准许人们搞副业,谢长岁是窑罐师傅,有人给他打下手,专门提供车窑罐的泥巴和烧窑罐的柴块,他只消坐着车窑罐站着和蹲着烧窑罐就行。烧出来的窑罐他当师傅和打下手的二一添作五,如果打下手的是两个人,他二人再各分一半,然后再各自挑到四近的乡场上去卖。打下手的人如是觉得窑罐少了不经卖,可以再从窑罐师傅那里按出厂价点些出去卖。谢长岁的窑罐基本上都没有让人点,因为他的小孩多,大儿子东狗成年以后,已经跟他学车窑罐,还能帮忙办泥巴办柴块,他的女儿们也一个挨一个的慢慢长大,赶场天他发动她们背窑罐到长田坝街上,都有奖励,她们就都积极地参加背窑罐了。因赶场都是赶星期天,窑罐师傅和助手就各赶各的场,不赶场的咸天,就挑着窑罐四处串乡,去换取粮食或别的物资。他们一年从交三百块钱到三百六十块钱副业款,参与生产队记工分分粮食。他们其实都胆小,不交那些钱,用那些钱到市场上去买粮食,比在生产队分的还多。可是他们都不敢,都怕戴上投机倒把的帽子,都怕被通知到公社去参加学习班搞义务劳动,甚至在全公社的大会上挨批斗。他们把该交的钱交到生产队,该进钱的人家才进得到钱。当然他们自己也比较宽余,他们的日子过得比没做手艺没搞副业的人家好,他们过年的时候放的火炮就比别的人家声音大并且响的时间长。但是他们没有因为宽余而气粗,没有因为日子过得好一点而气粗,他们是收敛的。谢长岁是凭借获得了花灯艺术的第二春才让他的气名正言顺地鼓了起来,粗了起来,他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音调也高了起来。

谢长岁大舅子的寿辰仪式开始了,正式喊客了,被戏称为“黄老太太”的寿星站在堂前,主持寿辰仪式的人按照亲疏大小,依次将主要族亲喊到堂前,向寿星祝寿。在说过了祝辞以后,便辅以一定数额的钱币或加上衣物作为贺礼。先族后亲,先内后外,年龄和辈份都在寿星之下,这些规矩谢长岁懂。谢长岁在壁山壁岩当过礼先生当了很多年。先族就是先喊姓黄的,后喊其他姓的;先内就是先喊内亲,寿星妻子那一脉的,后外就是后喊外亲。谢长岁晓得他属于舅子的外亲。可是谢长岁发现,他被安排在大儿子东狗的后面了,他心里就很气,他觉得他再怎么也应该在自己的儿子之前。他是寿星的妹弟,儿子只是寿星的女婿。谢长岁在气愤之中就把准备了个大概的人情折扣了一部分。

谢长岁走出堂屋,四处找着喊客的外甥贵元要说法。他说我是黄章太的妹弟,我是东狗的爹哩,你把我安排在我儿子东狗的后面,你不是有意臊我的皮打我的脸么?是先有老子后有儿子呀,不是先有儿子后有老子啊!喊客的贵元说谢大姑爷,我是按照名单喊的,名单是别人写的,你要找就找写名单的人去。谢长岁说你是我的外甥,客是你喊的,我只找你。我不管名单是哪个写的,我只看见是你在喊客。外号“调皮鬼”的谢长岁还真有点调皮。

谢长岁追着贵元,把喊客的外甥贵元追得无处可去。贵元的小舅舅铁匠就站了拢来说,人家已经给你讲清楚了,你还要怎么样呢?谢长岁不依,我还要怎么样?我要贵元给我个说法,我是东狗的爹,我怎么就排在了他的后面?铁匠说怎么把你排在了你儿子的后面我也不懂,但估计,按亲疏,你只是寿星的妹弟,没得你儿子是寿星的女婿那样亲。

这话点到穴位了,有了酒意的谢长岁一气之下,就朝铁匠挥起了手,说你妈的儿话!我是东狗的爹,我还没得他和他舅爷、他和他丈人亲?铁匠伸出他打过铁的手挡谢长岁挥起的手时顺便推了谢长岁一下,谢长岁试图反击,铁匠又用他打过铁的手拍了谢长岁一掌。

谢长岁吃了亏,连声喊东狗、西牛,你们在哪儿呀?你们的爹被人家打了你们还百莫事呀!

东狗和西牛赶到的时候,场面已散了。东狗要找铁匠说个一二三。铁匠说,东狗,先给你打个招呼,今天这件事情肯定是你爹不对,你如果不怕把你老丈人这生酒搞砸,你要怎么闹要怎么扯都可以!

东狗也是冲动了。东狗也没法不冲动,他的老丈人过七十大寿,他的爹来找岔子生事,被一个外人伸了手,他能不冲动么?他要是不冲动,他就在人众堂堂中枉为女婿、枉为儿子了。他个子高大力气也大,他也伸出了手朝铁匠抡去,我的老丈人过生,我的爹生气,关你一个外人哪样事?牛不该你来牵,马不该你来骑——

铁匠究竟比东狗年轻,究竟当过铁匠,他对东狗的试探性还击可是有所准备,躲过了东狗伸出的手,侧身就对东狗一拳,打得东狗歪倒在了旁边的柴堆上,脸上身上都粘着柴渣——你老丈人过生是好事,你爹来找麻烦就找麻烦,给他打招呼了不要追着贵元不放他不听,我制止他闹事也算是为你们好!

