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近几代人的玩具

见我表妹的女儿，摇把着风车手，非常起劲，脸颊笑起来，露出一排小牙。风车的老旧木板上，有我和姐姐小时候的“涂鸦”，如今仔细辨认，笑掉大牙。我大姓“樊”，用毛笔写成了上“林”，下“大”；我小姓“凡”，把“几”中一点写到了右边一竖钩上。几个阿拉伯数字用粉笔涂抹得——“8”成了两个卵（音读bo,三声，老家土话，意为鸡蛋）儿的重叠，“2”怎么看都像一只雕浮在风车壁板上的鹅鹅。

这架老风车，车龄比我和姐姐的年纪都大。据我父亲讲，当年打造这风车的木匠还健在，当时为了管得久，做得牢实、厚重。

每到收割季节，从我家门前的田坎小路上，就会听到祖母摇风车的声音。由于父亲母亲要在田地里劳作，车麦子车谷子车米的轻活就落到了祖母的手上。

姐姐长大到有风车手高的时候，偶尔也接替下祖母。

我小时候，也把玩着风车手，像表妹的女儿样，非常起劲。

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我调皮得如田坝里的小泥鳅，伙着队里的一群娃娃调皮捣蛋，由于没有玩具，我们自己动手，割来一大捆茅草，由岁数大些的稍微懂事有经验的童伴，小名叫“健儿”，他比我们其他三个要大两岁，论辈份是我同姓叔叔，他长得胖墩墩的，有点虎头虎脑的样子。

健儿把茅草捆好，包扎紧，近似草筏。他带领我们找了块滑石坡，齐刷刷三四个坐在草筏上，见他往下一拖，两脚向上一张开，我们几个小孩也随即把脚张开，屁股似乎摩擦到了石坡，就感觉风驰电掣般，风风火火地向坡下滑去。

一次还不过瘾，要反复来几次。为了玩，我们真不辞辛劳，几个小孩，把草筏从坡脚抬到坡头，再重复刺激和痛快，直到草筏被磨烂，裤头被擦破。在急速下滑中，有伙伴被甩出草筏，跟着我们，他哭，我们笑，他滚，我们滑。

姐姐要读书，要帮祖母烧火煮饭，要喂猪，我要放牛、拣柴。

到了上个世纪90年代初，四伯家买了台黑白电视机，每到晚上，我们端着饭碗就到了四伯伯家，几个小孩子闹着看这个台那个台。一部电视连续剧《雪山飞狐》一看下来，我们几个童年伙伴都各自暗暗地在家制作了“兵器”。某天黄昏，记得是夏天，一群小孩子相邀在地坝坝里，模仿着电视里的画面决斗、厮杀，还分了几小派，我的堂侄儿剑平，个子不高，却异常凶猛，打架是块好料。后来，他到西藏当了两年侦查兵。

1994年吧，我姐姐结婚了，离开了老风车，离开了祖母和父母，曾经的把玩，曾经车米的劳作，都随着一嫁，到了另一村。我姐姐她们小时候的玩具，恐怕除了做布鞋、轧袜底、做针线活，就只剩下用公鸡颈子上的红毛或黑毛制作毽子了，我们那个时候叫这玩意儿为“燕”。我姐姐她们几姊妹，把“燕”踢得翻转不落，有时候我站在旁边看，堂姐直把燕踢向我面门。

她们女孩子家家，还“修屋”。那个时候，我还小，只能远远傻看，想看下她们制作的沙包也不行。她们把“屋”用粉笔画在地坝坝里，看起像“田”字架，把沙包往“屋”里一丢，再右脚勾起，左脚左右前后跳动，去踢飞沙包，射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五颜六色的粉笔，是我们那个时候的最爱。当时，哪家小孩没有从教室里偷几支颜色各异的粉笔？谁家小孩子没有玩过粉笔？用粉笔画小人儿，画小猫，画小狗什么的。玩粉笔，是童年美好的抹粉。我家风车上，木墙壁上，门板上，板凳上，桌腿脚上，开始有粉笔痕迹的开端，应该可以追溯到我姐姐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还记得，我姐姐找了块小木板，拿着粉笔，在上面写了当时让我羡慕得不行的拼音汉字，有板有眼地，用手指着字叫我跟到她念。在我家的大木门上，还隐隐地看见我姐姐当年用粉笔画的自画像，肚子画大了，单从头上画的两根辫子，推测出画的是她自己，而不是不大听她话的我。

今年回家，母亲翻转出了我姐姐当年轧的袜底，叫我垫在鞋子里，我仔细看了，针线精致，线色有几种，还绣了字，可谓针针见情，就差句句含泪了。哎，我姐姐的少女时代，或者青春岁月，在一双双的袜底、布鞋的飞针走线下，从她的灵巧手指间，溜走了，成了如今四个孩子的母亲，她的大女儿云云已念高中，个头比她还高。

可见，我姐姐的针线活不是玩具，学着我祖母样，缝缝补补，那年月，裁缝着自己的衣着，缝补着自己的辛酸。我身上穿的杰作，是我祖母的原创，也有我姐姐的锦上添花。

我母亲也会缝缝补补，但比起她们来，就相形见拙。

母亲翻转倒腾出来的，还有很多票据，她老人家叫我辨认，看有用没有，否则，就点火了。有意思，母亲想得周到，没有一把火烧掉，要不然，我家就少了历史的见证。虽然票据陈旧发黄，有些也破了，但是，一拼凑、一连接，就仿佛按播放了历史的某个开关，我高祖父的“良民证”、布票、粮票，民国时期县长的发文通告，我家屋基和田地合同，我姐姐读小学时候九块八的学费单（上面还写着交了八块八，还欠一块）……都板着张大半个世纪的脸，打望着我这代人。

大大小小的票据，能见证中国农村的演变和发展，会折射一群农村人劳作的印记。我把需要珍藏的票据，也包括一些零碎记忆，用一个黑塑料袋收拾起来，还打了个死结，让我母亲保管好。

我想，这些印记，是我们近几代人的玩具。

    2012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