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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文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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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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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之前

(一)

城市的傍晚,天空有种烟熏般的淡墨色。

在太阳沉没之前,小半个天空铺满了被烤成焦红的云朵,像是淡墨之中晕开的牡丹,花形层叠锦簇,极似那种名为珊瑚台的牡丹品种,它花瓣紧凑,基底胭脂红,至边缘渐渐淡化,最外层几乎白的同凝雪一般,与日光穿透云层,在云中辗转折射出的模样极其相似。我停下脚步,仰头看着这朵硕大无朋的珊瑚台在西边的天空盛开。

它在肆无忌惮绽放某种明媚的妖娆,遮掩了天空本来的颜色。

我记不清多久没有见过城市天空最初的湛蓝。大多数白天,它因雾霾而灰白,进入夜里,转变为笼着一层灰雾的厚黑颜色,灰雾是城市夜晚不灭的霓虹所营造的氤氲氛围,从城市看去它是明亮的,喧嚣的,饱满的,是人类世界的边界往天空中的蔓延,融合了明亮夜空与漆黑背景所形成的的亮灰。我印象中见过不少城市夜景,都如此一致,在暗淡中躲藏着光怪陆离,也有从太空角度看去的,在那个高度的视角,一座座城市成了一个个散发出橘黄光泽形状不规则的蛋,外侧散发的光晕形成蛋外绒绒的毛,在成片连绵的土地上无比醒目。

 

(二)

眼下我行经的地方还是黄昏,街灯未亮,自然也看不到灰雾与太空视角的黄光。此时日落西方,西去的日光折射,给那整片的天空镀上一层奇异色彩,这色彩穿过厚重的云层,有些稀释,有些融化,像红黄混合的水粉颜料被水漾开,泼在了云层之上,瞬间便让颜料汁水渗透到云的周身各处。云开始显出应有的斑斓,和城市即将到来的华灯一样,温柔且温暖。我因而更喜欢此际泛黄的天空,湛蓝是冷色,是曾经对乡间恬淡生活的向往,日落之际的色泽温暖,却果敢活泼的多,是心中热情燃烧的温度,也是天空在一天中最后时刻的告别。告别之时,它如同在耗尽最后的力气,变得不顾一切,释放金黄的光,释放剩余的热,光,让人看清回家的路,热,温暖每一具晚归的身体,让人储足火苗抵御即将到来的冰冷夜晚。

我不喜欢告别,哪怕告别意味着我将要去往一个更有前途的地方,去做更迎合梦想的事情,我依然不喜欢。告别时总有一方是被送的,要么家人送我离开,要么我送家人离开。我总记得送别家人时的景象,她们从我所在的城市回去故土,我在后方看着,那载着她们的动车、汽车、飞机点火发动,慢慢远去,她们回头冲我招手,直至模糊不清,整个儿融入到远端的天空之中。告别如果能独自承受,或许我会好受一些,然而它却是如此公平的不分彼此,总有一方离开,总有一方留守,两方承受的情绪是一样的,伤感是相等的,失落是均衡的,惆怅是共同且漫长的。我看着送别时的天空,它如同此刻一样,红云渐渐退去,寂然满天,像是告别,又像不告而别。

我隐隐觉得,如若这一路迅速地跟过去,直至追上那日落之地,是否天就不会黑掉。这个问题无从测试,实际上目前陆地上最快的交通工具,也无法做到时速跨越一个时区,夸父也做不到。我只是随性的,用双脚不自量力地走着,以此寻找着某种慰藉。每走一步,似乎都同落日靠近了,看,晚霞都变大了一圈,我更加的挺直脖子和胸膛,遥遥的看向远方。好像如此一做,心理上与太阳就更加接近了,事实上我清楚无比,我们之间已彻底疏远,一道无限狭长的地平线将两片区域完全分开,不多时,这里会和往常的傍晚一样,进入漫长喧嚣的夜幕当中。

此时我已经走到不知何处。这里的房屋楼宇,与我常见的相似又有许多细节上的不同,街道同样宽阔,树木却差异更多。城市的街巷有时候会很曲折,曲折到自己步入其中都好像失去了方向,犹如去了一处陌生的所在。或许什么时候驱车经过,或许什么时候坐车一瞥,或许某时某刻沉浸在耳机的音乐世界中慢跑穿过,留有印象却毫不清晰,最后只好归因于城市改造的沧海桑田。我已经习惯了这座城市日复一日的缓慢变迁,也能接受某些不常去的区域,在我某天偶然经过时带给我一片拔地而起的惊喜,然而我却想不起这似曾相识又似未相识的地方。

 

(三)