各路亲戚都站拢来制止事情闹大,东狗的舅子制止东狗还击,谢长岁的小儿子西牛制止谢长岁返回,贵元制止铁匠再动手,而且各往一边拉开,事情才勉勉强强在吵吵闹闹中缓缓慢慢地有所平息。

4

谢长岁在向贵元要说法的过程中被贵元的小舅舅铁匠推了一下,还被拍了一掌,心里确实很难受。大儿子东狗为他争枉刚还遭打了一拳,丢了面子。谢长岁事后向人说起,确实他没大得道理,都老几十岁了,还要别人围着他转,别人怎么能事事都围着他转呢。他也不该挥起手,让人家觉得他动起了手来,唉,都怪他太冲动了。

贵元的小舅舅铁匠是什么人?是壁山老队长的小儿子,因为安起铁炉房打过几天铁而被称作铁匠,可打铁不是他的强项,只有象征意义。他天不怕地不怕,敢和山坪偷砍抢砍柴林的人对抗,妇人死后他敢把四个女儿放在家里而自已一个人去山西挖煤。一句话,铁匠说得上心硬手重的人。

这件事情的后果很不好,在谢家内部,东狗丢了面子,非常记恨谢长岁,因为是他惹下的祸。在亲戚中,大家可是众口一词,说谢长岁也是老黄昏了,在大舅子的七十岁生酒中闹事,不但自己被人伸了手,连儿子也让人伸了手,“调皮鬼”调皮能有哪样好事。三舅子的儿子喊铁匠做干爹,直接对谢长岁说,大姑爷,你和我干爹扯皮,弄得我左右为难啊,两边都是实在亲戚,我站在哪边都不好。而铁匠呢,只要是从他们谢家——谢长岁和东狗家之间过路,脚步和脸色都很生硬,谢家的狗只要一叫,他就捡起石头狠狠地砸,巴不得砸得那狗杠啷啷地叫,再惹出一点事情来。

谢长岁就担心再出事。谢长岁舅子的生日虽然没有挂出那块匾,可是哪个能说清楚,谢长岁三舅子儿子的干爹铁匠对谢长岁和东狗父子伸手,没有一点替干儿子出气的意思?

又到正月间玩灯的时候,谢长岁却像记性不好,忘记了那件事情一样。

好像却又正是谢长岁的记性不好,为他赢得了好的口碑,知道底细的人都说谢长岁人还是不错,平常生活中的事情是平常生活中的事情,玩灯是玩灯,玩灯是做平常生活中没有的事情,不是做平常生活中的事情。不过作出这个评价的人却是把两件事情连在一起看的,才给予谢长岁好的口碑。

花灯队在腊月末尾就确定灯堂在哪家了,确定石蜡和白皮纸仍由灯堂主家买,确定竹子到哪家竹林里去砍。过了年,用正月初一初二两天时间扎灯,剩余的部分初三晚上出灯之前也能补足。壁山偏僻边远,民风醇厚,人们白天走亲戚,初一由儿童少年给干爹干妈保爷保娘拜年,初二由新女婿陪着刚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给父母及堂公伯叔兄长拜年,由儿童少年在父母的安排下去给外公外婆以及堂外公堂外婆堂舅舅们拜年,然后作为娘家的人去姑姑家或姐妹家还礼,当然也穿插走一下姨父姨夫家,走了亲戚回来晚上扎灯。初三下午,灯头和灯堂主家先到黄家请老灯师去出灯,晚饭后老灯师和他的孙子就到灯堂去出灯了。正方形的茶灯长方形的排灯,所有的灯都点亮了,由人撑着在堂屋里,在有刀头、有白酒的案前,灯师点了香,燃着纸,嘴里叽叽咕咕一会儿后,就算把灯神请出来了,然后花灯队就出门玩灯去了。灯堂放在最后化灯的正月十五晚上玩,要是没有受到特别的邀约,一般情况下第一晚上就在本村寨玩,这一回也一样。

这回花灯队先在壁山上自己的村寨里玩,从冬水田黄家的小寨子玩到山顶的向家,又从山顶的向家玩到梁子上黄家的小寨子。去水井沟林家的时候,花灯队里的贵元猜测,是不是谢长岁要从田湾那儿一直上到山顶再下壁岩返回家去,因为从那儿返回他家方便,距离最近,主要是他和林家的铁匠有过节。不想花灯队走着走着,谢长岁并没有掉队,没有从队伍里分离出来朝着山顶返回家去,而是亦步亦趋来到了林家的门前。谢长岁大舅子的瓮鼻子儿子甚至在灯笼里发出的白晃晃的光中问谢长岁,大姑爷你要玩到这家去不?谢长岁说来都来到人家门前了,人家不开门就算了,要是开了门,怎么不进去呢?提问的人没有搭话,谢长岁接着又说,玩灯嘛,哪家不是玩呢,我们玩到人家门前,人家开门接灯,我们给人家祈福,这是我们玩灯的人该做的事情。

林家见玩灯的到了,自然打开大门,放着火炮欢迎。接灯的铁匠好像知道队伍里有跟他有过节的谢长岁,开宗明义跟灯头说,玩灯就玩灯,不关别的事哈。灯头说玩灯就玩灯,不关别的事。因是第一晚上出灯,虽然玩了十多家,但玩灯不以家为单位,而是以堂屋为单位,细数起来其实也才玩十来个堂屋,所以大家的热情都很高。

壁山的花灯在四近颇有名气,除了因为唱功好,还因为都是一批经过训练的人参与演出,比如谢长岁穿花衣服演旦角,用哑着的声音唱,用男性的肢体表现女性,很是有点招人笑的效果。花灯队在铁匠家的堂屋里玩灯,同样,他家的人和走亲戚的观众中除了姑娘媳妇们爱看丑角的唱跳表演外,多数人还是把目光盯在了旦角身上,都晓得他是男扮女装,都晓得他的肢体已不柔软,都晓得他平时嗓门大,可就是爱看他穿着花衣服生硬地舞动,听他尖起嗓子细声细气地唱,边看边笑,边笑边听:一不忙来二不慌唉,奴在唉房内啊巧梳妆啊,金盆打水来洗手,银盆打水巧梳妆,两手打开青丝帕,象牙梳子手中拿,左梳左挽盘龙角,右拆右挽茶花楼,盘龙角上戴香草,茶花楼上戴麝香,八宝花鞋脚上穿,龙凤花环闪着光,周身四体齐穿起,急忙开门出堂前……壁山花灯队玩花灯,谢长岁担任主角,唱跳旦角,丑角和他配合,他们不但要唱,还要跳动,没有正式的舞台,主人家的堂屋就是舞台。旁边手执灯笼的人则是合声者,有点像现今音乐舞台上的合声。两位演员在堂屋正中跳来跳去,唱来唱去,整个的唱段由他们掌握,两人要是忘记唱词了,合声者则高声唱出,让他们接上。有人也想,谢长岁是不是把在花灯戏里的角色感觉带到了平常生活中?人们都晓得平常是平常,花灯戏是花灯戏,两者即使互相交叉,也是九和一的关系,怎么能让比例发生变化呢?有时人们说,谢长岁做事,像做戏一样。可谢长岁说,世上有戏上有,哪点又不一样呢?要是有能区分世上事情和戏上事情的人,那他就不是一般的人。

铁匠说你们这一晚上怕也渴了,给你们烧碗茶喝吧。按照玩灯的规矩,主人用什么规格招待花灯队,花灯队就唱什么规格的灯词,如主人只是一般性地接灯,花灯队就一般性地唱跳一下完事。这回花灯队中有铁匠的外甥贵元,有铁匠的干儿子,与主人属于实在的亲戚关系,说给烧茶喝,烧的则是油茶,还有包谷泡(玉米花)、炒红苕丝之类,花灯队就唱《采茶》。大家都晓得铁匠的条件不大好,妇人好几年前就去世了,留下四个女儿由他一个人带着。唱到采茶调,谢长岁依然唱得很投入。由于他尖着声音,又唱得很平静,铁匠显然早已听出谢长岁的声音。谢长岁唱得很忘我,看上去觉得唱灯跳戏是一种享受,真的是玩灯就玩灯,不关别的事。唱过《采茶》,花灯队还唱了《扫堂》,天瘟扫出天堂去,地瘟扫出地狱门;人瘟扫出人世去,鬼瘟扫出鬼门关;牛瘟扫出黄毛岭,猪瘟扫出青草坪;若有伤寒病咳嗽,永远扫出十方门;百精百怪扫出去,金银财富扫进门;自从花灯玩过后,主家一年胜过万年春……

离开林家有一点距离了,快到王家了,谢长岁大舅子的瓮鼻子儿子问谢长岁,大姑爷你刚才唱得和平常一样,你心中就没有一点疙瘩?谢长岁说有哪样疙瘩,玩灯就是玩灯,我唱我的跳我的,又不只是他一家。他接灯就接灯,又不只是接我一个人,人们看灯就看灯,又不只是看我一个人。谢长岁三舅子的儿子、也是铁匠的干儿子问,那大姑爷你唱的时候、跳的时候,就没觉得是在他家,而唱错词,或者是唱走调?谢长岁说,那怎么会呢,我要是唱错词了,或者是唱走调了,那不是自打耳光,臊我们花灯队的皮,臊我先人的皮?我才不会做那样的事哩。谢长岁停顿一下又说,你们原来是想看我的笑话哦?那你们打错算盘了,这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今天给他正正经经地唱,他明明晓得是我唱的了,说不定我们就和好了呢。

原来谢长岁并不是记性不好。

出了正月十五以后,在赶场天的长田坝街上,林家铁匠经人挑明,确认了正月初三晚上玩灯是谢长岁在他家唱的旦角以后,主动地有些歉意地和谢长岁打招呼,谢师傅赶场——新年好啊。谢长岁见铁匠这么快就主动和他搭白,有点没想到似的,他回答说,铁匠也赶场啊,大家都新年好。铁匠的外甥贵元、铁匠的干儿子也是谢长岁三舅子的儿子、还有谢长岁大舅子的瓮鼻子儿子趁热打铁地鼓动,那就喝杯酒啊!——铁匠就开钱打了包谷烧酒,在场的人就见者有份一人喝了一杯,见证了铁匠和谢长岁的和好。


5

谢长岁的右边眼睛常常流眼泪水,他平常挑着那些以前没有卖完的窑罐去赶场,大都是汗水出来的时候他的眼泪水就流出来了,人们都以为他是累出了汗水也累出了泪水,其实不是,他喝酒吃饭脸上开始出汗水的时候,眼睛里的泪水也开始流出来,晚上间他坐在屋里说话喝茶的时候也是,热茶喝进去没一会儿,右边眼睛里的泪水就流出来了。西牛的儿子问他,公你一只眼睛里为哪样流眼泪水?他揩了揩眼睛说做活路做累了嘛,像你们一天好耍,你公苦嘛。

谢长岁累不累呢,苦不苦呢?其实这也要看怎么说。要说大累大苦,好像也说不上,比如一家人不愁吃穿,有房子住,没有大的病痛。要说小累小苦呢,当然是有的,比如主要的精力不是用在车窑罐烧窑罐卖窑罐上了,得种田土里的庄稼,播种、经管、收割都是活路,都得做。还有,大儿子东狗小儿子西牛经常斗气需要缓和,也牵扯着谢长岁的一部分精力。而且谢长岁也越来越觉得一时还缓和不了。谢长岁有点自责,是自己图省事,才让东狗接亲舅子的女儿做媳妇,他不像别人那样认为近亲开亲是为了亲上加亲,是为了亲戚更加牢靠。他是没想在别处为东狗谈媳妇,才首先请人到亲舅子家去提亲的。可是这个头却没有开得好,后来谢长岁的二姨夫就请人来为他的大儿子果儿谈谢长岁的二女儿做媳妇,谢长岁的四妹夫又请人来为他的大儿子志元谈谢长岁的四女儿做媳妇,谢长岁也都只好同意了。东狗从分家的时候起就对他和西牛有意见了,总是认为家分得不平均。可这分家哪有分得绝对平均的呢,分得再平均也只是大平小不平。东狗认为兄弟只有他们两个,将来也只是他们两兄弟负责两个老人的生养死葬,那么家就该按两份来分。可谢长岁认为这不行。谢长岁除了两个儿子,还有五个女儿,五个女儿出嫁要花销,得占一些家财才是。东狗说她们会帮他做呀,几年,十几年,她们做她们那点嫁妆还做不起?谢长岁说她们是能做,可她们还要吃还要穿呀。可每次出嫁一个女儿,东狗就把对谢长岁的意见转一分到西牛的身上。西牛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东狗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东狗觉得他不如西牛,而这不如,显然与谢长岁有关。说谢长岁重男轻女,多一个儿子就多一分重,多一个姑娘就多一分轻。可农村老人多数都重男轻女呀。