我见到了一条河,它卧在路边,无比安静。我见过相似的路,却没有见过那条路边有河。

隔着一排低矮的灌木,它将天上霞光红得泛白的倒影抛向了路边行走的我。河上没有舟船,没有禽鸟,闲了一天的它显得无所事事。

我走近一些,更清楚的看到整条河的模样。它的表面清澈通透,深层却有些浑浊,混着顶上天空的淡墨色,稍微还能看清。水底的不平整让它的细微翻涌从无间断,波浪粼粼,令人恍惚。我知道有很多上了年纪的河都这样,流速缓慢或几乎不曾有过潺动,随着时间,杂质与污垢开始沉积,虽然保有一副干净的皮囊,内部却混乱不堪。

这类河流的底层,积淀着一个城市一段时期的旧物,很多早已化作碎片的故事,随着河道枯水期的来临逐渐呈现:

水底依稀可辨的旧报,头条显眼,当日的热点如今或许早已被人们淡忘;

卡在两块石头中间的酒瓶,想必是以为酩酊大醉者在某个夜晚从旁经过时留下的,酒香荡然无存,唯有和风起时,空酒瓶里所呈的月光嗡嗡有声;

破损的瓷杯玻璃杯,偃卧着,含着一口淤泥,在它们旁边,我听见仍有水声起起伏伏;

被蔓密的黑色丝藻包裹着的,都是去年前年甚至更久远年代的水草,水将它们梳理整齐,统一在水流的方向摇曳;

唯独没有鱼虾,它们毕竟无法适应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

 

(四)

我站在岸边,试探地将目光没入水中。

水中传回的讯息似乎有阵悸动。我感觉它有点紧张,它肯定许久不曾受到过这样深入的触碰,承受着来自一个人类渴望窥探的目光。

这条谨慎的河流,被城市用条石与水泥构筑的堤岸牢牢禁锢着,多年来与江河湖海的隔绝让它变得极为沉默,水淌的很平,经过我面前的时候甚至没有一丝声响,我能从水面上浮游的泡沫与水黾看出它的移动。它表现的极度顺从,像是完全服从了城市给它的安排。城市也不亏待,为它在边上种了柳树,隔几步摆几张木头长椅,有时会还让人过来,坐在长椅上与它对视,为它弹吉他唱歌,或者聊一些无边无际的话题。它仍然表现的十分平静,像是有着与生俱来的优雅,它不知道是它在看这些人还是这些人在看他,对视的时候,双方或许都能在对方身上看见彼此。它已经不再回想自己最初的出处,那远方的山峦,沃土的深处,茂林的根间,究竟来自哪一个清高脱俗的所在,都已经不重要了,来到城市,它就成了城市的一个组成,休戚与共,荣辱攸关。

如果它有灵性,或许某一刻,会想起它的祖先,那条存在于另一个年代另一座城市的流过了北宋兴盛与衰亡的汴河。画师张择端读懂了汴河的心情,定格了它某天晌午的忙碌和忧郁。一辆接一辆独轮车穿梭着轧过青石铺就的桥面,路边叫卖的小摊贩目光迷离,似乎带着午睡未醒的倦意,憨厚的老农和拉车的驴都只是垂着头不言语,桥下水流滔滔,纤夫们的号子拉得万般响亮,更远还有社戏,聚集了一帮闲情无处释放的人。只有水中,似乎涌动着风云巨变的浪潮,遥远处似乎还夹杂着自北而南的金戈铁马声响。

穿越千年的纸上一片喧嚣,熙熙攘攘,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五)

日落的最后时分,霞光淡去,燃烧之后天空的末尾只剩少许余烬,我在河的某处看见一株残荷。残荷分为两根,一根是破败了一半的叶,一根是未彻底凋零的花,只剩下弯曲倒垂的莲蓬和几片荷花瓣。它们站在暗黑色的水里,沉默地随风微动。阳光已经微弱到几乎看不见,街边的路灯倒是亮起,透过柳树叶子的间隙,投射着一些光亮来到河上。它的到来已经无从考证,也许是曾经某艘船舶的经过,落入了一颗坚强的莲子,或者某位自然风光爱好者的有心栽培,让它在这片黝黑发臭的水域中生存下来,长出了荷叶,开出了荷花。

白天通透能看到底的水面,现在只余下深黑一片。我离它已经很近,就几步的距离,但我没有继续往前,一个原因就是水面散发的黏稠异味实在难闻,另一个原因是我看见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它张开悬挂在撑起荷叶与莲蓬的两根茎之间,正好被路灯投来的光亮打中,还有一只硕大而精瘦的长脚蜘蛛颇具威严地坐镇中间。

不过在这个距离,我看清了这朵残荷的形态,它依然平整,叶子和莲蓬上充足的绿色表明它依然活着,而且活的很有生机,花瓣尚未全部凋落,那几片粉色水分充足,它让我在秋天看到了夏日的美好。它们从水中伸出,骄傲的高耸,仿佛一盏风中摇曳的明灯,夜晚让人沉睡,它却在夜里清醒,肆意张开看着人间。

我在天黑的时候离开,它们在水中与我告别。

这次我挥了挥手,没有不告而别。


原发《散文诗》杂志2022年10月(青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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