在谢长岁的眼里,嫁出门去的大女儿其实也生着病,谢长岁也有点担心。大女儿嫁去土璜寨上,都有了小孩了,可她得了一种怪病,她坐在屋里的时候总以为屋外有人在议论她哪样,她睡在床上的时候总以为门边或者窗口那儿有人在议论她哪样,严重的时候她说那些人在商量着怎样收拾她,一晚上瞌睡也睡不着。简单说就是疑神疑鬼。谢长岁的大女婿任狗、大儿子东狗,还有大女婿的四姐夫一起把她送到思城医治,大女婿的外甥带他们到医院检查,医生诊断的是癔病。癔病得慢慢的医。他们返回的时候,大女婿的外甥说,是心病,心神不安定,问她睡觉的房间是不是光线有点暗啊,把那房间搞亮哨一点嘛,比如用白纸糊一下板壁,晚上不关灯,可能会好一点的。

这天谢长岁从壁岩脚出门往东,走过壁岩上的一截石坷路,走过卡门,走过和尚田,沿着核桃树湾上面、铁匠沟上面、碗厂湾上面、大木沟上面的小路,经过福井沟,再穿过一匹壁岩,就到了他家所在的壁岩对面土璜寨上他的大女儿家,去看看大女儿的病好点了没有。谢长岁为自己说大女儿医病的话抱愧。当初大女儿进城医病的时候,他冲口而出,说有个哪样医法呦,万一医到后头人财两空……据说大女儿听到他的说法以后,心情更加不好,她那病不但没好,反而有点加重了。这个谢长岁也是,他甚至说大女婿的父母把家里的大门也钉了,弄得他的大女儿嫁去以后没得哪样事务可以过了,他要送份人情给大女儿都没得哪样名目了。

可是这回谢长岁看到的大女儿,病情却是大大的好了。好到她已能煮饭给他吃,能和他说平常一样的话,再也没有坐在屋里怀疑门外有人在议论她,没有怀疑有人在商量收拾她。谢长岁吃着大女儿煮的饭说,书兰,你那病,好了?大女儿说好了,你看我现在都能煮饭,能吃两碗饭了。谢长岁说,怎么得好的呢?大女儿说你叫你家任狗和你说吧。谢长岁心想,问还不说,是不想让我晓得么,是不好说么,有哪样古怪?谢长岁心想他一定要搞清楚,也一定会搞清楚的。

大女婿从对面的土璜寨上来到壁岩脚谢长岁家,不能说是对谢长岁去看望大女儿的回访,他其实是专门来看谢长岁的眼睛好点了没有。大女婿看到的谢长岁的眼睛,没有一点好的迹象,除了还是像以前一样流眼泪水,那被苞谷桩戳过的眼珠都已经有点暴出来了。大女婿说,亲爷,你这眼睛像是有点严重啊?谢长岁说是哪,思城也去医过了,也没见好转,怕就是这样算啰?瞎就让它瞎,暴就让它暴吧。大女婿说,亲爷你可不能这样想,能够医还是要医,哪有多只眼睛能看见好呢。谢长岁说医,怕也是医个钱去了,病没好啊。谢长岁这话和当初说大女儿医个人财两空已有明显区别。大女婿停顿了一下说,你要是铁心不医了的话,不晓得可不可以采取另一种办法?谢长岁问还有哪样办法?医院都没得办法了,还有哪样别的办法?话说到这里,谢长岁想起大女儿的病已好了,想起大女儿说叫大女婿告诉他是怎样医好的,于是就问,大女儿的病是怎么好的。大女婿说正想和你说这件事呢。可是大女婿欲言又止。谢长岁说是怎么好的你就说嘛,你怎么吞吞吐吐的呢?又不是外人,莫非你还要保密?就算是要保密,莫非我们一家人还会出去乱说?大女婿就说,是一个游医医好的。谢长岁说哪个游医,就是前不久才流浪到我们这里来的那个游医?

提起游医,谢长岁就有些相信了。他恍惚记得,他第一次听见人说起那个游医,是在一家人的事务堂中。那天晚上,他听几个亲戚一边打扑克,一连说那个游医医术如何如何的高明。他当时没有在意。

6

大女婿劝他去找那个游医后,接着又听了二女婿、四女婿的劝。谢长岁说,他既是游医,哪个晓得他在哪里?四女婿说,大姐夫晓得他在哪里。谢长岁说那就问问大女婿。后来大女婿说,那游医在遵义,要过一段时间才来。

快过年时,谢长岁去找那个游医,游医说,他是内火重,给他开了几剂中草药,要他少吃血旺,更不要喝酒,这样,眼睛就会少流眼泪水,少痛。这好办,他只要少做一点活路,少感到劳累,少感到疲倦,就少想喝酒麻醉自己了。他说你怕哪个硬要喝那个尸汤才过得成日子?他的小儿子西牛说,酒就是酒哇,何必说得那么难听。他就改口说,哦,酒,你怕哪个硬要喝那个黄汤才过得成日子?还有就是饭桌上没有好菜,也不是很想喝酒,家里总不可能该做好菜吃的时候不做吧,他的老伴和儿女们把酒藏了,不让他看见,甚至不让他找到。还有就是赶场上街,这是难免的,要卖点窑罐呢,家里也有其他东西需要卖出和买进,谢长岁要是一上街,请他喝酒或等着他请喝酒的大有人在,谢长岁的办法是尽量少上街,尽量避免遇到酒友们。实在遇到了,抹不过了,谢长岁就称病,说得了一种不能喝酒的病,看嘛,眼睛,经常流眼泪水,不能喝了,眼睛上的病就是火重,酒一下去,火焰子就上来了,不能喝了。你们要喝,我请你们喝吧。谢长岁请在场的一人喝了一两,自己却没有喝。至于说不吃血旺,就不好办了。因为每年杀猪,都要请寨邻吃刨汤肉,得把血旺煮在白菜里,不然,来吃饭的人没有吃到白菜煮血旺,就会另眼相看,说他家小气。

谢长岁内心却很柔弱。虽说有两个儿子,可他仍然觉得他谢姓在壁岩势单力薄。他经见得太多,扯皮打架中强势、说话大声的一方,都是家族旺盛的,谢家在壁岩也只是对那同样势单力薄的姓氏说得起硬气话,可那究竟算不上哪样呀。所以谢长岁认了长田坝街上的谢区长做本家,并且把他当作族长一样敬重。在谢区长的介绍下认了井坝一寨姓谢的人做家族中人,在为女儿们谈婚论嫁向男家派人情的时候,才把谢区长和井坝的谢姓人家以及左团右转姓谢的都派了。他本来也不喜欢这样做,可当地好多单家独姓的人都是这样做的,他谢长岁也只能这样做。不这样做,他就更加势单力薄,更是单家独姓。其实,谢长岁内心是希望世道平静的,那样就少有纷争,少有扯皮打架的矛盾,他们单家独姓的人日子才过得踏实。可是世道不依人想象,总也让谢长岁处于惊惊恐恐,有时甚至是凄凄惶惶之中。赶场天的长田坝街上几乎每场都有一姓人和另一姓人在打架,打打杀杀,怕人得很;上面的干部追查违反计划生育的人,催交公粮余粮,催交烤烟特产税、屠宰税,干部被打、干部的车子被掀翻的事隔段时间就听说一起,甚至听说有镇长被愤怒的村民藏到了山洞里一个星期,听说有武装部长的耳朵被人用齿镰刀勾着不敢乱动一下……

有一天,谢长岁挑着一挑窑罐从壁岩脚出门,往东走过壁岩上的小路,就是核桃树湾上面和铁匠沟上面的小路,经过卡门,经过鸡公岭,经过青蛙塘,走下黄家大沟,来到长田坝街上本家兄弟谢区长的门前摆好了摊子,给谢区长打了两杯酒请他喝。谢区长说那你自己呢,真的不喝了?谢长岁说真的不喝了,眼睛出了问题。“谢区长”是一个外号,谢区长是长田坝街上的知名人士,不大爱做农活,却爱搞投机倒把,也爱赌点钱,长田坝、合朋溪、土香坝、瓦窑嘴一带,提起谢区长没有人不知晓的。谢区长不爱做农活,有他的妇人和小孩们顶着做,解决吃饭的问题。谢区长搞投机倒把,主要解决的是用钱的问题。手中有了点钱,就也有点爱赌。谢区长要是借了哪个的钱,那信誉没得说的,讲的哪天哪时归还,只有提前没有推后的,就是他手中没有钱,从别处借来也要把账还了。所以人们提起谢区长,虽然对他赌钱的事不以为然,却对他的信誉很是首肯,对他的名望很是认同,甚至对他拿着钱去赌,还有一种对自己不能做、不敢做的事别人去做了则表示好奇、羡慕、佩服,等等。人们把他封为“区长”,也至少是认为他的信誉在一般干部之上,在公社干部之上。自从谢长岁认了谢区长做本家并把他当作族长,谢区长就没把他当外人,一直在赶场天把门前的阶沿优先让谢长岁摆窑罐摊子,谢姓家族中有哪样事情也给他说。谢区长当然对地方上的一些人心动向既有耳闻,又掌握着一定的情况。谢区长说,你是不是在找那个游医治病?

谢长岁本能地想否认,但看见谢区长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他就如实承认了,说我眼睛出问题了,小的们说那医生好,我就找他试一下。谢区长说,那个医生我也听到说过一些,具体情况也不清楚。谢区长停了停,又说,为人在世,要把邻里和亲戚关系处理好。一个寨子住起,别家接灯了,你家不是玩灯的人么,你家还有着壁山花灯队的一个股子,还不接灯?别人晓得了,也没关系,各家门二家户的,互不关事。不是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么。关键是你家有事情的时候,人家是来帮了忙的,是来送了礼的,人家有事情的时候你不去帮忙,你不去送礼,那就不地道了。就难为人了。你等于是宣布和邻里、和亲戚打狗——不往来了,你硬得出头吗?你的儿女要婚嫁吧,你的老人死了要人来帮忙抬出去吧?谢长岁这才感到谢区长那句话——注意处理好家庭关系,注意处理好邻里和亲戚关系——不是说着好耍的,农村不比城里,城里除了亲戚关系还有朋友关系也很重要,农村除了邻里和亲戚关系你几乎就没得哪样关系了,日子倒是自已在过,可有点哪样事情主要还是得靠邻里和亲戚站拢来帮衬。

7

东狗是在秋收后提出重新分家产的,他可能以为谢长岁在秋收后听到这话会没什么,可谢长岁一听心里就不舒服。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新米饭,谢长岁都要放碗了,他说,怎么说话的,未必我们两个老人就不吃不穿了?生病了就不医了?我们死了就没人管了?东狗听谢长岁这生气的话也有点不高兴,但他还是说,也不是你那个说法,你现在把这些分清楚,你们两个老人的生养死葬,我们两弟兄二一添作五,那是斧脑壳都敲不落的。

谢长岁把碗放在桌上说,我看见了那些把一切都分得干干净净,然后要哪样没得哪样的老人,过着造孽日子。你要我现在就分清楚,明起说我分不了。东狗说你现在不分清楚,不是留些后患?

还在刨饭的西牛这时说话了,哪样叫后患?你认为两个老人去世以后,我们两家硬要打架收场?就是要打我们也不会先伸手……东狗插话说你看,你看,现在就是这样大的口气,他凭哪样?还不是凭他有两个儿子!

谢长岁说行了,哪个都不要说了,我也不说你们两个当着我们说去世的话犯忌了。一个儿子两个儿子,都是我的孙子,都没有好多在哪里。我也有两个儿子呢,你们现在还不是吵吵闹闹的?我只是希望你们都明白,我们是一家人,是一个整体,我们内部必须团结,才能一致对外。内部的事情不要分得太细太清楚,大平小不平,大概是那回事就行了,只有对外才要一是一二是二的搞清楚。

东狗反驳说,其实你也没有搞清楚,你被人家推来拍去的以后,还去给人家跳灯,恭贺了人家,又扫瘟扫精怪。

谢长岁没好说东狗也被人家打的事,他不好意思说。但他说我没搞清楚?不是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吗?不是说对别人都要宽容吗?我希望你们搞清楚,是希望你们把我们的冷清变得兴旺、弱小变得强大起来呀!谢长岁都说得眼泪花花转了,东狗才没再说什么。

平静了一段时间,东狗没有找谢长岁提出重新分配家产的事情。东狗在立了自己的房子,也钉了大门以后,眼看西牛在装修房子准备钉大门时,却向谢长岁提出给他整七十岁生酒。谢长岁也觉得这东狗的脑筋真是灵活,鬼点子多,他不但每一项都不想输给西牛,甚至还想挡一下西牛的财路。说赚钱的月米酒亏本的生酒,那是以前,现在,虽说整酒主要是整自己的主要亲戚,两兄弟各整各的没有影响,可谢长岁两个儿子的亲戚情况和别的不一样。谢长岁的老伴和大儿媳妇是亲两孃甥,一个是姑母,一个是外甥女,两人的娘家亲戚完全相同,而东狗西牛的姐妹、姑妈、姨妈又完全相同,如果短期内两家都整酒,那对亲戚就是个负担,亲戚们送礼的时候就会打一下折扣,不是把一份礼分成两份送,而是一份不送足,然后再添加一点,凑成另外的一份,不会是纯粹两份满满的礼。这被打的折扣,东狗无所谓,因为他如果先给谢长岁整七十岁生酒,该收受的礼已经收受了。可西牛就会在意,在意他被打折扣的部分。谢长岁是上半年生,时间已在下半年了,谢长岁说他的六十九岁生日已经过了呀,要整生酒也要到明年去了。东狗说现在整生酒,已经没得一定之规了,差岁把两三岁、超岁把两三岁,也关系不大了。而且都不一定是在生日当天整生酒了——因为多数人都外出打工去了,要整一回酒,没几桌人来吃酒也不大好,所以最好是综合一下,在腊月末尾或者正月十五以前整,外出打工的都回来了,人家来吃酒也方便。谢长岁说你的意思,我还没到七十岁的生日就整酒,而且是随便选一个腊月末尾或者正月十五以前的日子?东狗说就是这个意思。谢长岁说你为哪样这样急啊?你就只看得到那点点钱财利益啊?你就没感到我在希望你们两兄弟团结和睦?谢长岁没有同意东狗关于提前给他整七十岁生酒的提议,理由很多,比如整生酒折寿,他不想整生酒;比如老年人的生酒由哪家整人就要在哪家住,他不愿到东狗家去住。其实主要的原因是,他不想东狗给他整了生酒后,西牛整钉门酒时亲戚送的礼被打折扣,更不想让西牛和东狗的矛盾加深下去。他的意思是要一碗水端平。可东狗却说,你不同意我给你整生酒,那西牛整钉门酒你没得意见吧?——过后可不要说我这当儿子的不孝敬你哦!

东狗的后一句话让谢长岁很难受,未必东狗的意思,西牛整了钉门酒,他就失去东狗孝敬的资格了?谢长岁有点想不通呢。

这想不通之中,谢长岁感到他的脑壳都有点昏乎乎的了,好像稍不注意就要昏过去一样。他告诫自己,一定要保持镇定,保持清醒,让西牛好好地过一回事务,整一回钉门酒。

西牛家钉门的日子选在腊月二十八。翻通书的先生说,年这边的日子就是腊月二十八好一点。虽是在年坎坎上,却也定下了。钉门又叫踩门,就是一栋房子三大间都装修好了,最后把大门钉上,请主要的、重要的亲戚们来踩门,做见证。掌墨师拿起铁锤或斧头钉门的时间大都在交日子一个时辰以后,即凌晨一点钟光景,所以主要的、重要的亲戚们头一天就到了,他们准备了礼金,准备了长长的布匹作的围彩,等木匠师傅们和重要亲戚们坐了鲁班席,举行了仪式,把两颗主要的铁门钉钉上,当然也要等到天亮以后,他们才把围彩挂上,才到礼簿处记礼,送多少礼金,送的是围彩还是短彩,送多少挑大米、谷子、包谷、炒米(用大米爆的米花)、包谷泡(玉米花),也有送泡粑、绿豆粉的。坐过了鲁班席,掌墨师搞钉门仪式,摆猪头、刀头、烧酒,点烛、燃香、烧纸之后,就把两颗铁门钉钉上了。钉上铁门钉,门就关上了,外面的人要开门,得说福事,这之后的一段时间,是专门用来说福事的。外面的人请里面开门,里面的木匠师傅像守门员一样通过说福事出难题,要外面的人解答,要是钉子遇着钻了,棋逢对手了,互不相让,福事要说到天亮甚至更久,那是比智慧、比口才、争面子的事。

提起天来就问天,天上又有几多星?又有几多大星子,又有几多小行星?这是里面的木匠师傅在问。还问,天上银河几多宽?银河又有几多滩?几根桃树在河内?几根直来几根弯?几根桃树结桃子?几根甜来几根酸?又是谁人把令下?又是谁人守桃园?又是谁人偷桃子?谁人吃桃成了仙?

西牛家钉门的过程中,木匠师傅们在西牛的堂屋里向门外要求开门的人提问,谢长岁和西牛共同的屋里挤满了客人,隔壁田满满家屋里也挤满了客人,有的客人则分散到了旁边的东狗家去。这天晚上东狗当然没有坐在自家屋里,而是一会儿到钉门的中心堂屋里走了走看了看,一会儿到谢长岁和西牛共同的屋里走了走看了看,也到隔壁田满满的屋里走了走看了看,和亲戚们会会面,打打招呼,也坐下喝一碗茶,和大家摆一下龙门阵。看到亲戚们神色很好,礼物也很齐备,估计礼金也不会少。西牛整酒不像他,他整酒母亲的后家和媳妇的后家两处是一处,西牛整酒,母亲是母亲的后家,媳妇是媳妇的后家,显然比他闹热。想到这一点,他脸上就有点不自在。他又从田满满的屋里走到谢长岁和西牛共同的屋里,坐下和大家一起摆龙门阵的时候,外面早已下起了雨,都听得见滴滴答答的屋檐水声了。

谢长岁坐鲁班席喝了点酒,因为他的眼睛好了一点,他有了点酒意,他说东狗你来了,来和亲戚们耍会儿嘛。东狗说是啊,我来几趟了,来和亲戚们耍。可谢长岁喝了点酒,眼里又流出了泪水,他揩了一下才说,东狗,亲戚们在这儿,我也想问你句话呢——你说我不同意你给我整生洒,同意你兄弟整这钉门酒,过后就不要说你没有孝敬我——你是哪样意思啊?谢长岁说的亲戚当然是主要亲戚,比如他的舅子、东狗的舅舅也是老丈人黄章太,比如他的一两个妹弟、姨夫佬,这些妹弟和姨夫佬中就有两个也是他的亲家(他的女儿嫁去给他们当了儿媳妇),还有他的一两个女婿,还有谢区长,当然也还有井坝来的本家。东狗说,平时说的话,你这个时候提它做哪样呢?谢长岁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问下你嘛,亲戚们也在这儿,他们也可以帮我分析一下哩。东狗说,现在大家高高兴兴的,我们不谈那个,要得不?谢长岁又揩了下眼泪水,有点生气地说,你和我都谈得,和亲戚们谈一下就不行?莫非你那话见不得客?谢长岁的舅子、东狗的舅舅也是老丈人说,有哪样事情过后谈吧,今天我们谈点别样,人家西牛整钉门酒,喜气洋洋、闹闹热热的。

堂屋里的木匠师傅和门外说福事的人对了若干个回合后,外面的说,要说福事并不难,星做棋子地做盘,锯木四向全盘动,不见输赢久久缠。说起福事多得很,何年何月才说完?你要问我姓和名,我要问你名和姓,不如将门来打开,进来摆个龙门阵。

东狗的老丈人有替东狗打圆场的意思,可其他人却没有,他们都看着东狗。东狗说,既然你逼我,说就说,我那话有哪样见不得客的?——我提议给你整七十岁生酒,是因为现在到处都有儿子媳妇给父母整生酒,你怕以为儿子媳妇给父母整生酒都是想捞钱啊?其实这是儿子媳妇对父母的孝敬,可你不同意。你不同意,我就说,你过后可不要说我没有孝敬你——我是这样说了,莫非这话有哪样问题?

谢长岁的脸先是发红,接着又发青了。他说,你是不是有那个意思呢,这回我没同意你给我整生酒,以后你就不孝敬我了?东狗说我没有那样说啊。谢长岁咳嗽着说你没有那样说,是不是有那个意思呢?像我们老年人,听话就想听清楚、听分明。

东狗说你话说到这儿来了,又是实在亲戚们都在这儿,我也不妨向你表明我的观点。我几次提出把家产补充分一下,你硬是拖着,最后你明起说你分不了!我提出给你整生酒,你也没同意,我有点想不通呢,我不就是想给你整生酒收回点人情吗?人家都说三年不整酒,就要亏起走。所以我说你过后可不要说我不孝敬你!

谢长岁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大,我问你是不是有那个意思,你不承认,可你又把这句话说来说去的,你究竟是哪样意思呢?

东狗说话说到这儿来了,你说是哪样意思就是哪样意思!

谢长岁说你狗日的还硬气了哩——他一下子站起身来,觉得心里很憋闷的样子,其实是很忧心、很伤心、很寒心的样子。谢长岁感到很不对劲,站立不稳,好似大难临头。这时屋外响起打雷的声音,大家都感到腊月间打雷不吉利——常言说腊月打雷,黄土成堆。等旁人反应过来,谢长岁已经倒下地,他却已经不省人事了,喊都喊不答应了。

8

很快,谢长岁的小儿子西牛和来吃酒的女儿们以及另外两个女婿都来到了屋里,迅速七手八脚把谢长岁抬到床上去,可还是喊不答应他。整个谢家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说福事的继续勉强说福事,照料谢长岁的继续照料谢长岁。也有人骑了摩托去请村医来看。村医来后说,再观察一下吧,谢长岁可能是心脏病突发,也可能是突发脑溢血,不管是哪个病,怕都没得办法了。

谢长岁小儿子西牛的钉门酒笼罩在死寂里,说福事的已草草收了场,喜事还没了尾就连着丧事,所有人的高兴都收起了,那哭丧着的脸也不是装出来的。

谢长岁的脸上还留着眼泪的痕迹,眼角里也还汪着他经常流的眼泪水。

谢长岁的老伴、黄家大孃拢来哭着的时候已经不大站得稳了。由于年事已高,她的个子已比原先还矮小,她平常说话的时候舌头就不大轮得转,在口腔里不大灵活,和牙齿、嘴唇之间的关系不够协调,常常敞风漏气似的,这时候更加严重了。她哭诉着,你这个老圪篼,怎么这样不打招呼就走了啊?你教育的儿子爱扯皮,你走了我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在一片哭声中,西牛说,他爹是在他的事务堂中死的,后事就由他来办。

东狗说,老人在你的事务堂中去世,按理也该你来办理后事。可我也是他的儿子啊,我还是你的哥啊,长兄当父,我就为你担一肩吧。你在整钉门酒,也忙不过来呀。东狗也没想到他说着给他爹办生酒的事竟出现了丧事,可就是这丧事他也得争呀。众亲友都明白,东狗是既想占便宜,又要卖乖,可大家都看破而不把话说破。

西牛说我有责任办老人的后事,不能给你添麻烦。西牛知道东狗内心的想法,巴不得给老人办后事,可他不想让东狗办这事,他整钉门酒的一摊子好多东西都是现成的,他也不想让东狗捡便宜。

相持不下时,谢长岁的女儿女婿们请谢姓家族相当于族长的谢区长出面说句话。谢区长也干脆利落,一点也不推托,东狗,西牛,你们的爹今天出了这样的事,不能怪哪个,也怪不到哪个。是你们的爹只有这点寿龄,是他的归期到了,阎王老爷要叫他现在就回去,这是没得办法的事情。依我看,你们爹这也算是有福气了,这么多人为他送终。你们的爹也算是为你们减轻负担了,尽量少麻烦你们。众人都希望谢区长开门见山时,没想到他却扯起了过门,说不定他在扯过门的过程中正在想怎么说呢。他说今天,现在这个时候,你们的公婆不在了,你们的外公外婆不在了,可你们的舅爷舅娘在这儿,为什么要我来说句话?还不是在讲规矩——家族和亲戚,家族在前。为什么要我这个以前爱搞投机倒把、爱赌钱的人来说话?还不是因为我除了是你们的本家长辈,我还是个讲信用的人,大家都信得过我。那我就直截了当说两句,你们要是听我的,就听,要是不听我的,我说了也当没说,如何?东狗和西牛都说,大叔,你说,我们听你的。谢区长才说,东狗啊,西牛啊,你们的爹就这样走了,你们要能体会到他走之前的忧心、伤心和寒心啊,我们在场的人都是看到了也听到了的,他是那样的希望你们两兄弟团结和睦,他又是那样的没得办法……西牛咬着牙齿用眼睛的余光勒了一下东狗。东狗脸上还是浸出了一些愧疚。谢区长说好了,我也不多说了,回到正题上来吧。西牛你才钉门,确实也累刨刨的,忙不过来,再说你爹也是在他自己的屋里过世的。我的看法是,你爹的这后事就由东狗来办。

常言说依人劝得一半,硬是要一意孤行,没人能劝得了,那你以后有事情还要人站拢来帮忙不呢?西牛便没再坚持。

但是西牛提出了一个问题,他妈的生养死葬怎么明确?谢区长说过后再说吧。

东狗提出将谢长岁搬到他旁边的屋里去操办,谢区长说不必,就在这儿,他是在自己的屋里过世的,还是就让他在这屋里吧。不要让你爹死了都还不得安生。

于是东狗就名正言顺地承办起了谢长岁的后事。他请帮忙的人们继续帮忙,请亲戚们这两天继续在这里吃饭,为他的爹守灵,送他的爹入土为安。东狗说过这话,便转身安排人连夜去请阴阳先生来为谢长岁做法事,而亲戚们尤其是主要亲戚们天一亮就忙着回家筹办参加谢长岁的葬礼的礼金、礼物去了。

大家走出谢家的门,才发现门外的路已被雾罩遮住。谢家的房档头那烧窑罐的窑子被雾罩遮住了,门前的杉树核桃树被雾罩遮住了,杉树和核桃树边的一丘田也被雾罩遮住了。那要上壁岩回家的人忽然觉得上岩的路好陡好陡,那是在石壁上凿出了石印,才让脚有踩的地方,才可以使出力而往上;谢家屋后的壁岩更是吓人,尖利,又高又宽,就像随时要跨下来一样。从壁岩脚往下走的人,也觉得谢家门前的红沙岭和薄刀岭都很陡很陡,好像要结凌冰子的样子,又陡又滑又冷,真是不敢眨眼,只有夹在两匹岭岗之间的马家湾的田垅还有点安静,有常年不断的溪水潺潺地流着。左边的白果树湾和老林湾看不见,右边的核桃树湾和铁匠沟看不见。而沿着岩脚往东边走,还要在岩壁上在雾罩中继续走一截才走得出壁岩。西边壁岩下的路则要毛荒得多,溜滑难走得多。

阴阳先生来安置的谢长岁的灵堂被大雾罩着,大家都觉得那雾动得快,很冷,不晓得会不会下雪下凝,只是不时把气哈在手里搓着。堂屋里的一边躺着死去的谢长岁,头朝里面,脚朝外面,一边摆着黑油油的棱角分明的棺材,也是大的一头朝着里面,小的一头朝着外面。谢长岁和棺材都有点像屋后岩壁上突然垮下来的两块石头,压在谢家人的心头上。安葬谢长岁的日子定在腊月三十过年那天。

纸燃过之后,在香的气味和烛的光线之中,在为谢长岁守灵的过程中,在阴阳先生做法事的间隙里,壁山花灯队中唱得响的几代台柱子则唱起了花灯调。与谢长岁年龄相差不大、并和他同样是第一代台柱子的人起头唱的是《贤文茶》:正月采茶说贤文,手拿文笔画麒麟,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三月采茶说贤文,山中树木长成林,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缝春。

比谢长岁小十多二十岁的第二代台柱子接着唱:四月采茶说贤文,大海波浪起了层,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五月采茶说贤文,大河涨水小河浑,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心人。

六七十年代出生的第三代台柱子又接着唱,他们唱的时候,旁边站着“黄老太太”的儿子瓮鼻子、“黄老太太”三兄弟的儿子,还有贵元和贵元的舅舅、也是“黄老太太”三兄弟儿子的干爹铁匠。他们唱的是:七月采茶说贤文,田中稻谷黄橙橙,有田不耕仓里虚,有书不读枉为人;九月采茶说贤文,开口不骂老年人,山中虽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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